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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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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神镇,石锁村。
“枝枝怎么还在啊。”
“这样下去能行么,听阿依说这丫头这几天只喝了几口水。”
在门口交谈的中年女人抓了一把零嘴,一脚跨过门槛,径直朝着坐在小凳上的少女走去。
“枝枝,阿姨知道十七死了你心里不好受。但也不能不吃饭不是?咱活着的人,得照顾好自己。”
半响,少女接过对方递来的吃食,轻声说道:“谢谢。”
她看起来昨晚没有睡好,眼底有一片憔悴的青黑色。
烛枝生的瘦弱,丧服穿在身上都能看见骨感。脸色不好时就如柳枝经不住风吹,惹得旁人忍不住侧目。
“枝枝,你昨晚又没睡么?”
烛枝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回口道:“这不是在守夜么。”
“我记得连着守七天了吧?早餐吃了么,这身体怎么能遭得住啊!”
“没事。”烛枝打了个哈欠,眼底装着将流不流的眼泪,声音听着有气无力:“不是说头七人就能回来么,我就想蹲着看看是不是真的。”
不出意外,得到了对方怜爱的目光。烛枝撕开饼干,不说话了
村书记家的儿子沈十七死了,今天是他头七的最后一天。
烛枝小时候祝他家隔壁,暗恋了对方整整五年。
被通知参加葬礼时,烛枝刚高考完。
烛枝本来打算在当天,拿着录取通知书同对方告白的。
可那天却接到了通知沈十七死讯的电话。
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不吃不喝连着两日。直到第三日被通知参加葬礼,这才被父母押在了车上。
今天这块饼干,是这几日来烛枝的第一顿饭。
她眼皮疲倦的睁着,四处打量着这间屋子。白纸花,□□的花圈。
在布置成这样前,这里曾是他们秘密书会的地方。
沈十七比烛枝大三岁,是个笑得温和的瘦高青年。
烛枝初中搬到这里,那时她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不乐意开口讲话,也不愿意跟人接触。
瘦弱病态,整个人都阴沉沉的。
只有沈十七愿意跟她相处,陪她读书,给她做好吃的糕点。
她目光停在一根承重柱上,木头做的柱子上有着许多道划痕。烛枝恍惚着起身来到柱前,手指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痕迹。
青春期的小孩个头蹿的快。
没事干时,沈十七总是拉着她比身高。
比输了烛枝不高兴,沈十七便抬起手搓着她的头发,手中变出一包饼干来送给她做补偿。
烛枝知道,那是沈十七为了哄她多吃东西,故意这样做的。
阿姨刚刚塞来的那包饼干,就是沈十七经常塞给她吃的。
想到这里,烛枝忽然开口:
“叔,你知道十七是怎么死的吗?”声音压的很轻,她眼睛的黏在对方脸上,生怕漏掉一丝动向。
男人被兀地被烛枝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的回到:“死都死了,管这么多干嘛。”
烛枝面无表情地想:
又是这样。
无论问多少个人都是同一个答案。
沈十七的父母,他的亲戚,在村镇中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同伴。
烛枝的妈妈也是,一会儿信誓旦旦地说着“是出车祸吧”,一会儿又称他是“好像是心脏病发作了”...这样不下五六个版本后,最后她不耐地总结道:“总之就是死了,你要知道这么多干什么!”
这里只有烛枝觉得,沈十七的死,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
前一天沈十七还在和她通话,最后一条消息还躺在烛枝的手机里:
放假了要回村里吗?我带你去玩。
第二日他便成了蜗居于一口棺材中苍白的尸体,紧闭着双眼和唇瓣。
暴毙有暴毙的说法,意外有意外的原因。
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沈十七的死因,也没有人将这放在心上。
这简直就像是他死亡的过程被人为抹去了,只留下沈十七这个人已经死去的既定事实。
将这两个简单的名字,构成无解的迷题。
烛枝的思绪到这里就断了,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端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要不要睡一会儿,过不久就要出殡了。”
“不用。”烛枝摇着头,捧着水杯。
身体冰冷,只有杯壁能汲取半分热度。她看向门口,天际已经开始吐白。
回过头去又望向墙壁上高悬的遗像,框下一樽小石像前插了三根香。
烛枝在门口撒了灰,椅上铺了纸钱。
可是一点踪迹也没有。
烛枝喝了一口水,垂下眼睛。
老祖宗骗人。
沈十七头七那几天,一天也没回来看过。
*
夏季,凌晨四点,天还是蒙蒙亮。
沈十七出葬这一天老人避讳,谁也不出门。
出葬队伍从村口走到村尾,三步一嚎,五步一跪拜。
唢呐和鼓声齐响着,沸反盈天,大多数声音都被盖过去。一人张口喊了几声,见烛枝没动静,恼了便直接上手去抓。
烛枝没站稳就被拽了个踉跄,回过神来人已经远离队伍了。
“叫了你这么多声都没反应,耳朵长这么好看干嘛的!”不满的声音骂咧着。
抬起眼,身前站着的是个嬢嬢。
烛枝认识她,这人是沈氏旁支里有名的信教徒。脖上挂着玉牌,手里持串念珠。整日里神神叨叨,靠给小孩儿叫魂挣钱。
“怎么了,嬢嬢。”烛枝笑了笑,看了眼吹着唢呐的送行人:“太吵了,刚没听见。”
“枝枝,我知道你一直在问十七的死。”嬢嬢闻言没好气的哼了声,开门见山地说道:“现在要出葬了,就不要问了。”
她边说着,烛枝见她从怀里掏了个信封出来。
少女刚想问“为什么”,可话没说完就生生咽了回去。原本轻飘地扫过信封的目光像被钉住,烛枝死死盯着信封上那三个字:
致枝枝
“嬢嬢,给我。”烛枝言简意赅。
她眼眶发红,语气不善,抬手就要抢。
嬢嬢将眉一竖,眼疾手快将信封一收。见烛枝失态模样有心教导,厉声斥道:
“不懂事!先抬头看!”
烛枝循声看去。
丹山霁色,云雾缭绕。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佛手,祂捻着槐树枝破出厚雾。一樽石像嵌于山体。神相大慈大悲,不忍众生苦恶便将目垂,雨水将淤泥冲下,佛面一片狼藉。
“幽姬娘娘看着呢,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嬢嬢语速很快,后面几个字被她囫囵咽下去。她惶恐地将手合十,朝佛像朝拜。弓下腰,揣进她怀里的信封漏出来一角,烛枝看的心痒。
嬢嬢嘴里念词,夹杂着几句话:
“人家十七在幽姬娘娘那儿待的好好的,别问这事儿了。”
烛枝还想问些什么,比如:
为什么十七在幽姬娘娘那儿待着?
嬢嬢,你又在害怕什么?
可她看得出嬢嬢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一时也就安静了下来。
山中有幽姬娘娘在栖居,所有死去的人都在祂的府邸内长眠。
幽姬娘娘...
烛枝心底反复念着这个名词。
祂是山里供奉的一位神灵,不记录在佛教与道教的卷宗中。据说是龙神镇独有的一位山神,镇里每家每户都供着这一樽石像。
放在沈十七灵堂前接受香火供奉的,也是幽姬娘娘。
“快出葬了,拿过去了别在路上看。”
烛枝深思时,一只伸来身前的手打断了她的专注。烛枝接过信封,有些困惑的问:“嬢嬢,十七给我的信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啊…嗯…他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烛枝清晰看见嬢嬢脸上脸上神色变了变,心下一沉。她指腹朝着封口摸去,上面又湿又黏。
胶水是新的,绝不是之前封好的。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1.嬢嬢将信拆开看过了。
2.这是假的。
她定睛看了嬢嬢几眼,当机立断,抬手就要将信纸取出得到答案。可当她将封口挑开,白纸推出半寸时……
啪。
手腕被人攥住了,枝枝猛的看去。
却见嬢嬢神色阴沉,牙冠打颤,还有肩颈止不住的战栗。
“不是都说了晚点看么。”嬢嬢恢复了常态,手一松,往后退了几步。污水随她脚步溅起,打湿皮肤,烛枝足踝有些发痒。嬢嬢眼睛瞪大,转而挽住了烛枝的手臂,推搡着她往队伍的方向走:
“走了走了,别看了。”
“送完十七,我们回来吃席。”
烛枝将信妥帖收好,乖顺地说着:“好。”
信纸推出的瞬间,她瞟见了上面的两句话:
幽姬娘娘是活的。
以及……
快跑。
*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哭喊声弯弯绕绕,又尖又细,像苍穹布下的雨丝无孔不入。
长队如列车般行驶,朝着山中行去。
阴云黑压压的飘过来,把日头都遮住。
烛枝穿着孝服走在里面,脸色苍白,沉默不言。
烛枝满脑子都是沈十七信纸中留下来的话。
那封信还没来得及仔细揣度,是真是假尚不明了。可如果是假的,嬢嬢为什么要特意做一封假的信来骗她?
抬起头,看向坐落在山体上那一座石像。
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么?
随烛枝念想冒出的一瞬,她瞳孔骤然蜷缩,正好撞见这一幕。
山上的幽姬娘娘的神像,缓缓睁开了眼睛,颔首对着她露出微笑。
——幽姬娘娘是活的。
信纸中的话句,浮于眼前。
烛枝当下怔在原地,打了个寒颤。
她停在原地挡了别人的路,被嬢嬢拍住肩膀问:“枝枝怎么了?是不是走不动了。”
烛枝不答,再猛的一眨眼。
不见了,刚才的景象消失了。
幽姬娘娘眼神闭拢,手捻槐木,还是那样慈悲。
可烛枝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幽姬娘娘是活的。
这个想法被确定后,那句“快跑”像是被标红的大字,瞬间占满了烛枝所有头绪。
她手脚冰冷,恐惧流经四肢百骸。她思绪飞速转动着,想得出什么所以然来。
可是不行,完全做不到。
可供参考的信息太少了,在推导出答案以前她已经深陷于错觉中。看人不像人,雨丝下就连母亲的脸都像吃人的精怪。
要跑么?
山道,刹时卷来一阵飓风,像一只巨兽张开狰狞的獠牙。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谁知这是不是陷阱。
可沈十七,不会骗她。
慌乱下烛枝闭上眼,深呼吸中她眼前不断闪烁着和他相处过得画面。
承重柱上的划痕,做糕点时鼻尖上的奶油,还有他笑起来嘴角的梨涡。
烛枝冷静了下来。
她眼底没有情绪,计算着怎么样才能从队伍中脱离。
即将出葬致辞,那是最好的时机。
黄袍道士将招魂的三清铃晃响,手中捏的表文纸刹时扬起一寸火。
将嗓一扯,喊:
“妖魔鬼怪立路不前者,开路神方相在前驱魔荡妖,以保路上平安.....”
“急急如律令——”
突然间,队伍中有道凄厉的喊声破空划开:
“枝枝,你要去哪里!!”
一声雷鸣接踵而来响彻云霄,闪电如银蟒般流蹿。鸦雀惊飞,成群尖叫着从半空飞向山林深处。
磅礴的暴雨砸落,出葬队伍纷纷跪地伏倒,惶恐的喊着“幽姬娘娘息怒——”
朝着神像叩首,任由烛枝的脚步声从身旁经过,无一人敢阻拦。
少女奔跑的身影没入雨幕,最终消失在石阶前。
被这座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