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逢》非蚕七丞

66、第 66 章

　　见此事无解，周憬然催动术法，几十只灵鸽争先恐后地自天牢的天窗口飞进来，一齐席上狄无及的脸和眼睛，灵鸽受主人情绪和灵力控制，此时几十只灵鸽暴躁癫狂，像是要把狄无及整颗脑袋撕碎。

　　她暴怒而起，双手乱挥，四五只灵鸽被狠狠摔在地上，抽搐两下，再也煽动不了翅膀了。

　　趁着此时，一只灵鸽从周憬然胸口衣襟处叼出天网，扑落着翅膀从天窗飞出去。

　　周憬然望着天窗笑了笑，道：“楚夕年，这是我欠你们杏林的。”

　　当初在凡间，楚夕年不明就里地救了奄奄一息的周憬然，周憬然一直记得。

　　早在历劫之前，楚夕年的父神母神还救过周憬然一命，那时他们明明知道自己就是宿歌。

　　楚夕年倒是好说，周憬然早就暗中观察着莫知旧的一举一动，当初也是他故意引来莫知旧追查他的身世以及一系列的前尘往事，暗中利用莫知旧对楚夕年的感情引导莫知旧修习禁法助她飞升。

　　原本楚夕岁在帝都山失踪，也是周憬然一手策划的。

　　周憬然早就调查出莫厉在试炼禁法。他也早知禁法反噬，莫厉准备打楚夕岁的主意。曾想阻止，无奈莫厉只一掌，就把周憬然的内丹震裂了。

　　是以那日莫峰偷偷带走楚夕岁，周憬然就知道莫厉修炼禁法的反噬已经开始了，他现在急需杏林天宫中仙子的灵气精血净化，而楚夕岁在莫厉眼中无疑是杏林天宫最上乘的灵气精血。

　　周憬然深知，要保护楚夕岁，仅仅杀掉一个莫峰远远不够。

　　若是楚夕岁飞升成功，他就是杏林天宫最上乘的灵力精血，这样一来他就变成了莫厉势在必得的残杀对象。

　　当初利用狄无及绑架楚夕岁，暗中阻止他走上飞升台，顺便祸水东引让兽冥天宫自曝其短，为的就是让兽冥天宫和九五天宫自相残杀，待他们双双斗得元气大伤之时，再把兽冥天宫给神兽放血一事和莫厉偷炼禁术一事大白天下，如此一箭双雕，到时候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就可以保护杏林天宫不受迫害。

　　计划得很好，开始计划施行得也很顺利。

　　周憬然那时虽受了大帝一掌，还是趁着莫厉打盹的空档，强撑着身子偷偷潜入天牢把莫厉偷练禁法之事告诉了狄浩上仙，还诓他神兽放血一事已然败露，兽冥天宫不久就会被齐攻讨伐，如此一来狄浩上仙势必拼死一搏，莫厉也势必要杀人灭口。

　　矛盾激化，引导狄无及这蛇蝎心肠睚眦必报的毒女为父收尸大闹天牢……

　　不想他太过心急，竟然在行动之前没有确认杏林天宫两位上仙是否在场，弄巧成拙，阴差阳错害得楚怀谷夫妇双双殒身。

　　一步棋走错，满盘皆是空。
　　楚怀谷夫妇殒身后，周憬然竟然三番四次连他们的孩子都保不住。

　　楚夕辰被莫厉抓走，楚夕岁冒死也要去九五天宫把姐姐救出来，甚至不是救出来，只是陪着姐姐一同去赴死。
　　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莫知旧，没人能杀的了莫厉。

　　周憬然心里清楚，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无法放任。

　　楚夕岁走后，周憬然先通知了莫知旧楚夕年在千鸽岛的消息，又把夕年在千鸽岛的消息告诉了莫厉，还编造了楚夕年逼迫莫知旧自杀的谎话。

　　只为了能激怒莫厉，让他对楚夕年产生杀念。只有这样，才能逼迫莫知旧自杀，结束这一切。

　　那一瞬间，周憬然知道自己是个赌徒。

　　还是一个输不起的赌徒。

　　若是莫知旧没死，楚夕年就会死在莫厉手中，连她的姐弟也保不住了。

　　还好，这一次，周憬然赌赢了。

　　“我欠你的，欠你们杏林的，这次就当作一并还清了吧。”催动身体里尚在流转的最后一丝灵力，仅仅能催动一两只灵鸽缓缓煽动翅膀，应该足够支撑它们从幽冥天宫到天兽山，周憬然对着灵鸽轻柔道：“去吧，去助她一程。”

　　终于挨到今天了，目送最后一只灵鸽飞出天宫，周憬然竟还能笑得出来，“我本该在当年天玄天宫覆灭时就跟着去的，幸得两位上仙舍命相护才残喘至今，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这样也好，这么沉重的一条命，早些结束也算解脱。

　　那灵鸽不负众望地堪堪落到楚夕年手上才停到她肩头，拿着天网，楚夕年从天兽山缓缓移动。

　　尽管万分不忍，她还是要从太阳烛照的尾部移至它的前方，封天兽嘴，取精元。

　　太阳烛照月亮盘子的眼睛随着楚夕年缓慢的步伐缓缓移动着，那么明亮的眼睛，更让楚夕年觉得自己实在罪孽深重。

　　——
　　没有灵力支撑的白鸽瞬间化为一片白羽，轻盈又干净。

　　周憬然这一生最羡慕的两个东西——轻盈和干净。

　　周言上仙说，他在这个世上，有恩人和仇人。
　　有恩人和仇人，就有恩情要报答，有仇家要报复，有要保护的人，有要算计的人，小心筹划，步步为营。纵使再想抽身，终归背负千斤重担，步步深重。

　　血债血还，没有血，怎么还？所以此生注定不能干净。

　　几十只灵鸽，换了狄无及一只眼。
　　狄无及慌忙把缠在胳膊上的纱布抽下来缠裹她的左眼，就是这样，她都不曾在天牢挪动半步。

　　看来，她是真的太渴望将周憬然折磨致死了。

　　周憬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欣赏她溃烂的胳膊，欣赏她瞎掉的左眼。

　　莫知旧废了她右胳膊，灵鸽啄吓了她一只左眼，这样看着当真有些不大对称，周憬然默默在心中感叹。

　　狄无及痛极恨极，胡乱把瞎掉的左眼包裹完，她大半个脑袋也缠在白布里面。

　　捡起地上的火魅鞭，狄无及当即用了十成的灵力将火魅鞭调转方向抽到周憬然身上，他的身上顿时血花四溅，溅落到地上雪白的鸽羽上。

　　周憬然笑了，看着狄无及道：“你瞧，沾染上兽冥天宫的东西，果然无法干净。”

　　狄无及撤了周憬然身上的天玄玄铁铁链，灵力耗尽的他此时和一个凡人对她构成的威胁没有任何区别，狄无及无需再有任何忌惮，有的，只有愤恨。

　　她伸手捏住周憬然的脸，还欲再次将他践踏到泥浆里去。

　　刚一用力，周憬然布满血污的手忽然抓住她的脖子，回光返照般增大了力气。

　　他的血顺着狄无及的脖子往下淌，刚刚还死命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却颓然垂落，周憬然的眼睛堕入了比方才还要绝望的深渊里。

　　狄无及的胳膊上沾了周憬然的血，大片大片的伤口开始迅速的自动愈合……狄无及望着自己的胳膊，抓狂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啊……啊……啊……”

　　她颤抖着扑到周憬然的身前，提起他的肩膀摇晃不停，口中喃喃道：“周憬然！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周憬然垂死的眼睛里情绪太过复杂，竟不知是欢喜，是失望，还是绝望，还是其他什么。

　　周憬然忽然觉得那样疲惫，好像一生的疲惫都聚集在此刻，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无法面对，也无法再面对。

　　哀莫大于心死，竟是如此这般。

　　“天生无法形成血液流动，皮肤溃烂，一百年引一次天兽血……我早该想到的，我为什么没有想到？”狄无及放下周憬然，失控地围着这间天牢转个不停，口中不停道：“哈哈，没想到我狄无及，哈哈，讽刺，真是讽刺至极。”

　　“为什么？”

　　“我竟然……我竟然是宿舞吗？”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

　　再癫狂也有冷静下来的时候，狄无及疯得够了，就跌坐在周憬然身边，刚一跌坐在周憬然身边，又突然弹起来，慌慌张张从天牢里跑出去，又慌慌张张跑回天牢里面来。

　　她给周憬然嘴里含了七八颗救命的丹药，然后望着周憬然的尸体呵呵呵呵地傻笑半天。

　　过会儿，她又突然从地上弹起来，慌慌张张跑到天牢里其他的尸体面前去。

　　这一具尸体的心脏被挖出来了，含了保命的丹药也无济于事。

　　这一具尸体才几个月大，年纪太小了，含了丹药自身也没有转还的能力。

　　这一具尸体胳膊腿都没有了，但是五脏六腹都还在，给他含一颗丹药，再去别的地方找些胳膊腿试图给他装上，试试这条胳膊不是他的，试试那条胳膊也不是……

　　这一具尸体是从喉骨就被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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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狄无及把地上的三十二具尸身全都检查一遍，她发现自己确实罪无可恕，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周憬然跟前，召唤术语将他抬起来，急忙往杏林天宫赶去，口中喃喃道：“杏林天宫医药仙家，活死人肉白骨尚且不在话下，肯定能够救你，肯定能够救你，肯定能够救你……”
　　“肯定能够救你，肯定能够救你，肯定能够救你……”

　　“这种情况我们闻所未闻。”一仙娥给周憬然搭完灵脉道。

　　狄无及跪到那个仙娥面前，“我求求你们救救他，我求求你们救救他，我求求你们救救他……”

　　那仙娥推后几步，“若是有救，怕是只有杏林天宫的两位上仙能解，如今……”

　　狄无及痛苦哀求道：“楚夕岁和楚夕辰呢？可能救？”

　　仙娥如实道：“大公主和小殿下至今未归，若是他们回来的话，会尽力一试。”

　　将头垂落到地上良久，狄无及道：“那就把他留在这儿吧。”转身从悬壶殿扬长而去。

　　天玄天宫的墓冢前，狄无及狠狠跪地，道：“父神母神，不孝女儿宿舞，请罪！”

　　天玄天宫随处可见的蜘蛛网厚重地搭在犄角处，断壁残垣的尘土落得久了，掩盖住了它原本的模样，只有天玄天宫两位上仙的墓冢是带着潮湿气味被翻新的土，刚刚狄无及重新把遗骨和遗物重新掩埋过，更显说不尽道不出的凄惨和荒凉。

　　天空中没有飞鸟，这里也不剩别的什么活物，只有忏悔的声音悠悠响起，惊得树影浮动，上下几番萧索。

　　“我早知自己不是兽冥天宫的二公主，兽冥天宫的二公主，出生后没多久就夭折了，那副遗像我见过，我还找到了那方墓碑，那里面躺着的，才是他们的爱女狄无及。我当时怒不可遏，只猜测是自己先天患疾被家人抛弃了，父神痛失爱女，念着她才收养了我，从头到尾我不过替代品而已，一个死人的替代品。父神和哥哥对我好，我却心生怨恨，觉得那是他们对狄无及的弥补，我只是恰好填上了那处空白。我心有怨念，为什么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念着故人都能如此待我，而我的生身父母却要将我抛弃。”

　　“我原以为，自己是被早早放弃的人。”

　　“原来竟不是……”

　　“父神母神从来不曾想过要放弃我，生了我，为了我练禁法丢了性命。弟弟原本就是为了救我才来到这世上，生前到处被追杀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到头来还被我害死了，死之前字字句句都维护着他心中的宿舞。天玄天宫也是因为我……”

　　两位上仙的墓冢坚硬又冰凉，写不出责怪或原谅。

　　“兽冥天宫收留了我，为了我犯天宫大忌取天兽血，最终父神和哥哥被我连累，全都死于非命……”

　　“生养之恩我一并辜负了。原来，我一直是被爱的那个人，我却一直在伤害最爱我的人……弟弟说的一点儿错都没有，我果真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了。或许，他不会愿意我叫他一声弟弟，他是那样的恨我。他本应该更恨我一些。”

　　“现在一切都晚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追悔莫及，悔之晚矣。”

　　“怀胎守护，临产受苦，生子忘忧……如此种种，我今生今世就是辜负了。父神母神泉下有知，一定很后悔生下我吧，连我自己都是这样的厌弃我自己。”

　　“就是父神母神厌弃我，也让女儿再拜一拜吧，最后再拜一拜我的父神母神。”

　　“我这一生，坏事做尽，自知十恶不赦，无颜面对先父先母，无颜面对弟弟，也无颜面对被我连累的父神和哥哥，我就要去酆都罗池底陪他了。哥哥懦弱，可他一路护我没有过半分退缩，我曾经愤恨，也曾不甘。现在除了悔恨和遗憾，什么都没有了，我自当下去陪他才是解脱。”

　　“父神母神，还请万千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