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青）细雪》huanyue

1、第 1 章

　　细雪慢慢的飘落下来。原本应该春暖花开的季节，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场小雪，气温骤降，空气中充满了清冷的气味。刚刚出头的青草嫩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一打，又全都缩了回去，战战兢兢的悄悄打量着喜怒无常的自然。
　　下雪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同巨大的麻袋罩在无精打采的群山头顶，压得它们更是抬不起头来。山脚下原本有一个小小的村庄，被山间迷雾一模糊，几乎消失在灰暗的背景里。
　　“真是的，怎么偏偏挑了个这种鬼天气！”叶子一边恼火的检查着自己陷在泥泞中的高跟鞋一边不住抱怨，“手机的信号不好，也不知道来接一下人家，这也算是新婚夫妻？再说，为什么我的蜜月旅行会是这种穷乡僻壤？！”
　　“叶子小姐，叶子小姐！”不远处一棵冷杉下，一个男人兴高采烈的向她挥着手。
　　“你怎么也跟来了？”叶子翻了翻白眼，难怪自己这一路上这么倒霉，原来是这个瘟神跟着啊。
　　“都是你啦！我坐火车下错站，好不容易搭上便车又被骗走身上所有钱，还被扔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我说我今天是不是看见黑猫了，原来是有你这个比黑猫更厉害的瘟神跟着啊！”还没走到他跟前，叶子就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
　　“叶子小姐……”男人习惯性露出的一幅无辜表情更是让叶子火大。
　　“我又不是室井，你以为我吃你这一套啊！”抬手举着山脚下的村庄，叶子咬着牙恶狠狠的说，“你还跟着我干什么？你亲爱的‘室井先生’在那里！”
　　男人抓着浓密黑发小声说：“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脚不由自主地就跟过来了。”
　　“你跟过来干什么？别忘了，这可是我和你的‘室井先生’的蜜月旅行！难不成你还不死心？”叶子故意用话伤他，满心期待在他脸上看到他长久以来都掩藏得很好的绝望。
　　“呵呵……”男人傻傻的笑了起来，“叶子小姐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坏了你们的好事！”
　　再次令叶子失望，那双因为倒映着细雪而变得分外明亮的褐色眸子里，只弥漫起茫然的迷雾。
　　“我啊……”纯净的眸子眺望着远方，“大概只是想来看看室井先生一直提到的家乡吧！”

　　“青岛，”叶子转过头对小心翼翼跟在身后的男人说，“这样子纠缠下去……有意义吗？”
　　青岛愧疚的抬起头，嘴唇颤动了半天吐出来的依然是那句叶子听了不下百遍的“对不起”。
　　叶子不耐烦地回过头，内心那一股燥热又升到了头顶。
　　“你到底是不知道怎么离开还是压根就不想离开啊！”
　　青岛愣了一愣，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在清澈的眸子里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
　　“我自己也不明白……三年了，只能在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的痛苦，他的悲伤，他的一切我都只能看在眼里，却丝毫帮不上忙！原本我想就这样看着也行，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没想到叶子小姐你出现了，你竟然能看见我，听见我说话，一下子洞穿了我的存在，突然得让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以为我想看见啊！”叶子粗鲁的打断对方，“谁愿意在自己的婚礼上看见结婚对象的前情人的鬼魂？！”
　　“所以……”青岛深深的弯下腰，“觉得很对不起叶子小姐！”
　　叶子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你说没有；问你要不要我替你传话，你说不用。那你到底为什么不能转生啊！”
　　青岛茫然的看着远方：“那时候只感觉眼前白光一闪，身体就浮了起来。回过神来，就看见他们在我的脸上盖上白布。我呆在原处等了很久，可就是不见有人来接我，好像被人遗忘在时空之外一样，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
　　叶子又叹了口气，咬了咬开裂的嘴唇，一丝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要不然……”她谨慎的说，“我去找几个和尚来做场法事……对了，找个什么阴阳师也行啊！”
　　青岛满满的笑了起来，原本下垂的嘴角缓缓提起来，弯出一个漂亮的幅度。
　　叶子呆呆的看着他，心想这个男人好像会施魔法一样，笑的时候与不笑的时候居然会有这么大差别，就好像原本平凡无奇的花蕾突然绽放出华丽的花朵一般令人惊讶。
　　“难怪室井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要是他还活着的话，大概我也会被他的笑容蛊惑吧！”叶子有些愤愤不平的想。
　　“叶子小姐要是觉得管用的话，我怎样都无所谓的。”
　　叶子极力掩饰内心偶然涌起的愧疚：“不要怪我绝情哦，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再说这也是为你好！”
　　青岛依旧笑得阳光灿烂。
　　“一切由叶子小姐安排好了，不过……”他抬起头看着灰暗的天空，“请让我看看室井先生的故乡再走。”
　　叶子点了点头，小小的愧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残忍的欣慰。
　　“人总是自私的，”她暗暗对自己说，“何况是女人！”
　　她也抬起头看着虚无的天空，灰暗的天空看不见她的影子。

　　“什么？临时出了大案子所以赶回东京了？！”叶子的声音尖锐得让站在一旁的青岛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
　　室井的母亲赔笑着，以山里人特有的热情殷勤地招呼着这位来头不小的儿媳。
　　“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才不愿意嫁给警察！”喝着室井母亲亲手端上来的茶，叶子依然愤愤不平，“简直和我那个把办公室当作家的老爸一模一样嘛！”
　　“那为什么和室井先生结婚呢？”
　　青岛站在逆光的窗口，表情模糊不清。
　　“大概是挑来挑去年纪也大了，我们这样子的人家到了这个年纪不结婚是不行的。然后我就想，反正都是政治婚姻，不如嫁个不会碍事的比较轻松。”叶子伸了伸懒腰，眯着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不屑的目光。
　　原本温和的褐色眼睛好像突然燃烧起来，许久，才又慢慢恢复平静。
　　叶子讥笑起来：“怎么了？为你的‘室井先生’不平啦？”
　　“只是不甘心啊！”青岛转过头不再看她，“如果我没有这么早死，一定不会把室井先生让给叶子小姐的！”
　　叶子大笑了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不过是鬼魂而已，还敢说这样的大话！”
　　一口喝下有些苦涩的茶水，叶子低头凝视着杯中褐色的残渣。
　　“都什么年代了，人鬼恋已经老掉牙了，你以为还会有人唱着‘Only you’在天堂的门口和你吻别吗？”
　　“说的也是。”抓着头，青岛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
　　深深弯下腰向叶子鞠了个躬。
　　“所以，即使你不爱室井先生，室井先生还是拜托你了。”
　　有些觉得气闷，但叶子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我看起来是个可靠的女人吗？”
　　青岛的笑容暖暖的照亮昏暗的房间。
　　“叶子小姐是个善良的人呐！”
　　“笨蛋！不要这么轻率的下结论！你才认识我几天啊！”
　　毫不留情的斥责着，叶子的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翘，一半是嘲笑对方的天真和自作多情，另一半却因为对方幼稚的赞美而从心底绽放的微笑。不知不觉中，叶子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立场，忍不住从心底开始认同对方。就好像是这突然降临的的春雪一样，明明知道它的不合时宜，却被它的纯净打动了。

　　“慎次小时候啊……”室井母亲面带慈爱的微笑，一边翻动着旧照片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年的琐事。叶子有些不耐烦的伸了个懒腰，本想站起来打断这种无意义的回忆，但看到身后的男人正听得津津有味，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好不容易捱到老人家说累了起身去准备晚饭，青岛又兴致勃勃地提议出去走走。
　　“看看室井先生童年的痕迹。”
　　青岛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被这光迷惑了而轻易点头的叶子，一出门就开始后悔。
　　眼前的村庄和普通的山野小村没有任何区别，外面又是小雪纷飞，破落的泥路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一排排低矮的房子静静的付卧在大地上，久经风霜剥蚀的石墙露出黑糊糊的表面。褪色的门帘被依然刺骨的寒风吹得哗哗作响，成为寂静街道上唯一的声音。偶尔有一两个孩子从被烟熏黑的旧式拉门里探出头来，匆匆一瞥又迅速缩回去，好像小动物一般谨慎又害羞。
　　叶子皱起眉头，她是在都市的喧嚣和繁华中长大的孩子，如今面对着这个冷清寂寞的陌生世界总是感觉浑身不自在。她瞟了一眼四处观望青岛，不明白同样是在都市长大的孩子，他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兴致。
　　沉默的走了一段路，叶子终于忍不住问道：“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啊？”
　　青岛笑嘻嘻的回答：“这里是室井先生生活过的地方啊！”
　　他指着街边一家招牌肮脏的只能模糊认出一个“和”字的面馆兴奋的叫道：“看！那应该就是室井先生经常提到的拉面馆了，可惜我现在是吃不到了，不然真想去尝尝室井先生所说的地道秋田风味。叶子小姐要试试吗？”
　　叶子盯着黑乎乎的门洞，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沿着狭长的街道一直走，就来到河边的田埂上。
　　有几个披着斗笠的村民正在黝黑的土地上劳作，旁边站着来送晚饭的妻儿，一派温馨和谐的气氛。新翻的土地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芬芳，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在翻起的泥土里寻觅着种子和蚯蚓。
　　已经解冻的河水畅快的奔流着，精力充沛的用力敲打着岸边光滑圆溜的石块。
　　叶子倾听着春水的声响，才恍然大悟般的发现春天已经到了。这让生活在都市中从来没有留意过季节交替的她突然产生一种新奇感。
　　慢慢的微笑起来，她暗想：“其实这个地方也没有想象中的差啊！”
　　青岛静静的看着她的微笑，然后向陷入某种回忆中般神色恍惚的说：“室井先生曾经对我说，小时候每当他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会跑到这条河边，坐在河岸上听水流的声音，然后所有烦恼就好像被河水带走了，心情也平静下来了。有时候他和小伙伴一起把写满心愿的纸船放到这河里，他们相信这条小河是通往大海的，只要沿着它走下去就可以走到外面的世界里。那时候还没有通火车，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大家都梦想着离开，可真的离开后又发现自己天天梦萦魂系的却是这片土地。”
　　青岛慢慢的诉说着，露出幸福的微笑。
　　“叶子小姐知道室井先生写的是什么愿望吗？”
　　叶子摇了摇头，内心深处某个冰封已久的地方开始慢慢融化。
　　“室井先生在纸船上写的是‘我要做一个伟大的人’。”
　　青岛昂着头，细小的雪花穿过他凝固的微笑飘落在地上，化为泪水一般晶莹的液体。
　　叶子感到了一种可怕的虚无感席卷过全身，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叶子小姐觉得冷了吗？那我们回去吧！”青岛体贴地说道。
　　叶子却忽然蹲下去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青岛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她，想要拍拍她颤动的肩头安慰两句，却在看到自己近乎透明的手掌后作罢。
　　山沟天黑得早，青岛还没有回过神来，黄昏已经冷瑟瑟的降临了。淡淡的余晖披在叶子单薄的肩头上，有种独特的美感。
　　“要是我能更早遇到青岛就好了！”
　　当无声的哭泣终于湮没在苍茫的暮色里时，叶子站起来，用通红的眼睛直直看进青岛的眼底。
　　青岛沉默了一会儿，用温柔的近乎悲怆的声音说：“叶子小姐可以……试试去爱室井先生。他是一个好男人……”
　　“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男人！”叶子打断了他的话。“可是……”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悲伤：“他连他自己的幸福都不在了，还能给我带来幸福吗？”
　　青岛望着她，颤动着嘴唇却拼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她脸上露出自嘲的微笑，“我一直用‘不相信爱情’这句话伪装着自己脆弱的心，自以为是的游戏着人生，可是‘这里’却空空如也。”
　　她指着心脏的位置继续说：“遇到你之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以前浪费了多少时光，能够那样真正的爱一场，真是幸福啊！”
　　青岛避开她羡慕的目光，冥冥中又看见那一晚自己的眼睛，那种被巨大的幸福包裹着的目光，却在一声巨响中粉碎为灰烬。
　　“真是讽刺啊！”他艰难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是多么嫉妒叶子小姐可以活生生的呆在他的身边，你却羡慕起我来了。其实总有一天他会忘记我，或者把我的存在尘封在记忆的深处。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可能，人也是要往前走的。所以叶子小姐啊，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沉重的暮色落在太阳坠落下去的地方。

　　“重伤？！”
　　叶子瘫倒在电话机前，青岛呆呆的看着她，感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赶回东京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医生怜悯的看着她，摇了摇头，撕心裂肺的哭声便成为这个世界的全部。
　　青岛发疯般的扑到白布前，却只看见一个古怪的女人提着一盏灯笼离开。
　　“等一下！”他拦住对方的去路。
　　那个面色铁青的女人抬起眼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干什么？”
　　“你不是来接室井先生的吗？把我也带走吧！”
　　“为什么？你又不是死灵。”
　　青岛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什么？我还没有死？！”
　　女人冷笑了一声：“不是死灵不等于你还活着，你是生魂！懂吗？生魂就是那种□□还没有死就擅自离开了的魂魄，生死薄上阳寿又未尽，我们地府可不收。本来你的□□要是还完好的话还可以还魂多活几年，不过看你的样子好像离开很久了，□□大概已经坏掉了。那你只好以这样的形态在这世上多呆几年了，等你的阳寿尽了我们自然会来接你。”
　　青岛犹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女人面无表情的穿过他，往黑暗的深处走去。
　　“等等！”在她几乎消失之前，青岛再次拦在她面前，“我还有多少年阳寿？”
　　女人不耐烦的掏出一个厚本子，翻了半天后说：“你可以活到76岁，所以还有36年。”
　　青岛依然不死心：“那么至少让我最后见室井先生一面吧！”
　　那个女人发出如同向枯井中投入石子一般干枯的笑声。
　　“他是死灵，你是生魂，你们怎么可能再相见！”
　　说罢，她拎着发出荧光的灯笼蹒跚的走进黑暗里。

　　“怎么回事？”泪眼婆娑的叶子惊讶的看着青岛。
　　眼前的男人好像瞬间被吸光了所有生命力一般，犹如枯萎的树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他的眼睛不再是那种澄清的褐色，而变得青白分明的呆滞，突兀的鼓在干涸下去脸上。
　　叶子突然记起他本来就不是活人的事实，心里有些发毛的向后退去。
　　“怎么会这样……”许久，那好像从黑暗深处发出的声音从他青色的嘴唇里轻轻吐出。
　　然后叶子看见鲜红色的液体从他空洞的眼眶里滚出，还来不及落到地上就消失在虚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