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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梦》 ...

  •   得月台又有个女人被玩死了。
      据说死得很惨,仰头倒在洗手间白瓷砖上,身子下边还淌着血。洗面缸的水龙头没关,水一直往下流,把殷红的鲜血泡成一滩很淡的粉红色,头发旗袍浸得精湿。隔日早上被人发现,这人后背的皮肤都泡烂了,浮肿得像块烂猪肉。
      老鸨心疼水钱,又怕耽误生意,一早上都没好声色。贴钱叫了警察,叫赶紧处理处理搬走,别给晚些来的恩客见着。

      梅姑娘出去倒痰盂,就是在这时候遇上卢九的。
      被玩死是常有的事情。别的姑娘不怕死人,但都怕警察。她们不敢出去,缩在自己屋子里,从窗格子里往下偷偷瞅着,等警察走。只她不怕,该出门出门,该倒痰盂倒痰盂。
      正要回去,撞见卢肖云卢九。这人吊儿郎当踢踏石子,挎着步枪,歪戴青天白日的警察帽。手下人抬尸体,问他:“卢头儿,这回扔哪儿去?”
      梅姑娘往他身后看。那具尸体一只手从草席边缘垂下,青白带灰,胳膊上印着排铜线大的焦火泡子,一看就是烟枪烙的。
      卢九指了指城西边,还没说话,一转头,正看到梅影年。他像是见着鬼了,瞪大眼睛,仔细上下瞅了个遍,才确定是她。
      卢肖云惊声:“六小姐,你怎么落到这种地方来了?”
      梅影年把痰盂从左手换到右手,对他笑笑:“九爷,那也是各人的命吧?”
      在梅公馆做警务长的时候,卢肖云绰号卢九,底下人都喊九爷。落难之后,各奔东西,有些年头没见,看样子现在成了警察。
      还是黑白两道通吃,混着日子。
      卢九没再说什么,带人走了。这世道如此,什么人落到了何处,或者又偶然鸡犬升天,去了哪里阔绰,都是没什么好惊讶的。但且活着,就很好了。

      隔日早晨,天刚蒙蒙亮,梅影年在蓝明玉的房里起来,还在讲这死人的事情。那些男人身上刮不出多少油水,闺房里却一个赛一个不留情,壮得像些牯牛,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干得出。
      “得亏我们不卖身,每天就唱唱曲子。”她把凌乱的床单捋平,在床下那堆她们俩的衣服里翻找,拾处一支簪子,“阿玉,这支是你的我的?”
      蓝明玉从她后面又抱上来,凑近了瞅:“该是你的。晚上唱《惊梦》时要戴的,可不能忘。都怪你昨夜太猴急,一进来就往我床上摸——”
      猴急的人到底是谁,梅影年懒得去和她辩。
      是哪个急吼吼地揽住她腰,又胡乱把她身上簪子钗子都去了,一并扔到衣服堆里……早上起来,还要占口头便宜。

      狎客是要骂的,吝啬的男人是要骂的,老鸨也要骂的。一身臭气的男人都该骂,这世道也一样。
      但梅姑娘和蓝姑娘都很明白,像她们这样的女人,昆曲唱得再是婉转伶俐,长相、身段,再是楚楚动人,现在能够卖艺不卖身,以后也终究要进男人家里,找人赎身。
      唱,总不能唱一辈子。男人才是她们的出路。
      至于是给个军官当填房夫人也好,给阔公子当姨太太也好,被人搁在外边,做个外室也好——这就各凭本事了。

      梅影年和蓝明玉相好的事情,得月台的人,大多都隐约知道,但没人管。
      管它做什么呢?
      都是这在破落乱世里边,大差不差,讨口饭吃。反正老鸨钱没少挣,姑娘也终究要嫁人。

      一转眼,梅姑娘已经过了二十六,蓝明玉也有二十三四。
      为什么说是二十三四?
      因为她自己也不知生在哪天,甚至不知老爹是谁。穷人家连饭都吃不起,哪还在乎个女孩。她原连名字都没有,只当猪仔勉强养个几年,模样还算周正,就转手卖了。
      得亏女大十八变。蓝明玉越长越开,越长越漂亮,一双丹凤眼勾起来,媚得能把人魂魄都引走。整个得月台上,也就梅影年的清冷秀气,能压她一头。
      当年,蓝明玉与梅影年唱对手戏,唱得是那个凄婉动人。
      后来名气大了,混到风生水起。她自己独唱也撑得起场子,老鸨便不让她们一起上台。

      除夕是最忙的。正旦过了,元宵也过了,梅影年嗓子都快唱得半哑,老鸨才给了几日假。
      蓝明玉这晚上没戏要唱,又来房里找她。两个人缩在厚棉被里,旁边红木的衣帽架上挂着件狐皮大裘,滚边雪白,没一丝杂色。
      蓝明玉只看了眼,就知是副署长送的。
      那军官混得很不错,来南京办事,听了梅影年一曲《惊梦》,往后日日都来捧场,想要见她,还说要给她赎身。
      梅影年照常不见客人。一有空,她就与她缩在一起。但副署长出手阔绰,仍旧总是送礼。其中有的被老鸨刮去了,剩下的就堆在房中,两人一起玩赏。
      蓝明玉起身,去桌上给自己斟花雕酒,回头问梅影年喝不喝。才想起这人要护嗓子,便只取了一个瓷杯。
      花雕烫热割喉,又好发散,饮得急了,后劲很大。蓝明玉没管,一倒就是大半壶,醇澈的酒液倾入石榴红的瓷杯里,有几滴没流干净,顺着银酒壶的边沿缓慢地往下淌。
      酒水微微晃动。灯光透过彩色的琉璃片照在液面上,亮影重燑。

      梅影年没动弹。她转过半面脸,莹白的耳垂露在发外,盯着那一点亮,终于轻声说:“我们两个,这样……总也不是办法。”
      蓝明玉沉默。她把酒液一股脑灌进嗓子眼里,放下瓷杯,拉灭了顶灯,只剩下床头一盏,在幽夜里半明半暗,旖旎暧昧。她不想说话,好在对方也没期待她回答。
      她伸手把梅影年推在床上。
      外面细雨夹着雪片又开始飘飞,纷乱打在窗框。
      房里有一室狭隘的温暖。绣了水仙百合的锦被把温存覆盖,两人旗袍落下来,交叠在床前的毛毯上。
      一者火红,金线勾边。一者兰素,墨色浅淡。

      蓝明玉醒来时,天已大亮,窗户还紧紧闭着。她的阿年坐在床边,对着妆奁描眉,又挽起美人髻,在发间插上金钗。她问阿年:“你去做什么?”
      梅影年回头。
      她紧跟着又问:“金的俗气,你以前从来都不戴,只挑银的。阿年,你要去见谁?”
      阿年很勉强地一笑,也不瞒她:“今儿又唱《惊梦》,副署长估计会来。”她抿了抿拨右鬓一绺松弛的头发,起身就要出去。
      蓝明玉一骨碌爬起来,身上只挂着单薄一层里衣,去抓她的手。她力气大些,一把就将人扯在自己身上:“你别嫁人,等我两年。”

      她紧紧握着她的手,鼻尖对着鼻尖,直直望进她眸子里:“你就等我两年,好不好?我们之间的事情,一定能寻着个办法的。”
      日子过得混了,蓝明玉也不清楚两年具体是个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得月台第一个给自己赎身的姑娘,花了两年;蒋委员长把办公室迁到重庆,也花了两年。
      梅影年想把手抽出来。她低着头,蓝明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只能听到这人的嗓音,她声色一贯清软:“阿玉,我很快要不年轻了,你岁数也不算小了。”
      阿玉放开她,也站起来,后退两步,几乎退到了窗子上。她认真看着她的眼睛:“肯定能找到个出路的。”
      她死死盯着她。仿佛她的阿年若想从这门里走出去,她就要转身往下一跳,跳得脑壳迸裂,白的红的全部四溅开来,让阿年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梅影年妥协了。她又坐回去,背对着阿玉:“好吧。”她把金钗摘下来,放回妆奁的暗格,重新用手挽起头发。
      阿玉不放心:“你等我。”
      梅影年:“我等。”

      阿玉还是不放心。之后某天,阴冷连绵的冬雨停了,梅影年把妆奁搬出来晒太阳,去去霉气,发现独那支金钗不见了。
      她觉得好笑,但也没找阿玉来问。
      得月台的梅影年风华蹁跹,在台上唱一支《惊梦》,台下客人把钿头银篦、绫罗锦缎都扔上来,眼花缭乱,多得能堆成小山。一支金钗,值不了几个钱,扔了也无所谓。

      从那次以后,阿玉没来找过她。
      再从别人那里听到“蓝明玉”三个字时,梅影年正坐在妆奁前描眉。听说蓝明玉明日要嫁人了,手一抖,手中的螺子黛掉到桌前,咕噜噜地往地上滚。
      又听说蓝明玉没挑个好人,竟然要嫁给个秃头圆肚的半老头子,年纪简直够做她爹。梅影年笑了,弯腰把螺子黛又捡起来,对那人揶揄道:“说不定还真是她爹。”
      得月台要靠她们挣钱,不能轻易赚到赎身的银两。要谋个出路,确实也没更好的办法。

      蓝明玉不唱戏了。她现在是钱将军的填房夫人,住在小洋楼里。老男人偶尔来看她,出手大方。
      钱将军出公差时,梅影年接了信,就戴上黑纱覆面的羽帽,到小洋楼去找她。
      她问她:“你就这么确定,这两年里,他一定会死?”
      蓝明玉穿一身净黑的丝绒旗袍,外面套着坎肩,身段妩媚,像只骄横的黑猫。她冲着阿年咯咯笑:“我不确定呀。”
      她突然凑近,在梅影年的唇角亲了一口,把手伸到她眼前。这双手被保养得很细腻白皙,纤纤素指,很长的指甲染了紫红蔻丹。蓝明玉的声音贴在她耳边,故意被压得很低,充满戏谑:“所以呀,他每次来,我就请他喝绍兴的陈花雕——”
      “就藏在指甲里边,背过身去,往酒液里一浸……喏,一次就用一点。死么,也不能死太快。”

      她很得意,像只翘着尾巴的猫:“我还放了别的东西。他喝醉了,就昏过去,记不得事。晚上,我把衣服脱了,钻进被子,和他睡觉。早上起来,我就骗他,说昨天已经做过了……”
      “我可是干净的很。”
      梅影年不禁也笑起来,撩开帷幔,把这只矜骄的小猫摁在紫檀硬木长桌上,欺身上去。一只两尺高细瓷胆瓶往旁边倒去,蓝明玉赶紧仰躺着伸手,去扶花瓶。
      天青色的胆瓶被扔在软垫沙发里。
      那里面原有一大蓬龙须菊,现在全散在地上,金骨红肉的花叶四处飘零,斑驳散乱,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
      梅影年其实想说:若是没有我,他不死,你倒能活的更好些。
      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年到了,钱将军没死。
      梅影年还在得月台,继续唱着她的《惊梦》。年轻姑娘一茬茬冒上来,有许多和她对台唱过,红了,就嫁人走了。
      她们偷情的时候,互相之间少了很多话。阿年不问老头什么时候死,也不问她身子还干不干净;阿玉也不问她是不是要嫁人。
      有温存就够了。
      温存哪里都有:床上、窗台上、沙发里、挂衣柜……还有牌桌光洁的表面上。这些都与未来无关,与出路也无关。
      只是梅影年留意到,她的阿玉不再留长指甲了。
      也好。她想,这样也好,少费些心思。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八月。
      蓝明玉轻车熟路。她混进得月台姑娘们的闺房时,还不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见到阿年。
      但她隐隐已经有了预感:这边局势并不好,可能随时要走。将军如果要带军撤离,她也得跟着他走。

      梅影年在得月台的资格老,认识的恩客也多。赚得多,住处自然比别的姑娘阔绰。蓝明玉到了屏风后面,见里边隐约有别的人影,便没有贸然进去。
      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你等的那人,叫你等几年?”
      阿年说:“两年。”
      那男人又问:“你等了几年了?”
      阿年沉默了一下:“六年了。”
      后面又有许多话。但这两人讲着更南一带的吴言侬语,似乎是阿年家乡的方言。蓝明玉听不懂,她把面纱往下拉了拉,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绕回门口等着,想看看这男人什么模样。
      那男人兴许和阿年是老乡。

      男人出来了。穿着青蓝绸布的马褂,戴软呢帽,一双短筒皮靴靠在一起,乌光水滑。脸上有道长疤。
      她小声问门童:“那是谁?”
      “好像姓卢,是最近发家的富商,阔绰得很。以前混在□□,手段狠,外边人都叫九爷,也不知真名是啥。”
      蓝明玉点点头,装作自己刚来的样子,上楼去找阿年了。阿年如果要嫁给这人,也挺不错的,她想。只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真傻呀,她又想。反正自己不说,阿年也会嫁的。
      她耽误了她这么多年。

      要走的军令下得很突然。
      谁也没想到,这一撤,就撤到了台岛,再也回不去了。
      南下一路的奔波太过辛苦,老头终究还是没能顶住,死了。蓝明玉住在钱将军的公馆里,花着钱将军剩下的钱,喝光了他储藏多年的花雕酒。
      阿年一开始还寄过几封信,后来就没有了。不知是因为被战乱阻隔,地址失散,还是因为富商太太的新生活太繁华,每天忙着应酬和享乐,已经把昔日那个蓝明玉给忘在了酒糟里。

      当年得月台的姑娘里,有个妹妹嫁给姓余的参军长,现在也到了台岛。
      过了几年,余参军长混得不错,谋到好差事,连带着让她也阔绰起来,请夫人太太们到公馆作宴。
      蓝明玉正望着酒液上的光亮出神。余夫人从客人中走出,到她身边,笑着推了推她:“要说当年在南京唱戏的时候,论起风姿,我们哪个也比不过影年。你同她关系最好,可知她怎没来台岛?”
      蓝明玉盯着瓷杯,嘴角抹起一点笑容:“我也失了她音讯,没再联系。”
      突然有人举着酒杯,热热闹闹地挤过来:“我好像知道。梅影年后来勾上了个同乡的富商,结果最后,到临头了,人家要给她赎身,她又不肯嫁。那商人问她讨钱,她说花光了,再后来……”
      她顿了顿:“也不知道是在等谁,真傻。”
      蓝明玉也笑了:“是啊,这么傻。不知道在等谁呢。”

      又有人把刚才的话接上:“再后来,好像是死了。”
      有说是被富商手下打死的,也有说是砍了只脚,流的血太多,没撑过去。总之没个定论。大家很快转了话题,说起店铺新进的绸布料子。
      蓝明玉呆呆地坐着,只觉得聒噪。
      绸布聒噪,那些人聒噪,这整个世界都聒噪。她没听进一个字,斟好的绍兴花雕,也没喝一口。浑浑噩噩地看着,听着,然后回了钱将军的公馆。

      过了些日子,有人发现钱夫人死在海滩上。她白皙的脖颈高高伸着,仰面躺在粗粝黑黄的沙里,仿佛要望穿远方。
      潮水在她身侧涨涨退退。
      钱夫人死时穿着旗袍,腰间还系着根红绳,已经被磨的发白掉色。她还有一公馆的余财可以挥霍,即使支不起在南京时的排场,也能安享晚年,寿终正寝。
      可她追着钱将军去了。人们都说她是贞洁刚烈的女人,将她的尸骨收敛,与将军葬在一处。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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