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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四十八章:冥烛 ...

  •   第四十八章:冥烛
      鬼蛾立下大功,却没能如自己所盼那般提早出狱,仍是住满百日才放出监房。翌日,周莲也被请出。手足镣铐已去,周身钢针尽除,素白囚服也换成了浅浅桃色薄衫。左手仍带着一只纯白手套,只是鼬皮换成了狐皮。
      “烬手”造成的溃烂早已好了。练气之人受些皮肉之伤,原不至留下什么疤痕,可周莲这左手实在是“千锤百炼”,伤得太深、太透。只怕那“惨白中泛着斑驳的肌肤”以及“微现扭曲的手骨”,均已记不清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家族入了新人,是不是该有个什么仪式?叶玄有些犯愁。残影、鬼蛾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谁都不觉有异。寒星是从死牢中抢出的,回想起来,直到今日她也没正式表过态,承认自己是“木叶家”的人,但她当然是。而孤雁,则源于一桩赤裸裸的交易。
      叶玄总觉得周莲有些不同。她至少有一半算是“诱”来的,因此她比那四人更需要一个仪式。
      可是,弄个什么仪式才好呢?“木叶家族”不是帮会,歃血为盟不妥;不是门派,磕头敬茶也不妥。周莲离开监房后的第三日,叶玄终于想出一个不那么尴尬的主意。归根到底,周莲就想有个家,那就做些…像是家人会在一起做的事情好了。
      夜宫“演武场”的水潭已开始融化。七人或坐或站,挤在水潭之畔的青石旁,正是叶玄将云洛从潭底捞出后,坐过的那块青石。
      水潭与青石之间,摆了一只生着炭火的“精铁烤架”,叶玄拿着一副粗长木筷,不怎么熟练地翻动着趴在“铜网”上的牛脊,残影站在一边,手拿一把“竹扇”不时对着炭火扇风,又在火苗腾起时用“花洒”浇些细水上去。
      周莲坐在青石边沿,缓慢地咀嚼着油脂四溢的肉片,咽下之后,紧接着又有一片喂入口中。鬼蛾伤好后,整日窝在“监房”里百无聊赖,直闲得抓耳挠腮,又烦她身上银铃响个不停,便开始亲自给周莲喂饭。不成想,这一喂竟上了瘾,现在把食物塞到别人口中,已成了她除“刺青”和“刑讯”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情趣。场间这几人,除了正在干活的叶玄与残影外,也就只周莲肯让她喂。
      “行了,别喂啦。也不问人吃饱了没,你这是虐待知道吗?”残影站在一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她本不愿干这“烟熏火燎”的活计,就是被鬼蛾给喂跑的。
      “饱了她自己不会说吗?用你多嘴?”鬼蛾毫不示弱地回呛道。
      寒星仍是一脸冰霜。孤雁瞧着二人争执,面上浮起一丝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意。
      周莲有些为难地看了鬼蛾一眼,悻悻地没说什么。她确实已经有些撑了,只是这几月养成的习惯,食物一送到口边,嘴就会不自觉地张开。她决定再吃几片,不能在鬼蛾跟人吵架时让她难堪。
      叶玄将最后一炉烤熟的牛脊夹入盘中,坐到“抱膝望着潭水发呆”的木青儿身边。悠闲地一片片吃完后,又饮了一大碗竹茶。酒足饭饱,神思不免有些困倦,刚好伴着这份慵懒,悠悠然对周莲说道:“今日起,你就是木叶家的‘冥烛’了。”

      …………

      “来年耕节,必有重谢。”木青儿在谷中当众喊出的承诺,如今到了考虑如何兑现的时候。此事并非日常的城务,属于外交范畴,无法偷懒甩给师姐,叶玄只能自己头痛。
      一路归途,谁“帮”过自己,谁又“放”过自己,他翻着当时的笔记,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
      “要给多少银子才合适呢?那两个明明在路上送了补给,后来又跟着胡亢到‘宁港’堵我的家伙,理还是不理呢?那些我无论如何都想讨好的人,比如仇诗迈,要不要也趁此机会表示一下?
      还有,‘航帮’的新帮主‘柳成荫’,又该怎么对待?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想办法重新结纳?眼下‘航帮’纷乱:‘熊清四’伤重不治,死在了回沛城的路上;‘余媚儿’除名退隐,不理帮务;‘孟黄平’自立门户;‘江童彦’和‘郁满’在帮内联手与‘柳成荫’分庭抗礼,据说已成水火之势。我该袖手旁观,还是应该掷下一注呢?唉……千头万绪。算了,还是先去解决眼下的问题。”

      …………

      周莲成为“冥烛”,住在“夜宫”而非“夜宫刑院”的监牢,已有月余了。
      “冥烛”这个刻薄的名字,是残影想出来的。一来讥她对亡父念念不忘,二来讽她“烬手”灼人损己;更阴坏处在于,“冥烛”两字隐隐与“鬼蛾”对账,同时暗述着二人的仇怨。可没想到,这名字入耳后,如有魔性似的烙在了各人心底,尤其是周莲自己。
      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周莲也是读过书的女子,让她想个名儿,却怎么也想不出。连《千诗集》都翻了,念来念去,只觉得自己就是“冥烛”。
      在狱中的最末一段日子,周莲就已知晓,原来让她加入是叶玄的意思,自己纯是被鬼蛾诓了。然而她离开监牢之后,却出人意料地守了诺,真的给鬼蛾当起了婢女。
      叶玄逼着她从几个“空置的小院”中任选一座。她选了,却不肯搬进去,始终执拗地住在“蛾院”的佣人房中。初时叶玄还担心,是鬼蛾使了什么手段又在欺负她,后来也想明白了,如今这世上与她关系最亲近的,就是鬼蛾。
      叶玄信步走入“蛾院”,周莲没穿婢仆的服饰,却真的在做婢仆的活儿,持着一把一人多高的大扫帚,正清理着院中的积尘。
      “少主。”见叶玄到此,周莲停下了手上动作。
      她已适应了唤他做少主,而不是叶先生。也已知道在“夜宫”之内,无论见到叶玄还是木青儿,都不用正式行礼,只需起身站定,唤一声即可。她还知道了只要木青儿不在,鬼蛾与残影见了叶玄,是不会起身的。
      反倒是叶玄,仍不太适应眼前这娇媚的女子,已正式成了自家之人。更没能适应她现在的名字:“你真的确定自己就叫‘冥烛’了?那我该叫你‘小冥’还是‘小烛’啊?”叶玄轻笑着问。
      周莲羞怯一笑,莞尔道:“都成。‘小烛’好些吧。”每当周莲说话时,叶玄总觉得心里有种酥酥的感觉。
      “好,那就小烛。”此前他仍一直将她唤做周莲:“小蛾呢?”
      “蛾姐姐去刺青了。”冥烛应道。鬼蛾原想带着她一起去瞧,可实在没想好该如何与师傅介绍此人。
      “嗯,她不在正好,我单独与你说些话。”叶玄的语气严肃了些。
      周莲有些紧张,诺诺道:“是。”她此时对自己的身份尚有些凌乱,也不知该不该,或说有没有资格,将叶玄请入“主屋”。
      “日头宜人,就在外面说吧。”叶玄瞧出了她因何无措,心中暗笑:“活该呀,让你有院儿不住。”随后转入正题。
      “那日,你说自己杀孽太多,怕有人掘你父母坟冢,请我对外隐瞒你的姓名、来历,我没答应。如今你已是自家人,这事当然依你。只不过,你孤身一人拦路刺杀我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连茶铺里的‘说书人’都开始讲了。我不认为你的身份定能隐藏得住。
      ‘夜宫’也非净土,从此间透出风去那也难说。你若实在担心,我可以从‘莫问塔’雇些佣兵去守。但你需想清楚,如此做法很容易弄巧成拙。最初我与我小蛾也都恨你,可我们知道你身份后,根本不曾想过去挖你父母的坟,是你自己开口求我,我才知原来这事能要挟你。”
      她一直隐隐担心此事,见叶玄仍替她想着,心下不禁感激。如今她已如叶玄所期盼的那般,凡事将“木叶家”的人往好处去想了:“少主,多谢你了。还请容如想想。”
      “小蛾是个很难守秘的人,如有一日,从她口中将你想隐藏的事说了出去,我希望你明白,那绝不是有意在报复你!她只是生性不能守秘,就像那两只畜生靠近你的时候,你没办法忍住不笑一样。这些日子,想必她也跟你说了很多我不愿让人知道的事。”其实,这才是叶玄真正想说的。周莲已经接受,并且享受自己“冥烛”的身份,但她身上仍有两个隐患,这是其中之一。
      “是,我知道了。”周莲无可奈何,她只能承认叶玄说得是对的,毕竟她已数不清…自己在狱中曾问过鬼蛾多少次“这也能告诉我吗?”
      叶玄继续叮嘱道:“人的身上有些特质,是不可改变的。我们只能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学着与她们相处。比如,你可以不要告诉她,你父亲的坟冢在哪儿;比如,你可以不要反复提醒她你在意什么,而是盼着她将这事淡忘。
      当然,更重要的是,如果你决定亲近一个人,就只能将她的方方面面全盘接受。”叶玄顿了一顿,用更加沉厚、凝重的语气说道:“死去的人,不是活在坟冢里,而是活在惦念他们的人心中。小烛,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为了一个家人,去伤害另一个家人?”
      周莲缓缓抬起头,望着叶玄的眼睛,笃定地说道:“我已伤害过蛾姐姐一次,决计不会再伤她二次。”
      叶玄感激地对周莲一笑:“嗯,此事说开便算,就不必告诉小蛾了。”
      “明白。少主,我去给你倒杯茶吧。”见叶玄一直站着干说,周莲觉得有些不妥。
      “嗯,好。”叶玄不渴,只是在享受周莲的体贴。望着她袅娜的背影,心中暗想:“有些美妙,还是远观的好。”
      鬼蛾从来没有细细品茶的习惯,她室中的茶杯,也多是渴饮用的木杯。这倒极合叶玄的心意,他右手握着木杯,走到院中一块二人多高的灰珀色“水冲石”下倚靠着,周莲也跟了过去。叶玄本拟变卖掉鬼蛾经年集藏的所有宝贝,可这“水冲石”实在太过沉重,只好作罢,给她留了下来。
      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叶玄终于开始触碰那个让他有些紧张的话题:“那日我说没杀你父。你觉得自己性命在我手中,我没理由骗你,于是信了。你这一信,致使‘木叶家族’添了一个能使‘烬手’的强人。所以我说没杀你父,是真话还是假话呢?”
      周莲霍然抬头,与叶玄的目光相接片刻,复又避开。她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开始颤抖,牙缝中挤出刻骨的怨毒:“你既收了我,为何又跟我说这些?”这么多年,她终于有了一个归处,终于有了一份温暖,终于有了一些复仇以外的理由支撑她好好活着,好好生活。于她而言,这是极宝贵、极宝贵的东西。可这美好眼看又要破碎。
      “说透无毒。这道理是明摆着的,与其等你自己琢磨出来,或者来日被别有用心之人挑拨,不如我现在给你点破。”叶玄沉声道。
      周莲的双眼泛着缕缕红丝,目光中的乞怜竟似多过杀意:“那请你再告诉我一次,父亲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叶玄凝视着周莲的双眸,毫不闪躲:“当然与我无关。若真是我将他害死,又怎么敢把你留在身边呢?”
      周莲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宛若一个刚刚卸下了扁担的老妪般,如释重负。
      “你又信了。”
      “呃!”周莲再也忍耐不住,“裹在雪白中的左手”和“素玉般净美的右手”同时狠狠朝着背靠“水冲石”的叶玄推了过去。一推之下,自己身子却向后退了两步。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对着眼前这残忍的黑衣男子,嘶声咆哮:“这是你的复仇吗!”
      回应周莲的,是更加凶暴的粗鲁。叶玄双臂暴涨,十指紧紧扣住她的双肩,紧到她感觉肩胛几乎要被捏碎:“我要你认清现实,做出自己的选择!你杀了那么多人,永远也不知杀得对还是不对,说不定真凶一直在偷偷瞧着你阴笑,也可能在你那疯狂的复仇开始之前,真凶早已死了。我们永远活在迷雾中,永远活在阴影里,永远找不到真相,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叶玄逼视着“血红双目噙满珠泪”的周莲,扣在她肩头的手指慢慢放松了些,语气稍转和缓:“你必须明白一点,那就是‘我永远无法向你证明,你父之死与我无关’,你想相信我,就只能像刚才那样欺骗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想必你也体会到了,那样的自欺是何等脆弱。
      小烛啊,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就算我不说什么,过不多久你自己也会心疑。一旦起了此念,这心魔就会一辈子缠绕着你,至死方休。
      不光如此,我还要告诉你,若有一日我与‘周冲’一般,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最先被怀疑的也会是你。你愿意带着我们彼此间永远洗不干净的猜忌,成为‘木叶家族’的一员吗?我要你认清现实,做出自己的选择。”
      叶玄双手松脱,周莲的身子蹲了下去。像只泄了气的鱼泡,像个受了欺凌的孩子,抱着膝头,不发一语。叶玄绕到周莲侧后,单膝跪地将她裹在臂弯之内,嘴唇紧紧贴着她的左耳,轻吟道:“今夜,宫门不闭。明晨你若仍在这里,世间便再无‘周莲’。带着那个诅咒般的名字,在阳光下好好生活。你的复仇,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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