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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屋 ...

  •   古木精,似兔,名桃屋,见之呼名,止。
      ——《礼纬含文嘉》

      千菱平生最不愿听到的话,就是“没娘的孩子真可怜”。

      她是有娘的,阿娘温柔贤惠、勤劳勇敢,独自含辛茹苦地养育了她七年,只是不幸染了肺病才会早早离世。她不喜欢他们的同情。

      枯枝上的乌鸦发出干裂的啼鸣,千菱眼眶通红地望着在墓碑前诵经的和尚,望着叹息而过的邻人,望着本想砍柴却因葬礼作罢的骂骂咧咧的农户,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夜色将至,坟前聚集的人也三两离去,最后只剩了她一人。

      阿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带她一起读书。她还记得阿娘病倒前的那晚,在昏暗的烛光下,阿娘翻开一本志怪集,憔悴却轻快地念出上面的故事。

      “世上有种古木精,能幻化成白兔的样子,但如果被人叫了它的名字、就会消失。”

      “那它岂不是很可怜?”

      “不要轻易说别人可怜,千菱。”阿娘替她拢好被角,咳嗽了一声,“你也不愿意被当成可怜的孩子吧?说不定看似可怜的人,也在努力过好每一天,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能比那些说他可怜的家伙活得更精彩。”

      阿娘说得对,她才不可怜!

      千菱踩在燃尽的鞭炮的壳子上,抬头仰望无垠的星河,晚风微寒,村里传来阵阵狗吠,家家户户都飘出了炊烟,千菱以前也闻过这个味道,是热乎乎的饭菜即将出锅的香气,但她再也闻不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小屋里,再也不会有人亮起烛光,一针一线地缝着冬衣,微笑着等她归来了。

      她忽然觉得两腿没了力气,只能倚靠在墓碑后的枯木上,手指紧紧抱着冷冰冰的树干,强忍了数日的泪水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去。

      “阿娘……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千菱哭肿了双眼,鼻子酸得难受,满脸都是擦眼泪留下的泥痕。明明四下越来越冷,她却并不想回家。

      这时,树林深处“嗖”地响起了某种小动物擦过草丛的声音。

      千菱有些警惕地站起来,阿娘说过,林中有不知名的野兽,务必要当心。她四处转着眼珠,又听到“刺啦”一声,脚边顿时多了个软乎乎的东西,居然还会动!

      “啊——”

      由于惊惧,千菱往后坐倒在地,那欢快地竖起耳朵的小动物往旁边跳了跳,一双漆器般的红眼睛反射着月光,竟格外可爱。是只通人性的小兔子。见千菱害怕,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一身软乎干净的白色皮毛直叫人想把手指伸进去摸个痛快。

      “咦?”

      千菱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白兔身上冒出耀眼的金光,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眼睛,待她放下手背,面前竟多出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阿娘。

      是她在做梦么?千菱震惊地眨了眨眼,还好,阿娘还在,在弯下腰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脸色就像从没生过病那样好。

      对了,阿娘是不是讲过,那个妖怪会化身兔形的故事?莫非……

      女子微微一笑,轻轻牵起她的手,也不解释,便带她走回无人驻留的小屋,点亮了桌上的烛台,又将柴火放进炉子里,走到案板前一刀一刀地细细切起了蔬菜。幸福突然失而复得的千菱什么也不敢问,从头到尾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的脸。

      确实是阿娘,阿娘细长的眼角,阿娘弯弯的眉毛,阿娘往炉火里吹起时鼓起的脸颊,还有将平凡的食材化为佳肴的手艺。

      女子备完晚餐,坐在她身边,万般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千菱顿时忍不住想呼喊出声:

      “难道你真的是阿——”

      她说到一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在那个故事里,妖怪若是被叫了名字,就会“啪”地消失!所以她绝对不能叫出“阿娘”这两个字!

      千菱一把捂住了嘴。女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连连摇头,跑回餐桌旁,也不顾熬出的粥有多滚烫、大口大口地吞进嘴里。

      “……嗯!好吃!好吃!”

      这妖怪一定是死去的阿娘担心她一个人受苦、才特意回来探望她的!她要忍住,不能叫阿娘的名字,这样阿娘就能一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了。千菱想到这里,紧皱的眉头终于放下,她越想越开心,哭肿的眼睛也不再觉得疼痛,最后握着汤勺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

      千菱又变成了“有娘的孩子”。

      当然,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假装自己是独自生活。桃屋之妖幻化而成的阿娘是她最大的秘密。这个“阿娘”从不说话,只默默帮她洗衣做饭、整理杂物、耕种后院的田地、偶尔也去树林里采些野菜,千菱总之半步不离她,似乎一旦把视线挪走、“阿娘”就会再也不回来。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阿娘”能在她难熬的时候笑着摸摸她的头,这就足够了。

      就这样依偎着仅存的温暖,千菱渐渐长大成人。

      村里人都夸千菱出落得聪明伶俐、窈窕动人,上门提亲的好人家踏破了门槛。不过,当他们提议到屋中坐坐时,总会被她以五花八门的理由搪塞过去,至今也没人进过她家后厨。每当夜幕降临,千菱才会拉着“阿娘”走到院中,仰望头顶的明月。

      “你别担心,我一定哪里都不嫁。我要一直陪着你!”

      千菱掰开一块桂花糕,递给面露愁色的女子。女子笑了笑,似有无奈之意,却终究是一言不发。

      。。。。。。。。。。。。。。。。

      就在“死而复生”的第八年,“阿娘”忽然又病倒了。

      那时千菱刚给邻家借了柴刀,今日柴价上涨,村里也多了一群伐木工,从早忙到晚,千菱回到家推开门的那一刻,就看到端着菜粥的“阿娘”猛然栽向火堆,险些烧着了脸,得亏千菱反应快、在千钧一发之际扶住了她。

      “你怎么了?阿——”及时吞回脱口而出的呼唤的千菱急得满头大汗,“你,你没事吧?我这就去找人帮忙!”

      赤脚跑到村中的千菱这才意识到,“阿娘”是妖,她根本找不到能替“阿娘”看病的行脚医,连知道“阿娘”存在的都只有她自己。要是他们发现女子是妖,会不会将其五花大绑、烤在火上烧死?

      绝望的千菱急得泪如雨下。

      最后,她只能狂奔到土地庙前,一个劲地磕头、磕头、磕头,乞求土地公保佑桃屋之妖的病情好转。

      渐渐地,砖石上都出现了星点血迹。

      “天公有眼,我家阿娘没做过任何坏事,您已经带走过她一次,她好不容易才回来的!为了不让她消失,千菱忍着、忍着、忍到肚子痛,八年来都没叫过她一声阿娘,恳请上天怜悯,别再带走她了!”

      大约是千菱磕破额头的诚意打动了土地公,庙宇中传来了苍老的回音。

      “……起来吧,可怜的孩子。”

      我不可怜。千菱想说,但她憋了回去,如今土地爷显灵,她只有抓住救命稻草的感恩,哪敢说一个“不”字?

      “土地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阿娘!”

      “嗯……此女生命垂危,半只脚踏进了冥界,你且附耳于其枕边、唤她九十九回,方可将其魂魄召回现世。”

      “……诶?”

      道谢的话语还盘旋在舌尖,千菱的欣喜便如泼冷水。如果她叫了阿娘,岂不是阿娘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了?不,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但……要是她什么也不做,阿娘就会饱受病痛折磨、直至死去。

      千菱慢慢低下头。

      清亮的明月一如从前,冬日的凛风冰冷刺骨,只穿着单衣的千菱丢了魂似的走回家中,跪坐在病榻前,小声抽泣起来。和阿娘共度的时光都历历在目,她还能清晰回忆起墓碑前白兔化人的瞬间,仿佛再次感觉到了眼泪滴在枯木上的温度。是自己太贪婪了,平白从阎王手中抢回了阿娘这么多年,她要知足,不论阿娘会不会消失,都比继续让阿娘受苦好得多。

      千菱紧紧握住榻上那双因病痛而僵硬的手,贪恋而不舍地看着那张充满慈爱的面容,终于,咬牙闭上双眼,张开颤抖的唇瓣。

      “阿娘……”

      “阿娘,阿娘!阿娘——”

      念出第一个字时,她心如刀绞;到第二次呼唤时,泪水难以自抑地溢出了眼眶;第三次喊出阿娘的名字,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但到了四次,她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欢喜,因为她忍耐了整整八年,总算有机会呼唤至爱之人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她喊到声嘶力竭,喊到喉咙都隐隐作痛,表情也从委屈逐渐转变为感谢和释然。

      谢谢你变成妖怪也要赶来我身边。

      谢谢你……让我诞生于世。

      “唔……”

      昏睡中的女子许是听见了女儿的呼唤,手指弯曲了一瞬,而后,紧闭的眼皮一点点抬起,干燥的嘴唇稍稍蠕动。她听见了,她醒过来了,千菱深深地松了口气、瘫倒在地。

      古木精,似兔,名桃屋,见之呼名,止。

      阿娘也是时候离开这个原本就不属于的人世了吧。

      。。。。。。。。。。。。。。。。。

      然而,令千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病榻上的阿娘并没有当即消失。

      何止是没有当即消失,到了第二天,她还是稳稳睡在榻上,恢复了和缓的呼吸,脸色也好了许多,甚至能伸手轻抚千菱的额头、露出熟悉的笑容,虽然还不能说是痊愈,却也不再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

      惊愕的千菱一路跑去了昨夜显灵的土地庙,开口就是一长串疑问:

      “土地公!土地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我娘没有消失?她不是变成妖怪从地府回来看我的吗?我叫了她的名字,她就该走了呀!”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庙里回荡起了土地公深邃而和蔼的嗓音,“……你何时叫了她的名字?”

      千菱愣了愣,“我、可是,我不止叫了阿娘,也叫了阿娘的乳名啊!”

      “非也,非也。此妖并非你的母亲。”

      “诶?”

      “此妖名为桃屋,见你孤苦无依、心生恻隐,才幻化为人形来到你身边,之所以选了你母亲
      的样子,应该是担心你害怕吧。”土地公的每一个字都在敲打她的心防,“你与她只是本无关联的过客,你唤她阿娘,却是误会了。你仔细想想,她可有一次在你面前说过,自己是你阿娘转世?”

      千菱张大了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确实,从一开始,就只是她凭着直觉做了些无端的猜测。

      桃屋之妖唤名则止是事实,可那妖本就不是阿娘,又怎会因她唤的一句“阿娘”从她面前消失?

      但是,为什么那妖不是阿娘、却要默默照顾她八年?

      不知不觉间,一股温暖的跳动流入心间、渗入缝隙,填满了千菱所有害怕失去“阿娘”的形状。她发觉,与自己本无交集的桃屋之妖与自己共度的时间,比真正的阿娘还要长;她发觉,正因为这份爱不属于责任,才会显得默默微笑的“阿娘”越发可爱;她发觉,今天的自己比昨日更能感受到八年来无私的关怀;她发觉,晶莹的眼泪再次涌溢而出,现在,她很想见她,很想很想。

      如果“阿娘”不是因为阎王召回才病倒的,那答案一定就藏在别处……

      “啊!”

      千菱恍然大悟,转头慌忙跑去阿娘的坟地,在那里,墓碑依旧屹立于土坡之上,但曾经枝繁叶茂的古木却被人挖断了一半树根,根须空悬在外。原来,伐木大潮才是“阿娘”倒下的元凶。但也因为这次阴差阳错的意外,千菱才能发现自己一直被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深深爱着的事实。

      现在,该轮到她来救“阿娘”了。

      千菱对自己重重点了点头。

      从早晨到深夜,千菱的劳作从未停息,她笨拙地挥舞着铁铲,从别处挖来几筐土,一点一点地重新包裹住暴露在外的树根,汗水打湿了衣襟。当太阳再度升起时,疲惫不堪的千菱趴在老旧的墓碑上松了口气,指尖满是泥垢,额头也沾满了污渍。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后脑勺。

      千菱惊喜地抬起头,眼中映入了“阿娘”如朝阳般温暖人心的眉眼。她的身体好多了,能从病榻上起身、走到这里就是证明。看她困惑的表情,好像在问:你怎么了?

      “呜……”

      下一个瞬间,千菱忽然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她抱得那么紧、那么厚实,像抱一只毛茸茸的小熊。这次,千菱终于能尽情喊出那句发自肺腑的呼唤:

      “阿娘,我最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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