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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五章:洛璧风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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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天玺九年。五月十七。
晨光熹微,成王叶皓昱从睡梦中醒来,欲要起身,却发觉妻子的玉臂正横在自己的胸口——成王妃柳玥瓶睡得正香,几缕青丝搭在红润的脸颊上,愈发娇憨得惹人怜爱。
浅笑浮上叶皓昱退去稚气的英俊面庞,看着面前娇憨的少女,心不自觉的柔软——曾几何时,年幼的自己也是这般无赖地黏着那个清泠温婉的女子,夜晚迷迷糊糊醒来看见她安恬的睡颜,便觉幸福。
睡梦中的柳玥瓶将手臂往下移了移,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叶皓昱好笑地轻轻摇了摇她,低声唤道:“玥瓶,玥瓶,今日朝贺,该起了。”
“嗯?”柳玥瓶不情愿地微睁了眼,意识不清地重复着:“朝贺?”旋即猛地睁大了水汪汪的明目:“哎呀,不会迟了吧?”
“你呀……”抓不住记忆的影子。还有什么比现实的温暖更让人沉迷。叶皓昱眉眼含笑,轻声道:“来得及,放心。”
九天阊阖开宫殿,如在霄汉如日升。百官朝觐,庆贺皇朝开元九年。
一片颂吟声中,龙袍冕旒的明帝叶君镆缓缓抬手,黑琉璃般的双眸中尽显威严深沉:“众卿家平身”。
缓缓扫视站位有序的臣子,殿口,有阳光斜斜照入。目光迷离在那一片耀眼的光晕里。几分迷离,几分怅然。好一个晴天呢,殿外定是碧空如洗,云卷云舒。
只是再不能见你占尽日月光华的清艳笑颜。
澜冰,你看见了么?
在朕的治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宣,梵迦族长舒尹觐见。”收回思绪,淡淡开口,平静无波。
如往常一样,朝贺之日,大宴百官。
觥筹交错,彩袖如风,金喉宛转。
“荷花又开了。”牵丝柳入口,却是淡淡的苦。叶君镆将头偏向叶皓昱,似不经意道。
那一年,五月十七,她的十八岁生辰。微雨中一池灼灼莲花,轻舟荡漾,浅呷一口清甜的荷叶杯,醉了谁?又唤出谁几段柔肠?
“咳咳……”低咳几声,闭目轻一挥袖:“去罢,朕知你想着。这些年来这么记挂着,也不枉她当年疼你一场。”
“是。”叶皓昱心中酸涩,低头诺道,犹疑片刻轻声问道:“陛下这咳嗽……可请太医看了?”
“无碍。呵……只当是报应了。”
“三叔……”叶皓昱轻唤一声,欲言又止。深深一揖,离座悄悄退了出去。
洛水静静流淌,日暮碎金,波光粼粼。
换了便装的成王负手立于风陵渡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
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宫绢莲灯,弯下腰轻轻放到水面上。
婶娘。
该笑皓昱孩子气了罢?自您去后,每每思念,皓昱便来洛水放一盏河灯。三叔万事苛严,只此一项,却从不责问一句。
皓昱只是,有很多话想对婶娘说。
皓昱长大了,皓昱变强了,皓昱安顿好了母亲和幼弟,皓昱被封了成王,皓昱以“写净”为字,皓昱遵从您的意思迎娶玥瓶为妻,皓昱一刻也不肯停,边做边学只为成为一代贤王……
婶娘。皓昱已经知道了当年您与父亲的恩怨始末。皓昱不曾怨您,父亲咎由自取,婶娘却心存仁念庇护了皓昱,才使皓昱得有今天。
婶娘,三叔他……
十年前,他从玉凉回来时,面色苍白形如鬼魅。我听久恕、弃疏说,他曾吐血晕厥、元气大伤。
九年前,他执意选在五月十七登基大典。旁人不解原由,我却知道,那是您的生辰。您身世坎坷,十九年来从不能如旁人般光明正大地庆贺生辰,他为补此憾,要天下永远记住和庆贺这个特殊的日子。
这九年来,后位虚悬。群臣力谏数次,他一概不允。他道:“朕的皇后只有一位,朕欠她良多,不可再负。”
他虽仍尊逸梅为肱股之臣、也仍重用断楼,然而君臣之间却终究有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再不能如初时一样。
有人为讨他欢心特地寻了与您相貌神态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敬献,我见着他一时痴了的眼神,以为他会将那女子留下。孰料,只是一瞬,他便清明了神志,我听到他喃喃:“不是她。”他不肯找任何影子去寄托自己的感情,他那样骄傲的人,是便是,非便非,绝不屑于宠幸一个不是您的替身——他知道,那是对他感情的亵渎。
他没日没夜的操劳,勤政克己,因为他一直记得他答应您的,不出二十年,定还您一个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欣荣盛世。
他果真设立商部,任您的表兄柳茗殊为商部尚书,如今皇朝商业兴隆。南柳北素,一切安好。
他拜您的兄长江清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优待风陵骑,并未再起杀心。
他与梵迦族缔约,允之自立自安,两下平和,互不侵犯。
他一直以为您不肯原谅他,所以才让他眼睁睁看着您香消玉殒。可我不信,我知道,您其实早就原谅他了。您一直告诉我,三叔对我苛严其实也是关心我的方式,不许我记恨于他。您说过,三叔所为很多时候也是不得已。我曾恨他屡次用我威胁您,这些年才渐渐明白,他不过是想留住您。而您,不是刻意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只是太累了太倦了,断一念想、求一解脱而已。
如今您是否在看着,山河锦绣、百姓安康,您牵挂的人都生活得和美。
旧时伤疤皆淡化在了时光里。
九年了,再疼痛的过往也终会过去。
“爹,娘,哥哥,快来看呀,水里有一朵莲花呢!”水中一叶扁舟,舟沿扒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的年纪,虽没长开却俨然是个小美人胚子,着一件粉紫衣裙,仿佛小花仙一般,一手指了莲灯兴奋地嚷个不停。
“怀瑛,看着你妹妹些,仔细她掉下去了。”船舱之中传出女子轻柔的声音,旋即是小男孩清脆的应答声:“好。”
小小人影一闪,名唤怀瑛的小男孩已站在小姑娘身侧,眉目清秀的小脸上绽着淡淡的笑容:“思玉,小心着些,哪里有莲花?”
“哥哥,你看……”小思玉献宝似的指着水中莲灯:“好漂亮呢!”
“那不是花,是娘常说的河灯。”七岁的卫怀瑛耐心地解释道:“你忘了?爹说娘如今身子好些了,山中冬寒,今年洛冥节我们一起来洛水放河灯,然后就去江南过冬呢。”
“仕霖哥哥、嫣珞姐姐也和我们一起么?”卫思玉嫩声细气问道:“我还想去看舅舅,哥哥你不是也和承业哥哥、承弼哥哥玩得很开心?”
“爹娘自有安排,我们只管听话便是。”卫怀瑛小小年纪便显得极是沉稳。
卫思玉却嘟起了粉嫩的小嘴:“怪不得雪涧总说哥哥跟爹爹一样没趣……哎呦,爹爹……”
头上被轻敲一下:“思玉,说爹爹什么呢?”清朗的声音带着浓浓笑意,白衣修俊的男子挑眉侧身看向妻子:“我就说,不能由着雪涧带玉儿胡闹,再这样下去……”
“你不过是担心玉儿跟雪涧比跟你亲罢了,你瞧瞧,她不是说爹爹无趣么?快想个法子讨这小祖宗的欢心罢!”轻纱覆面的女子“扑哧”一乐,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头:“还是怀瑛让人省心呵……”
“娘……”卫怀瑛不好意思地红了小脸。
“爹爹……”卫思玉委屈地拉着卫谦的袖子摇啊摇。
卫谦朗笑着一把将小女儿抱起:“你娘逗你们玩呢,今日是她的生辰,你们可不许胡闹惹娘亲生气,否则爹爹可饶不了你们。好啦,跟哥哥去玩吧。怀瑛,”将卫思玉放下嘱咐卫怀瑛:“看着她些。”
“嗯。”卫怀瑛懂事地点点头,一双小儿女手牵着手跑去了船尾。
江泠璧看着他们的背影,唇角浮上浅浅的笑,一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无限柔和。
卫谦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将她颊边碎发捋到耳后,轻声问:“璧儿,今日开心么?”
“少庄……”江泠璧侧颈看向波光粼粼的洛水:“九年了呢,我原以为,此生再不会回来。若是有人认出我们来,他……”秀眉微颦,透出担忧之色。
“今日朝贺,他不会得空出来。九年了,如今能认出我们的人应是不多了。放心罢。便是你从来不提,我知你仍是记挂的,洛水、风陵渡、相府……之前担心你的身子,是以没提要陪你回来看看,如今好些了,正好让怀瑛、思玉也一同开开眼界。”卫谦茶眸明润,沉声宽慰道。
“是我想多了。”江泠璧柔婉一笑,倚上卫谦的肩膀:“皓昱和玥瓶成亲了呢,当初我……这孩子想必吃了很多苦,总觉得亏欠他些什么,若是他知道……不知他是否会怨我呢。”
“你常念叨皓昱聪明懂事,这些年得着信,那人对他还好,如今更是封了成王又娶了亲,想来立身已稳,你不必太过操心。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旁人不可代劳,他如今大了,理应明白的……”卫谦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常说你不该思虑太重,该放下的便放下罢。”
“是啊……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日后怀瑛、思玉也会有他们自己的际遇……”江泠璧自嘲一笑:“你我这做爹娘的,怕是也不能左右多少。倒不如……早早放开的好。”
“他们的天地,终归是要他们自己去闯的。”见妻子仍有些惆怅,卫谦轻轻一笑:“再者说了,你我的孩子,还能被他人欺负了去?”
“呵,也是。”江泠璧终是笑了起来:“怀瑛性子沉稳,像足了你。思玉活泼得紧,哪有半点小姑娘的样子,都是叫你给惯坏了,日后不知谁家敢要呢……”
“她才几岁,你就想得这样远?你呀……天色暗了,可要去风陵渡瞧瞧?”
“好……”江泠璧轻轻点了点头。
清风起,荷香弥。船尾,传来小女孩清脆的娇闹声和小男孩好脾气的应答声。
一轮红日隐去天边。
莫不静好。
明月当空,筵席散场。明帝叶君镆摆驾钟粹宫。德妃陆蕙容并太子叶皓昔前来接驾。
叶君镆登基后,追封已故的太子妃江泠璧为开朝文惠皇后,册原太子侧妃凌氏雅柔为贵妃,良娣舒怜星为淑妃,良媛明瑟为修仪,良媛曼音为充仪。天玺二年,迎娶鸿儒陆秉之孙女陆蕙容为婕妤,次年,陆婕妤有孕,晋位昭媛。天玺三年,皇长子出世,取名皓昔,陆婕妤诞子有功,晋妃位。天玺四年,淑妃舒怜星诞皇子皓晨。天玺五年,明帝立皇长子叶皓昔为太子,册其母为德妃。
“父皇。”叶皓昔上前行礼。
“皓昔。”叶君镆淡淡扫了他一眼:“今日太傅教了些什么?”
“《四书》。”叶皓昔恭恭敬敬回答。
“嗯。”叶君镆点了点头。
德妃陆蕙容沏了杯茶放在案上:“陛下,您今夜……?”
“你们歇下吧,朕就不留了。”叶君镆站起身。
陆蕙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五月十七的夜,皇帝只会在一处度过,静坐至天明。
未入宫前她曾随祖父见过当时还是太子与太子妃的叶君镆和江泠璧,听过这二人的种种传闻。自她入宫以来,更从近随宫人们讳莫如深的态度中猜出些什么。她是个聪明的女子,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就算看出了端倪也要装作一无所知。她知道如何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体贴和沉默。她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去争的,她懂得如履薄冰地珍惜着自己和儿子的幸运。
叶君镆选中她,并非偶然。
倾云宫。
徒步而来的帝王沉默着收住脚步。
在离自己刻意淡忘却深埋在心里的东西越来越近,是以心中郁沉的情愫翻涌着,似要喷涌而出。
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当初狠心离去的,是她。她残忍地斩断了他们之间的牵连。
她用生命,给他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