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藏镜

18、第 18 章

　　槐城之中，自七月十五过后连绵不绝的灵雨，就在这愈发低沉、震颤耳膜的号角声中渐渐停了。

　　而随着温度起来的，却是一层弥漫在半空之中的虚浮雾气。

　　没有七月十五那般浓稠到一丈外看不清人的地步，只是影影绰绰的，扰着人的视线。

　　云泽这地儿一向偏邪，妖鬼魔神终归是经不起念叨，正说着谁，却是谁到了。

　　槐城城墙上，蜿蜒栽种的槐枝随风而动，于微风中轻轻招摇着，恰似一捧没了躯壳的鬼灵飘在半空，被风揉成奇形怪状的模样。

　　寻常守在城门前身着甲胄的人族早已消失不见，出现在城墙上的，多是些豹首牛头虎尾青爪的精怪以及……一些看似是人模样，实则面色青灰，或赤瞳，或肿目，或獠牙外露、不惧日光的尸鬼。

　　一众人挤挤挨挨的，听闻号角声起，拎着自个儿的武器沿着城墙边上的甬道上来看城下的光景。

　　巧了，城外门前，华盖之下青铜战车上的年轻人也在抬头仰望，看槐城城墙上挤挤挨挨出现的乌合之众。

　　他轻笑：“荒服到底是荒服，远离中兴之土，无论是这城墙，亦或是这城墙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透着股子蛮荒气息。

　　“公子，槐城已至，接下来又该如何？”

　　车旁，有身材健壮的仆人俯首行礼，另一只手里持着的斧钺微微低垂，于日光下反射着森寒的光。

　　仆从看似低垂的眼睫之下，望向槐城的方向时，隐约透着兴奋。

　　“哎呀，真是难搞，”臻举袖掩面，一股子阴柔之气，“如今天水平定，新帝即位，四方氏族诸侯俱前往安邑朝见，槐城既已建城，当有氏族之长主理一地事宜，自然也当前往安邑朝觐……如何至今，都不曾见有槐城氏族之人前往安邑。莫不是对帝禹即位之事有不满？”

　　“肇鸽，此处虽为荒服之地，却也该是帝禹治下之所，拱垂帝王之治。去，派个人，告知于此地蛮夷，着其氏族之首整装来见——此地距安邑着实遥远，新帝接受朝觐之日就在后日，此间距离非我伯赵一族趋吾所不能及。若他识相，我也不妨与他一个方便，送他一程，赶在朝觐日之前，将他送到安邑去。”

　　肇鸽眉心皱了一瞬很快松开，而后手于鼻前一揩，狞笑起来：“肇鸽明白！”

　　说罢，他也不需再唤其他奴仆，反倒是走至一旁，翻身上了自己的五彩长尾巨虎——趋吾——亲自前往槐城城下叫门。

　　城墙上，众人的目光看得却不是这位伯赵氏的公子，反而众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华盖之上。

　　那里，有一只鸾鸟，其身长约有一丈，两翼收拢，头上生翎，那占了大半身长的尾羽自华盖顶上铺陈而下，于黄昏日光中，于升腾弥漫的雾气里，晕了五彩流光，熠熠生辉，格外显眼。

　　一身白衣的白若不知何时出现在城墙之上，头上介于龙鹿之间的一对玉角透着些许雪色，于雾气中峥嵘生光。

　　风渐渐大了，却始终吹不散槐城外朦胧不去的雾气。

　　只有雾浓之时，似混了云朵在雾里随风揉造成不同模样，于是立于城头的白若便于雾气中衣袂翻飞，隐然若仙。

　　他现身之时，恰逢肇鸽于城墙下叫喊，声讨于槐城不敬人皇、不朝安邑。

　　白若轻笑一声，也不知做了什么手脚，明明不大的声音却在所有人耳畔响起，带着股低哑的嘲意：

　　“我槐城之主于此地立足数千年之久，经上古天庭之祸乱，渡天水倾覆之劫难。尔等人族先是掀起人神之争，后又致使天水倾覆——莫说如今的人皇，便是昔日历任妄图登上昆仑妄称天帝的人皇也未必能教我槐城之主前去朝觐。”

　　“他姒文命治水有功，即位人皇，此等功绩虽无人可能比拟，可想要吾主前往安邑朝觐，还不够格，”白若似笑非笑，指节搭在青石铸就的城墙之上，意有所指，“若是姬姓老祖姬轩辕前来相邀，或可一试……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城下，肇鸽斧钺直指白若，亮声暴喝：“大胆！”

　　白若微微倾身，目光自肇鸽身上一掠而过，最后定在那鸾鸟逶迤着的尾羽下，护着的年轻人身上。

　　他微微一笑：“怎么，我槐城就是不朝，人皇可是要点起战车驽马，千里来征？”

　　城中，忘殊呛笑一声：“这话说得着实辛辣。安邑之地，距离槐城何止千里。”

　　自古帝王所治之下，以五百里为一区划，围绕王城之外五百里为甸服，为帝王亲治，每日一朝；

　　甸服之外五百里为侯服，为诸侯所治，每月一朝；

　　侯服之外五百里，安服王者之政教者，为宾服或绥服，每季一朝；

　　宾服（绥服）之外又五百里，要束以文教者，为要服，每年一朝；

　　要服之外所处之地，皆尽为荒服。

　　荒服之地……一个荒字，便足以突出其特点，虽说是要朝觐上那么一次，但一来地处偏远，二来征伐不便，三来难以管控，是以荒服之地朝与不朝，实则没有那么重要。

　　荒服，本该就是被帝王所抛治之所。

　　而白若，便更是促狭，不是要扯着人皇的虎皮做大旗么，他这一下直接将虎皮给撕了，那剩下的……

　　忘殊抿唇而笑。

　　句龙睒了睒眼睛，抿去木屑入眼后的生涩感，踢开蒲团坐下：“人皇即位，伯赵氏不仅不低调做人，反倒这般大张旗鼓，难不成是怕跳得太低，夏后氏看不到他伯赵氏一族么。”

　　“打狗还要看主人，伯赵氏背后是金天氏，金天氏背后是轩辕氏……”忘殊道，“姒文命出自鲧腹，乃是被你祖父亲手剖出，而鲧本身便是人皇之争中的一枚弃子……正如你所说那般，如今氏族多是尾大不掉，便同是轩辕一脉之后，这内里纷争也不比你们两族相争来的少。”

　　忘殊似笑非笑：“姒文命治水，便有你族中姑奶奶出手相助，我不信他即位人皇，背后没有你烈山一脉的推手。”

　　“有些事你知我知，心知肚明便是，说出来……”句龙哼笑一声，“天水汤汤，祸遗且长，早一日止住天水，便能早一日止住往我族人身上堆的罪孽。如今天水已已，不把水搅浑点，如何逃得过天道清算？”

　　“就算逃不过，那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是极是极，”忘殊嗯嗯点头敷衍着起身，“你不想坐以待毙，轩辕氏难道就想么，当初与你父相争的虽是高阳氏，但归根结底还是轩辕烈山两族相争致使不周山倒，如今你们扶持了姒文命这个弃子之后即位人皇，你说，轩辕一脉现在又该打着什么主意？”

　　“此时不把当年不周山倒之罪推到你们烈山与高阳氏之孙的身上，更待何时？”忘殊叹了一声，“这伯赵氏哪里是来杀鸡儆猴，这分明是来投石问路啊……”

　　一时间，句龙整个人恍若雷劈，僵在那里老半晌方才伸了只手出来：“不是，这……这又是哪里得来的结果？”

　　“喂，你去哪儿？”句龙踉跄着从蒲团上起身，看忘殊一路向外走去，“等等，你说得倒也未必，这么多年，你孤家寡人一个，怎么可能……”

　　忘殊顿住脚步，她轻笑：“女娲造人之前，世间唯有神、妖、魔三族。盘古氏开辟天地之前之生灵，曰神。自盘古开天辟地，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拙下沉者为地。”

　　“盘古于其中，顶天立地，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眼化日月，血为江河……诸身之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为盘古氏治下。这是最初妖族的由来。”

　　“西王母乃盘古圣王之女，居于昆仑丘——你就不好奇，妖皇帝夋与东皇太一为何能越过昆仑丘，于昆仑之巅创建上古天庭，僭位称神，留有妖神之名？”

　　“你就不好奇，缘何天上十日同现，掀起人神之争，致使上古天庭覆灭？”

　　这些事听来只觉寻常，然而往深处细思，却是使人毛骨悚然。

　　一时间，句龙身上汗毛支立而起，背后冷黏湿腻。

　　忘殊轻叹：“我是孤家寡人不错，可只要活得时间够长，有些东西总是能看明白的。”

　　“句龙，你的手段比之你族中祖姑奶奶的师长而言，尚显稚嫩，看得也不够久远……也许，是当局者迷罢。”

　　句龙心下错乱如麻，目光游弋无有定处，半晌，喉头微紧，一双显得暗沉的眸光紧紧盯着忘殊：“果然，出自中皇山的箴言不会有错……”

　　“忘殊，那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忘殊一愕，旋即朝着句龙摊手：“我怎知你该怎么做？”

　　句龙显得有些慌：“忘殊，你这人最是大度，莫要因我一句话而恼了我……”

　　忘殊简直哭笑不得：“不是，我只是活得时间长，才能看得明白……只是看得明白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来，我也确实孤家寡人一个，身后又无氏族之忧加诸己身，闲着没事去琢磨这些阴私手段才有问题罢？”

　　句龙立在那里，怔怔然许久方才回神：“是……是我心急，失态了。”

　　忘殊一叹，在他肩上轻拍一记以做安抚：“箴言这种东西，最是让人抓心挠肺，给人以希望，却偏偏玄而又玄的需要运道加持。偏那一点运道，可遇而不可求，渺茫之极。”

　　“句龙，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既有箴言，那便安心静待时机便是……待那一线生机出现之时，冥冥中你自该有所感应。”

　　句龙嗯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只是见忘殊抬脚欲走，便问她：“你要去哪儿？”

　　忘殊道：“伯赵氏来探，我自该是上城墙上去看看热闹。”

　　孟女闻言，偏头过来看她：“姐姐，我也要去！”

　　一旁的句龙脸黑了：“去去去，去什么去。我都陪你把玄鱼从给捞上来了，横道子与易清又跑路了……怎么，我堂堂少族长是给你做奴隶来的，要我捞鱼，还要我庖厨？”

　　孟女捂着掌心里有几分透亮的鳃中骨吐了吐舌头，朝忘殊叹了口气：“好趴，那看来，这家里也就只有我这么个丁大点儿的小童去为少族长烹调鱼肉了……”

　　忘殊哑然，最后摇了摇头，她自去看她的热闹，也不管这一大一小自个儿在家里捣鼓了。

　　庖厨？

　　她自幼天生天养，怎么可能会庖厨？左右那二人手里都有钱，终归是饿不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