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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问君辛夷(上) ...

  •   离开杏林回到京城时,已经过了未时,现在天下升平,案子不多,官员们大都早退。现在回大理寺,估计同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想着手上既然没什么需要处理的事务,许仪调转马头,直接往弘法寺而去。
      马行走很慢,道旁绿柳成荫。她把今天所见所知大致告诉了归青,尤其提到衡芷和兰芷的事情,问他,“归青,如果是你,能不能做到在一瞬间让邓昭的两名侍女同时毙命?”
      归青向来言简,“可以。”
      他的确沉默寡言成习惯,绝不多说一个字。许仪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
      归青是她从云中带来的家仆。归家服侍许家已有百余年历史,归青一直跟在兄长身边,他妹妹归沅则是她的侍女,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归青自小就个性沉稳踏实,读过不少史经;但他更善骑射,七八岁上下就已经能射杀十丈外的兔子;而他的剑法也师从名家,并非别人那样只拿来做摆设。入京这一个月,她每晚都能看到归青在院中舞剑,一日都不曾拉下进度。
      五年前,兄长外出游历归来,半路上路经赵州,彼时正是荒年,劫匪流寇众多,兄长不幸被流寇拦住。而归青一言不发,弯弓搭箭,双箭其出,射入密林,将十丈外流寇之首的帽子钉在了树杆上,所有的流寇一窝蜂散了干净。
      这次来京前,兄长不论如何让她带上归青,有人保护。
      她起初并不愿意的,她私心觉得以归青的才能,当入伍为国效力,现在北边莫罗国有卷土重来之势,在平西都护府四周蠢蠢欲动;她问归青打算,他简单一拱手,只说了五个字“愿跟随小姐”。
      既然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许仪也不好再命令他投军;带着他和侍女归沅,还有家中管家许平一起到了京城。

      弘法寺是京城里最大的寺庙,始建于北朝,几代高僧西去求经,藏经万卷余,经过七十年不败,到了本朝,因为当今皇后信佛,弘法寺也几乎成了皇家寺庙。
      寺庙地处京城西南,占了近半坊之地,所以此坊也是以“弘法”命名。因为占地大,自寺门进入后还要走一段路,穿过石林才能到三重佛堂,见到寺内长老。
      这不是许仪第一次来弘法寺,但每次来都角色弘法寺气势宏伟森严。抬起视线,就能看到寺中的十三层云居宝塔高耸入云,层层叠起,数坊之外也可见塔尖青瓦在日光下闪耀。此塔修建于一年之前,工期延续到此时,目前也尚未完全完工,因此暂时并不许游人靠得离得太近,且四周都有卫兵驻守;而这座巍峨的宝塔正是当朝太子为了给多病的皇后祈福而修建。
      漫步走在石经林中,很自然就会看看石碑上的文字,除了少数刻录的经文外,大都是京城贵胄出钱捐造。
      四周极静,鞋子踏在石板上清晰可闻,许仪感叹:“虽说当今太平盛世,但耗钱千万才能在这里立碑,太靡费了,不值得嘉许。”
      “是。”
      想从他嘴里听到多余的字几乎不可能,许仪也不强求,微微一笑,“我现在领会兄长的心情了。”
      归青看了她一眼,“大人,注意言辞。”
      许仪微微一惊。跟归青在一起时,有时候总会忘记自己正冒兄长之名。
      弘法寺僧人并不算少,但地方太大,刚刚石林一带几乎看不到僧人;走到寺庙中心后,主持和几位高僧修行的佛堂遥遥在望,来往也人也多了起来,时不时能遇到前来礼佛的权贵,无不呼前拥后。毕竟求神问佛者不论哪朝哪代都络绎不绝,乱世拜佛求安心,太平盛世拜佛大都也是心有所求。

      许仪跟寺中的年轻僧人打听了玄寂大师的住处,就沿着佛堂朝后走过去。
      弘法寺除了云居塔是难得的景观,无处不见的辛夷也开得正好,灿烂并不比郊外的杏林逊色,寺内引泉水从辛夷树下潺潺流过,清幽别处难寻。
      这如画的环境让她想起家乡,在云中也随处可见辛夷,许家附近更是一大片辛夷林,看上去和此间分外相似。
      她些微的失神,直到听到归青大叫一声“大人小心”,猛然回神过来,却只看到塔院背后闪出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朝着她直直冲过来,距离她不到十步。
      她犹自愣神,但归青怎么会让她被马撞到,在那句“小心”出口后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往自己怀里一带,脚步往后迅速一躲,总算险险地躲开了,枣红色的风从她眼前迅速掠过。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许仪已经看到这匹马高大异常,皮毛介于枣红和大红之间,颜色极深。马上虽没有骑手,但马鞍上的宝石翡翠闪闪发亮;而缰绳在空中飘着,一下一下地打着马脖子。
      这条道路上行人不少,这匹发狂的骏马所经之处,接二连三响起了短促的惊叫;回过头去,就可以看到一辆马车被撞倒,两位年轻贵族女子从车里跌出,惊叫连连。
      发疯的马让人觉得可怕,许仪脑子念头只一闪,“归青!让马停下!”
      归青简短地回了一个“是”字,拔足狂追数步,在马绕过道旁辛夷树是准确无误抓住了缰绳,下一个瞬间翻身上马,死死拉住了缰绳让马头仰天,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枣红马长嘶一声,声音如雷般炸开,让听者无不大惊。
      马朝空举起前蹄,连续在原地跳跃了数下。归青看上去摇摇欲坠,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
      许仪知道只要是自己和兄长的命令,归青誓死也会达成;此时看着他随着马在空中跳跃,出什么万一,脸上血色顿失。
      归青绝不松手,双腿夹紧马身;旁人看到得到他挥拳打击马的额头,手中的缰绳时长时短。马为缰绳所制,归青勒着马在原地转圈若干次,那匹马终于停了下来,观其状,大概已经被彻底被驯服了。
      其实前后时间很短,也许四分之一刻都没有,但许仪愣是觉得时间漫长得难以想象。
      看着归青以矫健的姿态跃下马,牵着马走过来,她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刚刚的后怕散去,对归青颔首微笑。
      想着要跟他说点什么,但身旁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打扰了。”

      许仪侧头,面前站着为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约莫十五六岁的年轻小女郎,头梳双垂髻,足登黑色高腰靴,穿着一身金红乡间的左衽男装胡服,翘着嘴角微笑,温婉娇俏间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飒爽气度,而她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块极其名贵的玉器。
      那位年轻的女郎盯着她看了好几秒,才对她微笑,“打扰了。马是我家的,惊扰到你了。”
      许仪温言:“无妨。”
      她不打算惹麻烦,虽然现在她和归青可能已经惹下了麻烦。从面前的年轻姑娘浑身上下的饰物就可以看出,她出身非富则贵。整个京城,像她这样的从六品官,没有一千至少也有八百,这数字中还不包括皇亲国戚。虽然叔父身为尚书令,但也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
      她身着官服,从官服上看出她的职位很容易,她不想多留,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过头,归青牵着马走过来,那匹马现在极其听话。
      许仪阖上眼片刻,对他展颜,“归青,辛苦你了。”
      归青摇头,“分内之事。”他还是面目沉静完全不为所动,面不红气不喘,神情中一点激动之色都看不到,好像他刚刚只是去猎了一只兔子。
      年轻女郎抿嘴笑了,回头拍手笑道,“阿兄阿兄,有人降服了你的汗血宝马呢。”
      “我看到了。”
      年轻的男人声音悦耳且低沉,就像风一样刮过许仪的脸颊。许仪抬首,视线循声而去。
      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公子和其侍从辛夷树后走出。来人和他妹妹完全不同,紫衫玉带,衣服上的绣纹清晰可见;而他的好几位随侍腰有佩剑。
      他面如冠玉,眼如点漆,眉如墨画;一头黑发稳妥的束起来藏在高冠下,梳得一丝不乱。她的兄长自小被人说成是面若潘安,其俊美天下知闻;但眼前这位却完全不一样。他虽面无表情,但举止自然有一种神采逼人。那种从容气度,冷峻凌人的气息,连出身贵胄的谢少雍伸手都没有。
      那张俊美得惊人的脸和那种万里挑一的神采,让许仪微微出神。
      这位公子,她认识。
      在诺大一个京城遇到旧识,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现在扮演的许仪不应该认识他,所以这种惊喜统统不能流露。
      她不多言,沉稳地等着他走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数位高僧,为首那位估计年逾七旬,看僧服纹饰是寺中主持。
      弘法寺的主持是弘照大师,他年少时曾西行取经,带回许多佛经,可以说是大敬朝第一高僧。就许仪所知,他若干年不问世事了。这位年轻公子能让主持亲自相送,恐怕地位不在诸王以下。许仪只来得及得出这样的结论,来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他眸光如星,在她身上略微一停,抬起手臂略一拱手。
      “足下受惊了,舍妹唐突。”
      既然面前的贵公子没有泄露身份的打算,许仪也微微松了口气,礼貌地还了一礼,“不妨事,没有伤到人就好。”
      言毕许仪从归青手里取过缰绳,双手递还——那匹普通人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马鞍上的金玉马饰“啪啦”作响,皮毛下的汗真的是殷红血色。
      随侍接过缰绳,年轻公子手臂微动,视线还停留在她身上。他唇一动,缓缓言道,“足下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原来他也还记得她。
      许仪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只怕一言说错,满盘皆输。
      年轻公子侧首跟随侍低语一句,一人会意,直接去看望刚刚被马撞得摔倒在地的两人;他看一眼妹妹,声音清冷,“纵马伤人,任性恣意。以后的半年,禁足。”
      妹妹“啊”地叫起来,脸都涨红了,愤愤不平道,“阿兄,你不讲道理!我不过就是悄悄碰了碰你的飞鸿而已!谁让你不让我骑它!”
      做哥哥的冷淡一个眼风过去,“不许争辩。”
      那位妹妹满脸委屈,顿时不吱声了。
      许仪不自觉想起自己和兄长相处之道,其实也相差无几。她以前顽皮闹事,时常惹出一些麻烦,也学人家出门远游、也曾经在他生病时扮成他去云中州府处理公文,这么多年闹过麻烦不少,但兄长总能包容。
      年轻公子表情不变地把视线转向她身后的归青,“这位降伏马的是?”
      他语气微顿,许仪心里有些轻微的咯噔,还是介绍,“家仆归青。”
      这种场合不是家仆说话的地方,归青也不多话,只躬身一礼。
      他微微颔首,“归青?骑术很好。我花了足足三日都不能完全驯服此马。”
      他这话里并没有不愉之色,听上去全是称赞。不过归青完全不为所动,很冷静地答了“过誉”两个字。他身后的两位侍从看着归青,都写着钦佩。可想而知,归青刚刚降伏这匹汗血宝马的那一幕给人印象极深。
      许仪颔首道别:“既然宝马已经完璧归赵,在下暂时告辞。”
      “稍等,”年轻公子一眨不眨盯着她,“请问足下姓名,以备谢礼。”
      许仪头都疼了,真诚道:“不需要谢礼,归青此举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紫衣公子颔首,不再多言,跟弘照大师告辞。弘照大师领着身后一干僧人弯腰送行,姿态极其恭敬。
      他翻身上马,动作姿态极其矫健。随行数人也陆续上马匹。他微扬下颚,眉梢斜挑入云,玉色脸庞映日生辉,俊美得惊人。年轻公子如一柄即将出鞘的长剑,坐得笔直,自上而下俯瞰站在平地上的她,眼中是斜睨天下之色,“既如此,许寺丞,再会。”
      许仪不动声色看着他,恍惚想起一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在郭先生的住所前向她拱手致意,道“再会”。
      他一扬缰绳,纵辔策马而去。随侍一行人也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寺丞?这么说,他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感不翼而飞,许仪捏紧了手心,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那片绯红的辛夷树林后,冷汗湿了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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