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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下扬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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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落,暮色沉沉。
马车辘辘驶进门楼。我掀开布帘,仰头瞧见高大的城门楼上赫然苍劲的“扬州”二字笼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渡上暗金色的光芒。
情由心生,我逃了三年,躲了三年,终究还是来到了扬州。
很多年以前……我以为自己会披着大红嫁衣,风风光光地嫁到扬州来,嫁给青梅竹马,芳心暗许的李浅墨。然而,风雨之后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
儿时,曾经听过一句很美好的诗“烟花三月下扬州”。而此时,我的心底却是徒然腾起一阵历尽沧桑的悲怆之感。
芸娘拂落被我掀起的布帘,似嗔还怨地凝注着我。来扬州之前,她千叮万嘱让我小心不要暴露了身份,徒惹灾祸。
我知她心思缜密,办起事来但求万无一失的性子。戴上帷帽,隔着垂纱对她笑笑,也不多言。
马车停驻在一座小院门口,芸娘扶我下车,将我带到一处清净雅致的厢房落定。
虽知一切事务已由她安排妥当,不必我来担心。我仍是禁不住问了一句:“接下来芸娘打算怎么办?”
芸娘一挑眉,我便知她对我方才的言语心生不满。
她对着我道:“不是我打算怎么办,而是小姐想要怎么办?奴婢此番随小姐来到扬州,必定会为小姐所图之事尽心竭力。但求小姐随时谨记自己所背负的包袱,将来不要对仇人心慈手软,将逝去的老爷和夫人抛诸脑后……”
她的语音一如既往地轻且柔,可我听在耳边却是感觉到阵阵寒意。
听她说到最后,我蓦地立起身子,目光灼灼盯着她看,截口喊了一声道:“芸娘!”
芸娘笑笑,赔礼道:“奴婢多言了。”
“不要对仇人心慈手软,把逝去的老爷和夫人抛诸脑后”这句话三年来我听她讲了千遍万遍。甚至是在梦里,脑海里依旧不断地翻腾着芸娘多年来耳提面命的记忆。
我忍住不耐,红了眼圈儿,执起她的手对她道:“芸娘说过的话,字字句句铭刻我心。云溪活着,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云家上上下下数十条冤魂在等我给一个交代。”
我扬起脸,止住即将奔涌而出的泪水,哽咽道:“爹和娘在天上看着我,芸娘放心,云溪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女孩了,爱恨是非,我分得清!。
芸娘揩去我脸颊上淌下的两行清泪,将我拥进怀里。香气萦绕鼻端,如同儿时她哄我入睡的情景。我阖上双眸,悲伤情绪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
月兔初升,华灯初上,扬州城里歌舞升平,令人纸醉金迷。
我迈步在繁华喧嚣的大道之上,隔着垂纱仰头扫视着阁楼上长袖弄舞的媚色女子,以及绕在她们身边醉意熏熏的浪荡公子……
各色行人从身边一掠而过,我仿佛是人世间的一缕尘埃,可有若无,无人问津。
我倏然停下脚步,侧头轻声问芸娘:“街头转角处是否有一棵百年榕树?”
芸娘怔了怔,随即了然答我:“是。”
“我们过去看看吧,小时候经常听浅墨提起那棵榕树,它仿佛有着很多故事……”眼风一扫才发现,芸娘正意味不明地盯着我看,我遂又苦笑着道:“只是过去看看而已,除却这些儿时零星的记忆,我觉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
百年榕树,枝繁叶茂,幽暗的夜色却掩住了苍翠。我站在树下,只觉得恰如一片乌云铺天盖地笼罩下来,闪躲也不及。
指尖轻抚粗糙的树皮,我绕着圈儿找到了幼时浅墨告诉我的那个小洞。
他说:“七岁那年,有一次我不小心打破了爹的宝贝磨砚。因为怕爹责怪,我离家一整天也不敢回去。到了晚上,天很冷,那时我就躲在街道折角处的大榕树底下,睡了一宿。”
那时我六岁,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他:“树底下怎么睡?树底下都是泥巴和落叶,没有床铺毛毯一样很冷。”
浅墨摸着后脑勺,咯咯地笑着:“那棵百年榕树下有一个小洞,我正好可以藏在里面睡觉,洞口正面对着一道墙,大风刮不进来。”
嘴角渐渐勾起一道弧度,回忆起陈年往事,我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之感。此时,一顶青布软轿由四个粗犷大汉抬着,从不远处缓缓而来。
芸娘附耳低语道:“是沈芷兰。”
我偏头望向榕树对头的街道,那里确有一家门面气派的糕点坊。浅墨说过他最喜那家糕点坊师傅制作的核桃酥。
他至七岁来我家客居一年,心心念念不忘老家的吃食,他还曾为在云家吃不到核桃酥,耷头耷脸好一阵,连我也不搭理。
沈芷兰朝着糕点坊而去,我缓步跟随其后。
软轿在门口落定,随侍的丫头掀起轿帘,一名紫衣女子踏足徐徐而出,风鬟雾鬓,柳眉杏眼,嘴角犹自带着浅浅的笑容。
我先她一步踏进坊间,四下环顾。
掌柜迎向我身后踏足之人,笑意盈盈招呼道:“沈小姐又亲自来买核桃酥了?往后您叫个丫头来传句话,我派人给您送上门便是。”
沈芷兰温婉一笑:“今日我正好打从法华寺拜完神灵回府,顺道路过所以进来看看。以后就麻烦刘掌柜了。”
身后两人客套寒暄。我虽自顾,却不防被伙计问道:“这位姑娘想要些什么?”
我怔了怔,轻声答他:“核桃酥。”
那人瞥了掌柜一眼,对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姑娘,今日核桃酥已经卖完了。”
“那就算了吧。”我回身,抬眼恰好对上沈芷兰略带歉意的眼神。
隔着垂纱,她必是瞧不见我的真实表情,只是走上前来,缓缓地道:“这位姑娘其实比我先来的……芷兰失礼了,还是由姑娘买去吧。”
掌柜上前,尴尬万分,张口却不语。
“不必了,多谢沈小姐的好意。我改日再来就是。”我礼貌性地点点头,姗姗离去。
沈芷兰端庄大度,温婉持重,她配于浅墨,琴箫和鸣。看在在世人眼里诚然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