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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墙头马上遥相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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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御花园里,宫粉羊蹄甲木交错排开,遍地是雪白的落英,五瓣中必有一片中心变色,像伸出的红色血脉,浸月用脚尖着地,尽量不去踩上它们。
怔怔在树底下呆了好久,她才离去,可回去也是一件令她无比憎恶的事情,那精致的雕梁每日一成不变,高悬在空荡荡的殿上凝望着她,目送她白天踏出这八角的庭院,傍晚再披着清冷月光回来,经常一整天没机会和人说一个字,每天都在无声地呐喊,她开始不记得开怀大笑的感觉。
穷则思变,浸月找到了新的玩法,从此,后宫东南角的一处墙头上,多了个东张西望的脑袋,时而有宫女太监小侍卫们经过,言谈之音、眉眼之姿全被她受尽眼底,倒也有趣。
这日,她照例顺着几张废弃的桌椅板凳爬上墙头,探着脖子一瞧,居然有一大队车马向宫门口驶去,她一把抓过旁边柳枝掩在前方,从缝隙中偷看:那队车马顶着明黄的卤簿仪仗队,正是御驾,大哥江水寒照例随驾巡列,英姿飒爽,意气飞扬。
数月未见亲人,浸月激动得差点栽了下去,心中狂念:“哥哥,我在这呢,快向上看一眼啊!”
队伍很长,足足有百余米,可江水寒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树丛里注视他的那双眼睛,直到他的身影被后面飘飘的旌旗华盖完全遮挡。
浸月抱憾长叹一声,刚欲缩下头去,却意外的捕获到了另一束目光:仪仗队中有个人,骑着马,不动声色地行至最末尾,正回首望着自己。
好一个墙头马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却熟悉那道目光——永远静静地,不加干扰却洞悉一切。
源宗泽,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
浸月从御花园回去之后,当天夜里,皇宫里忽然调集了大量京畿卫,整座皇宫处处都是骑马巡视的人,把气氛搞得紧张兮兮。
浸月管六儿那里一打听,才知道皇帝今日出宫视察龙沽灾民,竟遭冷箭,已经被抬入皇宫。一个相国府丢了女儿,都搅得人心惶惶,更何况是皇帝?浸月是个危机意识极重的人,她开始担心自己的爬墙偷窥之举被人看见,这要是随便陷害一下,就是和皇帝遇刺有关了,怎么也能把自己整得半死。哎,皇帝啊皇帝,这是第几次遇刺了,你怎么老是被人欺负?
浸月思虑一夜,不知觉天已大亮。小六子打扫庭院的声音响起,一切有如寻常,她这才放松了一下情绪,渐渐入睡,结果刚刚如梦,就听见有太监传报声。
她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看天色,竟然还没有亮透,心道,这么早就上门,定不是好事。果真,太监和主事麽麽领着几个銮仪卫的人走进来,要求殿内人等迅速更衣听审。
殿里其实就她一个主子,浸月忐忑不安的走出。
那太监见人来齐,张口即宣,把浸月吓得连人都没看清就先低眉跪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月贵人莫要惊惶,只需如实作答。”
浸月惊异的抬起头,源宗泽,竟然又是他。
源宗泽给了她一个点头,眼神里似是传递着让她安心的信息。
另一个穿官服的开始问她近日所作所为,一旁还有做摘录的,问及昨日上午她干了什么,她就随口编了个事。
那銮仪卫官员又问:“可有谁见过你?”
“大概没有。”她小心地拿捏着每一个字眼,既不敢过于绝对,又不能露出马脚。
“大概没有?”那官员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浸月不敢再多说话,屋内冷场。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起,源宗泽用茶盖慢慢滤着杯中茶叶,又慢慢端起品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流下,“咕嘟”一声好大,大家都看向他。
他不紧不慢放下茶杯,看似思索后,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其他人?”
“没见过什么人。”浸月说。
“据我所知,你这附近是姝怡殿,那么你有没有看见过某某,某某和某某某?”这些某某都是刚才审查中略显可疑的人物,其他官员的注意力也转移过去。
“都没有。”
“可有仔细想了,确是没有?”
浸月对这些人名根本一个都不知道,但还是配合得作出仔细想了想的神情,再道:“没有。”
源宗泽也状似认真地向其他两位点点头,意思是我已经问完了,两位见上级都问完了,也纷纷点头,谢罪告辞。
浸月起身,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源宗泽临走时刻意留给她了一个眼神,和以往一样,饱含包容关切之意,可是也却带了些隐隐的忧虑。难道他对自己还不死心吗?她心里猜测着。
皇帝又遇刺,无疑是给民心惶乱、谣言四起的寰微国雪上加霜,大臣们久不见皇帝,送去的奏折积压数日未见批示,也不知伤势如何,都焦急万分。朝中这几日人声沸沸,然而此时的后宫却一派萧条,皇帝卧床疗伤数日之久,令后宫各级嫔妃各守其宫,不得入寝宫探视,也避免相互走动,只源重阳是唯一一个可进入祈福之人。
一场秋雨一层凉,浸月迟来半个月的例假终于淅淅沥沥地到来,因着这天气,肚子疼了大半天,六儿热水热汤的伺候,被她找了个茬子骂“滚出去”,下午一觉起来,她感到身子污秽肿胀,却没人上前伺候,就越发的怀念宁馨他们的温言温语,想不起宫里还有其他什么朋友,只得去子姝那串串门。
宫里冷清异常,连个清扫的麽麽都不见人影,地上零落的花花叶叶,颇给她制造了些悲秋的心境。正暗自伤神,忽然听见整齐的脚步声,她不知心虚什么,快速躲到一堆假山石后面,就见一队穿玄色监察司制服的人疾疾走过。
她隔了好远偷偷跟着他们,可是越跟越不对,这队人怎么直冲着自己的宫殿方向去?她心里打鼓,绕了个路,跑到自己宫殿的侧门去看,结果在墙外听见里面似乎乱成一团,有个大嗓门的太监正回答:“奴才没见到月贵人!”
她吓得心跳慢了一拍,感情这伙人来抓自己?
浸月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脑海里第一个反应出来的决定就是跑!至于跑哪去,她也不知,反正就是离得越远越好。鹅卵石路上的泥水沾湿了丝履,绵细的雨雾顺着发梢滴在脖子上,她浑然不知,奔跑让她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觉得安心。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九华宫里面,当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是哪,只看到四处都是花圃,桂菊当季,甚是好闻,也好躲人,不想刚溜到一个屋角,就撞到个人,那人手里的汤药洒了她一身。她顾不得火辣辣的疼痛,抬眼一瞧竟然是源重阳。
重阳见是浸月,把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快掉出来。浸月还想逃跑,可重阳见她雨水药水一身,便高声招呼人来伺候,害她欲说还休,被人拉近了寝宫。
重阳问她如何来了这里,浸月想着她和皇帝的关系,又想到自己偷窥到皇帝出巡,不知如何作答,刚要编个理由,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月贵人可在此处?”
她没想到这帮人来得这般迅速,吓得豁一下站起来,源重阳奇怪地看看她,开门相迎。
门口正是监察司的人,彼此见到,都心照不宣,执事的对浸月道:“月贵人好是难找,麻烦和我们走一趟。”
“为什么?走哪?”浸月还不确定他们知道了自己什么。
执事看着瓮中鳖,极有耐心地说:“有人举报说贵人在皇帝出宫那日欲遁墙而走。”
浸月内心大窘,终是没有逃过去,还闹得人尽皆知。肚子刀绞一样痛,监察司的那群人目光冷漠。
“皇上可知道此事?”重阳声音柔柔响起。
那人立即也用自己没有察觉到得温柔语气恭敬答道:“还没有,但皇上交待我等捉拿可疑人员,可先审后报。”有些男人和美女说话,总是不由得放柔了语调,浸月撇嘴,听重阳说:“月贵人是皇帝钦点的贵人,如何做得那事?不如随我去问一声皇帝的意思罢。”
“悉听尊便。”语气谄媚。
浸月感激地望了一眼源重阳,忽然发觉她似乎变得更好看了。
不一刻,他们走到了皇帝书房外,因为除了重阳,其余都是闲杂人等,所以重阳一人进去,不一会儿,又出来,对着那群官兵出示了御笔,道:“皇上口谕,月贵人无罪,可入御书房,你们也可走了。”
那官员道:“可的确是有人举——”
重阳道:“皇上还说,严审诬陷月贵人的人。”
一句话就扭转了黑白,浸月本是无罪,可看到她翻墙的人又何罪之有,虽是脱了罪名,可她却禁不住地厌恶这毫无权利约束的高高在上者。
等监察使走后,重阳道:“月贵人,随我来见皇帝吧。”
金蟾啮锁,炉烟袅袅,龙帐内隐隐约约显现着一个人身,浸月跪地俯首道:“陛下。”
帐内悄无声息,浸月不敢抬头,这时重阳轻曼的脚步声传来,她道“陛下,汤药来了”,一边把药碗放好,掀起了纱帘。
她忍不住抬了头,只看见皇帝腿上盖着一床薄被,重阳的身子挡住他,正费力的想抱起他上半身。不知道书房里的侍从都躲到哪里去了,浸月看不过眼,也起身帮忙,重阳感到动静,头也没回道:“你不用过来!”
语气挺不温柔的,浸月心中刚才建立起的感激之情现在又少了一半,她干干地站在一旁,看重阳一点一点扶起皇帝,拿软垫给他铺好后背,又把被子往上掖到胸下,这才拿起药碗来给他喂。皇帝的脸瘦了不少,青色的胡渣在嘴周麻麻的泛了一片,眼睛里的红血丝很明显,一只胳膊有些问题,吃药的时候,他一直没有看任何人。
浸月有些吃惊地看着高贵如仙子的重阳做着这些妇道人家的事物,她怎么也不能把菊宴那天的她和现在的她联系起来,当然最令她不安的是皇帝阴郁的脸色,还有自始至终都没有搭理过她的态度。
忐忑中,重阳喂完了药,转身坐在床沿,皇帝此时也转过了他高贵而僵硬的脖子,两人同时望向浸月。
她脑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念头,来不及细细琢磨,这时皇帝发话了:“月贵人从此就住在朕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