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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苑囿辩德 ...

  •   金明池是大宋年间举世闻名的皇家园林,毗邻城西诸寺,后世与琼林苑、玉津园、宜春苑一起被誉为“东京四苑”。

      金明池虽是御园,却不禁民游,甚至允许百姓们在其中摆摊做买卖。饮食果子、金玉器具、船舶租赁、歌舞女仆、甚至地产租卖这种生意,都有在苑囿之中经营的。

      其中尤以西岸地广人稀,绿树如云,还被辟为垂钓区,游人在池苑购买牌子当作入场券,按人头计数,就可以在金明池畔钓鱼。

      虽钓上来的鱼仍需掏钱购买,而且价格并不便宜,但在水边便能现场宰鱼现场吃,佐以和风春景,实在是美妙至极,是民众们都趋之若鹜的游玩项目。

      本次春杏茶会,举行在金明池东岸杏花林中。

      阳春三月,苑囿繁华,学子如织,杏树吐蕊,无尽芳菲。

      本朝苏轼有词《蝶恋花》: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可惜如今年份,那苏东坡应该也就三四岁的年纪,还在老家眉州满地乱跑呢,只能错过了康定元年春,开封城内格外繁盛的杏花。

      罗月止今日一早便出了门,今天有要事,还郑重其事地穿出李春秋给他置办的新行头。

      他有求于人,不敢显贵,头上未带冠与帽,只插了白玉发簪,身上衣服分内外两层,里头是一件雪白雪白的直裰,外头套皂色纱制的宽袖罩衣,腰间缠着一条宽松的绦子衣带,绳结边坠着芡食白的流苏,直垂到膝边。

      乍一看上去,便是个极其干净斯文的小书生,水墨二色浓淡相宜,和商贾的张扬之气那是沾不上半点关系。

      与王仲辅会合后,他那好哥哥上下打量罗月止半天,评价道:“好看是好看,却太素了,看着可怜。”

      话音未落,王仲辅伸手折下街边一根粉扑扑的桃枝,摘取数枚细枝嫩蕊,提手挽袖,便要往罗月止脑袋顶上插。

      罗月止大惊失色,四处逃窜:“就是要可怜!不可怜怎说得动那王公贵族帮我……我不插花,好仲辅,你快拿走,打死我也不插!”

      王仲辅与他玩闹片刻,见他实在不情愿,只好作罢,一边嘲笑他矫情,一边反手把花插在了自己鬓发上,衬得他脸色红润,眉清目秀。

      罗月止狼狈地抱着头,心说这宋人委实不讲道理,难道变作一只大花篮子四处招惹蜜蜂,才算不矫情吗?

      结果两人行至金明池东,罗月止忍不住开始质疑自己:难道真是我矫情了?

      今日来参加春杏诗会的学子,衣袂如云,乍一看上去得有百十来人之多。这百十来人,不论高矮胖瘦,超过七成的脑袋上都斜插着各式各样的应时鲜花,粉的桃花樱花、黄的兰花迎春花、还有今日的主角,雪瓣金蕊的杏花。

      这哪儿是茶会,简直就是花仙子开会,还全是男花仙子!

      罗月止虽时常与学子饮宴,却多在茶坊酒楼里,这样蔚然壮观的“大场面”,真真是两世为人头一回见到。

      这群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围在成排的矮塌边,杉木矮桌上摆放着各类茶具,茶碾、汤瓶、茶盏、茶筅无一不精致,他们临水斗茶,茶香借着风,能一路飘散到池水对面去。

      而另一拨人则在杏树花荫下或坐或立,偶有人站出来,面对诸人款款而谈。王仲辅与罗月止一对眼神,二人齐朝这拨人走去。

      罗月止一边走,一边无声观察那群书生,他们位置虽松散,却隐隐看出来,正将一年轻男子敬于上宾。

      不出所料,王仲辅小声与他耳语,说这便是那位敬王嫡孙,郇国公的嫡子,后过继为安国太子的嫡孙,当今圣上的亲子侄,官拜右千牛卫大将军的赵宗楠,赵长佑。

      那头衔太长的宗室子弟在一众布衣白衫的读书人当中,算得上极其显眼,头悬莲花碧玉冠,外罩半透明的纱幞头,五官毫无遮挡,高鼻棱唇,眉目煌煌,面皎如月。

      他穿得也好,一身丝绸做的长衫,金银腰带,碧玉丝绦,长身鹤立,贵气逼人。

      说他长身鹤立绝不夸张,看他头顶那颗鹤立鸡群的玉冠,身高估计要有五尺七八寸往上。

      可不要觉得五尺七八寸是在说矮脚豆丁。按照宋尺来算,五尺七八寸,已经一百八十厘米往上,去选拔禁军都足够。元末明初《水浒传》里写的什么身高八尺,估摸是为了艺术效果有所夸大的,否则遍地都是两米往上甚至三米高的壮汉,这群人聚起来,都不知道要去上梁山还是要去打篮球。

      王仲辅拿手肘怼怼他:“月止,你怎又发呆了。”

      罗月止这才从臆想中回神。所幸这里人群密集,又有人大声说着话,那姿容极其出众的上宾并未察觉他不太尊敬的目光。他便不再胡思乱想,认真去听学子们说话。

      历朝历代的故事汇总一遍,能得出这样一个颠扑不破的结论,那便是自古武人爱动手,文人爱动嘴。

      文人聚得多了,便是要说话。他们此时说是清谈,其实是在辩论,罗月止听了半天,才闹明白这辩题。

      按白话来讲大抵是这样的:人民获得温饱以上的金钱,会推动道德,还是逐渐失去道德。

      诸学子分为两派,各有一名能辩者脱颖而出,正在针锋相对。

      一者身着青衫,认为人民获得温饱以上的金钱,就是会推动道德。《管子·牧民》有言,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挣扎与生死的人,为了一碗剩饭残羹,甚至不惜与路边的野狗抢食。他们形如野兽,填饱肚子尚且不及,自然没有时间接受教育,所以才会道德败坏。而温饱之后,人们生活游刃有余,日有闲暇,就回去读书,读到经书上的至理名言,自然会提高道德。

      一者身着褐衫,对他的理论大加否定。他认为,青衫学子引用之语出自春秋,管子亦非当世之人,他说的话便不再适用。如今世道已变,商贾大行其道,他们贪图享乐,不遵礼制,放纵欲求,追求利益而永远不知满足。《八大人觉经》有言:多欲为苦,生死疲劳。而民众看商人生活富足,便随之起贪欲,也想要过骄奢淫逸的生活,便会损毁道德。夫妻之间,因为金钱利益而勾心斗角,父子兄弟,因田亩之争而大动干戈。这些都是贪欲作祟,有何道德可言?

      二者争执不下,都觉得自己最有道理。

      罗月止站在王仲辅身边,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想人群之中,前几日在银桥茶铺中被罗月止当场打脸的青黑学生竟然也在。

      他看到人群中的罗月止,愤恨之心一涌而上,竟高声喝道:“这不是在太学边上贩书卖册的罗斯喜吗!今天是学生们的聚会,你一个商贾之子,哪里来的名帖混进来!”

      众人听他这样说,视线都汇聚在了罗月止身上。罗月止最不爱听人家叫他这大名,登时太阳穴跳了跳。

      “月止是我邀请来的。”未等罗月止说话,王仲辅便回道,“有谁规定需在太学读书,才可以来金明池集会?是名帖上有写,还是官家施了律法?月止虽为贾子,但少有才名,博学多识,自可以来与学生们宴饮聚会。孙仲矩,你之前背后污人,信口雌黄,被月止当众点破,这才对他心怀怨愤,如今又来以公报私,是想再丢一回脸面吗?”

      罗月止憋半天才忍得住笑,刚生起来的气尽数散去。心说仲辅辩才见长,三言两语怼回去,便叫人心头畅快极了。

      他们二人都没把那青黑学子放在眼里,一众学生自也知道他乌糟的名声,同样没把他当回事。可他气愤不过,便又发难道:

      “笑话,你说他博学多识,他便是了?他一个白字状元,之前殿前失仪、落第发疯,谁人不知?二位同窗的珠玉之词,方才这厮也偷听来不少吧,便叫他借此题,发表见解来听听,看他能说得出什么东西来。若说不出,便并无真才实学。你口出妄语,便得与这鄙陋的商家子一同离开!”

      “又来?”罗月止喃喃。

      “月止行不行?”王仲辅犹豫,“我可代你……”

      “之前行,此次亦行。”罗月止却不慌张,自顾上前,“仲辅莫慌。且看我给仲辅争气。”

      站定之后,他先作揖,见过青衫褐衫二位学子,后迎着赵宗楠的目光,也向他一拜,除此之外并没有额外说什么。

      “我旁听多时,闻二位之语,皆深以为然,顿觉耳清目明。然确又一小事,二位君子在争辩之中,并未给月止解惑。”

      众人疑惑,叫他解释。

      罗月止微微低头。这一身素净新衣裳穿得真是恰逢其时,在这样紧迫的时候,依旧能显得他人畜无害,并不似孙仲矩说的那样,是个见钱眼开的贾人。

      “二位君子请细察,相持之前,彼此可有探讨过道德二字的定义?既要公开议题,则定义犹如树木之根,活水之源,若这件事没有共识,争论不免如同抱枝拾叶,忽略其根本矣。”

      他再次拱手。

      “这位青衫的君子认为,读到经书上的至理名言,民众自然会提高道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书籍经典之中;而这位褐衫的君子认为,张扬欲望是失德,抑制欲望则是有德,他所言之道德,在伽蓝法寺之中。对道德的定义不同,自然导致二位观点不同,久争不下。”

      青褐二位学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动。

      罗月止继续道:“而不才所认为之道德,在于‘利他’二字。普世的道德存在于生活之中,并不受严格限制,只由心证,不受律法制约。譬如路遇负重老叟而不助,既不违律法,也无衙役棒喝,然内心依旧感受到惭愧,便是因为违反了'利他'的内心准则。”

      “这种以“利他”为标准的道德,亦有能力、地位和等级区别。民众的道德是以邻为善,为官者的道德是以民为善,位高权重者的道德是以国为善。”

      “故而我们对于民众的道德要求,就当是好好生活,温良孝悌,敬妻爱子,互帮互助。而辩礼明经,通达治世,是为官者的道德,不可以把责任推卸到民众身上。”

      杏花树下,赵宗楠眼神一动,静静听他说话。

      “再听这位褐衫君子所说,仅凭欲望多寡便评判道德水准,便更有些不妥。无论内心有多少欲望,只要人没有违反律法,没有违反‘利他’之标准,取财有道,就不能算道德败坏。

      行夫走贩,虽有操守败坏之人,但恪守商誉、与人为善者更甚,不应以偏概全。

      人之为人,渴求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乃生活本性,正是这种欲望,促使民众开拓生产,夙兴夜寐,促成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的昌盛之态。

      治民欲如治水,我们应该因势利导,使民欲流于渠,而不溢于野,绝不该从源头封锁,否定、堵塞和抹杀欲望,将它们定义为罪恶。”

      青褐二人沉吟片刻,不由认同,皆频频点头称赞他:“治民欲如治水,这观点确实有水平!”

      “没想到商贾之中,竟还有像罗兄这般高才远识之人!”

      “虽是贾人,但金声玉振,令人大开眼界!”

      诸学子听完这样一席话,皆对罗月止表现出亲近,而那故意找茬的孙仲矩自始至终无人问津,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显得更难看了些,终是呆不下去了,于是愤愤拂袖,独自走开,也没有人送他。

      王仲辅笑眯眯地拍拍罗月止的背,凑近笑道:“月止,千百年前江东有鲁肃夸吕蒙,说‘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如今你我几乎日日相见,怎么为兄依旧对月止有刮目相待之感呢?”

      罗月止也笑嘻嘻凑近他:“彼此彼此,方才仲辅为我出头,讥讽孙仲矩的那几句,真是字字铿锵,直说到我心里去了,格外爽快。”

      两人假模假式、酸唧唧地互相吹捧一番,权当亲近胡闹。

      罗月止高兴够了,还没忘自己来这一趟目的,他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少了个人,登时脸色变了,连忙又拽了拽王仲辅的袖子,着急问:“仲辅!你别笑了!你快看!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那王孙贵族怎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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