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千寻》程爻

13、Chapter 13 乱斗

　　百丈雪浪翻涌不断，将白茫茫大地隔出三方小战场。

　　道年看不清对面，焦躁不堪，正要一冲向前，谁料却被一把拽回。

　　“你去凑什么热闹？”他师父呵斥一声，“沉不住气的，你学学人家。”

　　这个人家正是一旁安静盘坐的陆海音。此时此刻她右手握住天问剑柄，有一搭没一搭叩击雪地，似是计数，又似是走神。她不时抬眼打量天色，眉宇间未现焦躁之意，但道年却直觉对方心情并不是太好。

　　少年难忍烦躁，忍不住跟着敲击琵琶身，不解地瞪着他师父，结果只等来额上一记暴栗。

　　“臭小子，教你的东西都白学了。再听！”随着花梨木琶身随着敲击，渐次发出轻重高低之声，道年原本不以为然皱着的脸，也渐渐浮现古怪，逐渐严肃了起来。

　　风雪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华容道至君子津的积雪似乎更重。

　　然而那两重雪浪倒趁此时慢慢消退，两方小战场模模糊糊现出真容，这一现，情势竟已地覆天翻。以为胜券在握的卞城王，眼见其貌其情，竟也惊骇得倒退数步之远。

　　本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江茂遥立北方，只见他怀中的木盒被高高抛起，旋即被龙胆雀舌刀一劈即碎，夹杂的木屑混同杏花残渣，顺从呼啸而来的北风，纷纷附着于第一线北府精兵的身上。

　　甫一近身，裸露在外的身体发肤随之化水，溶入积雪泥沼。北府第一线冲杀的府兵，顷刻间只剩一线墨黑的衣衫。

　　这是什么鬼东西？！

　　电光石火间，卞城王忽然想起郁州港口那日，他们所见到的地下土里深埋的粉末——化骨散。

　　化骨散余威犹存，更向队伍后方蔓延。恰逢此时，中流府兵忽然窜出一彪形大汉，身形格外灵巧，不似其躯体之笨重，顷刻间踏过百步，已至江茂面前。

　　道年大惊，一声疾呼刚要出口，却在下一秒被堵回嗓子眼。随着一阵阵“噼啪”爆体之声，那大汉身躯竟泥偶似的分崩离析，庞大如山的外壳内忽然探出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

　　是阿杏！

　　“原来是你。”不过片刻，卞城王已然明白了前因后果，“那日屋檐上的响动，就是你在通风报信！”

　　只恨他当日没有多疑心一步，仅仅击碎了几片瓦砾，才让这臭丫头侥幸逃了。

　　但此刻双方实力已不再悬殊。残存的北府兵暂时与江茂阿杏对峙，卞城王面前，则拦住一个变幻莫测的沈寻。两方一时胶着，谁也没有占到上风。

　　意识到此的赵甫咬牙，手中九星镖连成一节灵活鬼魅的银锁，赫然是陆海音先前说的九节鞭。他抬手，冲北府兵变了个手势示意其作包围骚扰之势，心中将诸人恨极，脸上反而重现狠毒笑意。

　　“小子，这鞭子当年穿过陆海音的琵琶骨，如今取你狗命，倒是给你的脸面。”

　　“咱们便耗上一耗，看看是你明教的身法快，还是我的‘牵机’快！”

　　陆海音闻言骤然暴起，却将将对上沈寻递来的安抚眼神，只得抿紧苍白的嘴唇，复又缓缓坐下，手中的天问愈敲愈快，竟似颤抖之声。

　　“算了……算了……”老头捻须摇头，冲道年谆谆教导戒酒戒财戒色的必要性，却冷不防被道年白了一眼。他只好干咳一声，有板有眼地解释，“你不懂，老夫算过的，那位大人’命中得遇有缘人，离苦得乐至一生。’他有缘人已经遇到，命不该绝此处。”

　　天气太冷，沈寻额头的伤已经凝住不再流血，只剩脸颊至颈边褐色的血痂瞧着骇人。他目光如炬，仿佛要洞穿那节曾穿透陆海音琵琶骨，废其筋脉的九节鞭，俊俏的脸上，缓缓拉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我沈寻，怕的东西挺多。”许是耗力太多，他声音已气喘嘶哑，唯独神色甚是笃定，“就是不怕毒。”

　　既知沈寻自有办法，陆海音才将一颗砰砰跳动的心脏重新揣回胸膛。片刻间，她忽然忆起当日沈寻抢先，拈起以百嘴虫和螟蛉共以五毒炼造的百嘴蛊时，所用的奇诡手势，竟和阿杏方才捏爆傀儡，夺体而出的动作分毫不差。那百嘴蛊有毒，沈寻，却是不怕毒的。

　　天色渐渐暗沉，双方斗至傍晚，俱已是精疲力竭。虽说眼下胜负难分，但沈寻靠药物负荷运转内劲的法子，终究难以为继，撑过三天，也必是极难熬的三天。

　　雪光将大泽映照一片，连绵的芦苇弯腰以待，仿佛华容道那一头能迎来什么转机。

　　谁料转机还真来了。行军声交替由远及近，只是不知来的这队人马转得是谁的生机，又是谁的死窍。

　　“糟了！”阿杏忽然想起什么，娇喝一声，“他们来的，还有个走陆路行军的才是……”

　　兵分二路，守株待兔。这另一路，自然也该来了。

　　“老四！”卞城王亦是看清来人，面色大喜，“速来助我！”

　　来人领一路灰衣府兵，轻装简从由陆路急行而来，雪光之下露出一张笑吟吟的书生面孔。

　　“是他？”陆海音盯着来人，神情莫名，“第四殿忤官王方慈航，也是赵贞的关门弟子。”

　　那书生径自打量了余下的六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冲卞城王笑道：“老六，才几个人就把你弄成这个狼狈样子。”

　　卞城王本以为对方要帮手，谁知见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马上袖手旁观，愣了几瞬，忽然回过味儿来，“你倒戈梁颢了？你要向着那个狗皇帝来对付我们，对付师父？”

　　“倒戈这话就说得难听了。”那书生模样的忤官王慢悠悠地说道，“家师从来都是忠君爱国之人，何来我倒戈一说？”

　　“再说你也不看看，自三年前秦广王携十方无量令出逃，连斩四殿之后，北府旧派死得死、病得病，还剩几个人够看的。当今陛下体恤怜下，才派我等协理，重振北府十殿的威名。”

　　“我呸！”卞城王忽然啐他一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尖利声音在寒风中竟显出几分萧索，“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同袍之谊。”

　　“你不过跟那些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一样，都是梁颢的走狗罢了！”

　　忤官王懒得理他，倒还先礼后兵地冲陆海音招呼一声，好言好语地问陆海音是跟他们走回去，还是被他们拷回去，那副笑里藏刀的样子演绎得十成十。

　　陆海音被囚禁北府三年，屡受酷刑却不得死，倒还仰赖北陈新皇一脉的人暗中吊着她一条命。

　　如今北陈皇帝梁颢既发觉陆海音被人劫走，心知裴珩其人必不是真心归还十方无量军权，自己也不是真心要归还这名棘手的南齐间谍，索性派人劫杀北府旧部与裴珩两路人马，以此鹬蚌相争之局，自己坐享渔翁之利。

　　江夏之局名不副实。双方局下各怀鬼胎，面儿端得一派祥和，实则只差一招便要撕破脸皮，大戏登场。

　　陆海音到底三年中受其惠泽，没有动怒，只是四平八稳地回道：“我不想回去。我想留在这儿，看你们怎么死。”

　　“道年，现在知道了？来的是几群？”

　　“三……三群……”

　　“蠢徒！蠢徒！气死老夫了！”

　　他身边的古稀老者，和不及弱冠少年人此时此刻却你一言我一语斗起嘴来，丝毫不把来人放在眼里。忤官王见状不再废话，直接下令身后灰骑，不问生死，全部就地格杀！

　　沈寻一听，急欲回走支援，却被卞城王生生绊住脚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殿并指成抓向陆海音袭击之间，一旁的道年猛地抡起梨木琵琶，身形闪动，硬生生扛下那一记鹰手铁爪。

　　梨木琵琶登时立现五道裂痕，其痕之深骇人听闻。

　　那老者一见愈加生气，声如洪钟大声吼道：“我教你音攻！音攻！什么时候教过你抡锤的？！”

　　然而即便道年战力可怖，却也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江茂阿杏那边率先露出颓势，已经挡不住人海战术的北府精兵了。

　　云梦泽风雪大作，猎猎寒风共茫茫白雪见证过这场历经一天一夜的可怕战斗。尸山血海浸透葭苇，七百里云梦荒芜，已在昼夜之间吞噬成千尸骨血肉。茫茫白雪已不是白雪，竟是全做血雪！

　　君子津滩头静坐的陆海音忽然睁开眼，停下了手中敲击的天问剑。风雪交加中，她轻声呼喝：“裴珩，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全交待在此处了。”

　　声音并不大，裹挟在风雪里头更加细微。

　　然而只听那一声呼喝落地之后，铁马纷沓冰河碎裂之声骤然涌现，络绎不绝的流动黑色，并燃起袅袅黑烟的燎燎星火，从距离江夏剩余三百里的遥远一点开始，沿四面八方的山头渐次奔袭而来。倘若此刻，俯瞰云梦大泽，只会觉得好似突降一张天罗地网，牢牢覆盖住废弃的君子津。

　　人还未至，声音先到，细听正是襄宁公。

　　“十方无量令在此，各部听令！”

　　“北府余众，弃兵者囚。若有违者，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