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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坚硬的鹅卵石(下) ...

  •   四

      ‘坚硬的鹅卵石’的试用期很快结束,当余青墨转正的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小石头一如既往每晚到这里来,也永远一身玄黑。而每每自己问及此时,少女凌厉的三角眼就会斜过抹讽刺的光,紧接着听到她说:“反正已经黑了,又何必装模作样?”
      余青墨登时愣住,久久不知言语。
      那之后小石头消失了三天,直到今天,余青墨才又看到了她。
      一身黑色外套的小石头姿态随意地靠在吧台边,手里拿了杯金色龙舌兰。她朝自己遥遥举杯,嘴角浮了丝轻笑。
      余青墨走过去:“小石头。”
      小石头横眉一扬:“怎么?”
      “几天没有看到你。”
      小石头喝下口酒,接着放下酒杯,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神情,只看到冷硬的侧脸轮廓。
      余青墨一时觉得面前人遥隔千里,说不出的烦闷。
      小石头说:“有点事要处理。”她有节奏地敲击着杯身,口气却变得冷漠。
      余青墨低下头,刚想再说话背后却传来阵骚动,他愣了愣,还没回头就觉一阵风声从耳边刮去,紧接着面前手指一晃,再低眼,小石头的手中已捏了个酒杯。
      余青墨禁不住心里咯噔一下:那东西砸到头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余青墨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举目望去,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挺直了背脊,嘴唇微抿,本就冷硬的侧脸轮廓愈发可怕,三角眼细眯,叫骂声陡低。
      余青墨看到小石头将酒杯轻轻放到吧台,然后她迈动双脚,朝前走去,正想拉住对方,但对方却像从黑夜的幕布后走出的女皇,至高无上的王权与不可侵犯的威严。
      音乐声变得遥远,嘈杂声渐消,时间静止。
      只听到小石头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极为响亮。
      宛如雷鼓。
      闹事的大汉还没反应过来,整个酒吧就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臭婊子!你这什么眼神?”
      小石头顿住脚步,明明是处于下方的,余青墨又一次感觉她的气势还是居高临下。
      闹事大汉被那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嘴上却不肯讨饶的继续骂:“怎么?老子……”
      骤然一声惨叫。
      余青墨一怔,唾沫从喉咙口顿住,其他客人的眼睛也跟着瞪大。
      小石头歪起脑袋,一脚将大汉踹飞,双脚正好踩在他的心脏。余青墨发现酒吧门口赶过来一个人,那人边用汗巾使劲擦汗,边拨开层叠人群,最后到小石头面前站定:“蓝,蓝,蓝小姐……!”
      小石头目光斜过他,脚停在哪里,纹丝不动。
      那人说:“他他……家兄他多多……多有得罪,还还……还请小姐见谅……我我,我代替他给您道歉,给……给您道歉。”
      小石头还是不理他,余青墨也跟着走过去,围观的客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酒吧里的氛围一时成了殡仪馆,寂静无比,连针掉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小石头又狠踹了那人一脚,方转过身:“滚。”
      冲进来的人慌忙点头哈腰地答应,边从地上搀扶起大汉,落荒而逃。一见没了热闹,围观的人群也迅速散开,酒吧恢复刚才的嘈杂。灯光昏暗,一切被湮没在重金属的音乐声中。
      余青墨抬眼看对方,眼里几分奇异的光:“原来你姓蓝。”
      小石头耸肩,与刚才的杀神模样判若两人:“是啊,我姓蓝。”姓蓝二字,说得格外重。

      五

      于是小石头又莫名地神隐数日,余青墨仍是老样子,酒吧家里超市,三点一线的跑,小日子倒也过得挺充实,只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一夕长大了,乃至于同桌当初的话好像都遥远了许多。
      ——“喂,你看,这样望过去,我们像不像被关在笼子里?”
      他合上大学自考书本,凝视着面前与母亲的合影苦笑:“妈,我才发现,原来我们都一样,本来就在笼子里。”后一句他没有说,却下意识想到了报纸上刊登的家财万贯的富豪。
      再叹口气,余青墨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转身继续惯常行程。
      坚硬的鹅卵石里千篇一律,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走过。看着那些借酒消愁的人,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也挺好。背后忽而又被人一拍,余青墨平静回头:“小石头。”
      小石头笑笑,若有若无的,余青墨竟从敞开的衣领间闻到股铁锈味,三分腥甜。
      小石头说:“一杯Bloody Mary。”
      余青墨点头:“OK。”
      小石头顺着他刚才望的地方看去:“怎么,在看什么?”
      余青墨一边调酒一边道:“不,没什么,只是在想,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为什么总这么大呢。”
      “诶?”小石头歪过头,左手托右手,右手撑下巴,“好吧孩子,让我猜猜,你这是……有上进心了?”
      余青墨一怔,基酒险些洒出来:“啊?”
      小石头伸手揉揉他的发,软软的,很舒服:“不错不错,朽木可雕也。”
      余青墨嘴角抽动:“我说,别做会让人误会的事好吗?说起来,小石头你到底多大?”他脸微微一红,觉得心跳陡然有些异乎寻常。
      小石头一翻身坐到吧台上,吓得余青墨心脏用力一抽。
      她说:“我来帮你补课吧。”
      “啊?”余青墨彻底呆滞。
      小石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帮你补课,这么定了,对了,你高三?”
      “你怎么知道?”余青墨将酒杯递过去,边问。
      小石头还在笑,慢条斯理地喝下口酒,朝他晃晃,道:“干杯。”

      从那以后小石头就成了余青墨的指导老师,那天的问题也石沉大海般,再没有问出口。余青墨不止一次地觉得对方就像一本万能字典或者百科全书,不论是数理化还是政史地,只要是他能想到的,她就能回答出来。
      余青墨只觉一鼓浊气从胸腹间蔓延开:没办法,人比人气死人,可怎么就能有这么得老天厚待的?他认命地垂下头,再度开始感叹究竟自然界里有否存在公平二字。
      补习继续进行,余青墨觉得小石头益发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哪天见不着了,就觉心里特别奇怪,似乎是空出一块,又似乎是吃了大口的黄莲。他不明白这是种什么感觉,正如他看不懂小石头从来深沉幽邃的眼睛一般。
      大学自考的日子逐渐接近,而之前闯出自己的天空的想法,仿佛也随着这些日子的奇异心理逐渐消匿无踪。像露出水面的鱼,被人轻轻一阵搅和,就又逃到水下去了。
      小石头不见了。
      余青墨站在酒吧,感觉浑身不自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重金属的音乐刺激耳膜,尖锐得几乎要将整个身体都揉碎。他看着舞池里舞动的身影,没来由觉得厌烦。
      旁边酒保开口:“喂小余,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脸色这么难看?”
      余青墨有些纳闷灯光这么暗你还能看到我的脸,超能力么?嘴上却道:“谢谢陈哥关心,我没事,能撑住。”
      陈哥蹙眉,像想到了什么,说:“不如你先回去吧,过会儿我给经理说声。”
      余青墨愣了愣,道完谢谢就换下衣服出了酒吧。
      酒吧街诡异的安静,连平日里站在街侧拉客的“小姐”都不见。
      余青墨走在道路上,夜风拂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冷,紧接着就听到一阵说话声。
      熟悉的声音,却带着浓郁的不熟悉的冷酷。
      余青墨侧过头,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
      ——果然是小石头。
      他看到暗巷里的人影,黑色衣衫敞开,露出里面白瓷似的肌肤,少女的长发散落肩下,掌间似乎环抱着什么。最靠近她的是个躺在地上的暗影,周围还有些暗色的液体。
      空气中升腾着铁锈味。
      铁锈味。
      余青墨呆住,小石头开口,声音低沉如鬼魅:“活活剥皮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爽?”
      余青墨一口气停在半空,变成凉的,一直凉到胸口。
      铁锈味。
      ……血。
      小石头还在说话,鞋底蹭在地上人影身上,莫名的恶心的声音。
      啪嗒啪嗒。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不是很能说么?”
      余青墨忍不住后退一步,月娘终于露出半点头,皓白的月华,圣洁依旧。
      余青墨同时看到了小石头怀抱着的,以及地上的暗影。
      狰狞的,红色的,没有皮的,尸体。
      狰狞的,红色的,没有皮的,犬类。
      余青墨觉得胃里有什么要汹涌而出,他慌忙捂住嘴,最后慌不择路地朝远处冲去。
      世界在瞬间坍塌,那些音容笑貌,那些甜甜蜜蜜,刹那间分崩离析。
      余青墨不记得自己一路上撞倒了多少人踩到了多少个垃圾,直到跑到路中央一辆车的喇叭连带司机的谩骂响起时,他才回过神来。
      他站在十字路口,彷徨无比。那十字路口不像是十字路口,倒像是吃人的野兽,前面是死路,到处是死路,四面八方都潜藏着妖异的鬼魅。那鬼魅时而伸出手爪,时而昂起脑袋,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大叫。他呆呆地立着,有什么在死去。
      晚风变得森冷,刮过肌肤,针扎似的疼。
      月光变得幽深,射进瞳孔,就像模糊无比的微笑。
      “小石头……”他讷讷地叫,湿漉漉的东西打在脸上,他很茫然,低低的声音,却像情人的耳语,温柔无比。
      余青墨在那里站了一夜。

      六

      那之后余青墨几乎再没见过小石头,就像凭空消失般,又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大学自考的日子很快临近,他也逐渐忙碌起来,回忆的时间跟着少了许多,然而就算是偶尔的,想起的也不是那日修罗般的身影,而是平日里面对自己时,眼底逐渐融化的冰冷。
      余青墨常常望着天空出神,但又不知道自己出神的原因是什么。
      大学自考终于开始,所有的题居然全部都做过,这是最令人震惊的,他几乎怀疑小石头提前知道这些题目——小石头,又是小石头。自嘲地笑笑,他第一个扔下试卷,离开考室。
      时间很快过去,没有悬念,自己被F大录取。
      于是那天晚上,余青墨一手拿通知书,一手握辞呈,缓缓走进‘坚硬的鹅卵石’。
      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
      余青墨觉得自己的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说不出来,也无法说出。
      他站在吧台边,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奇怪的酸意。
      后背又被人拍了一下,余青墨觉得那回头的速度,就像一个世纪。
      是小石头,还是微笑的样子,眼底的冰川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凝结。
      她看着自己,灯光映照下的侧脸轮廓,一如既往的坚硬。
      余青墨没来由的想起酒吧的名字。
      坚硬的鹅卵石。
      “考上了。”小石头用的是肯定句。
      余青墨低下头,没有说话,默默篡紧了手中的辞呈。
      小石头耸肩,递过来一个盒子:“毕业礼物,记住,离开的时候才能拆。”
      余青墨依旧沉默,他点点头,眼凝视着脚底,居然觉得蔓延过来的,都是鲜血。
      而鲜血的中央,立着小石头。
      小石头却还在笑,接着从他手里拿走了什么,手下顿时一空,连带心里也是一空。小石头说:“辞呈是吧?交给我就行,今天晚上你回去收东西,啊,差点忘了。”
      余青墨呆了呆,看着对方将自己的手拉起,然后,缓缓地,在上面放了什么。他低眼:“火车票?”
      小石头挑眉:“终于说话了?嗯,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算是饯别。”
      余青墨抿唇,隔半天,生硬地说:“谢谢。”
      “嗯。”小石头受用地颔首,“还有什么要说的?”
      余青墨握紧双拳,火车票连带通知书一起,被捏得死紧:“你……的名字。”
      小石头却转过身,就像最初所见时的回答般:“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我是小石头。”
      余青墨突然觉得双眼干涩,心脏在刹那被抽空,他勉强笑笑:“是啊,不过是个代号。”
      “那么。”小石头站在离自己半步的地方,灯光打在脸上,棱角分明,“再见。”
      余青墨呆了良久,嘴唇翕动一下,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冲了出去。
      宛如逃难。

      尾声

      人来人往的火车站,余青墨背着书包,立在中央。他看着周围眼泪汪汪道别的亲友情人,突然觉得心的最深处一片荒凉。
      火车按时到达,正准备上车,他却想起那个小小的盒子,慌忙拿出,珍而重之地抱在手里,又觉不踏实似的缓缓打开。
      里面只躺了一样东西。
      余青墨觉得心里一阵钝钝的疼痛。
      是支票。
      刚想伸手拿出,旁边传来两段对话:“啊,酒吧街里的那家店,就是那家,坚硬的鹅卵石。”
      “很有名么?”
      “废话,蓝大小姐开的——说起来不知道怎么的,明明生意刚上道,就关了。”
      “诶?这倒是奇事一件,不过若说起奇事,我还有另外的……”
      后面的话都没有入耳。余青墨呆呆地看着停在半空的手,突然有人冲过来用力推了他一把,紧接着脆弱的纸片飞出盒子,那瞬间他觉得心也随着这纸片飞出胸膛。空落落一片。
      映了晨光,他看到纸片上写了三个字。
      空头支票,三个字:
      “蓝涔因。”
      余青墨讷讷地念,胸口冰凉,眼底也冰凉。他弯下身捡起支票,接着紧了紧背带,转过身,头也不回地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世界寂静如死。
      拥挤的火车,晨光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
      坚硬的鹅卵石,绝望之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坚硬的鹅卵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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