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一章:庭院深深 ...
-
从此以后,一连几日,都是上官无忧来送饭菜,那几天里宋兰身子十分虚弱,吃饭喝水全是由上官无忧服侍,过了两三日,宋兰才能坐起身来。
每天,上官无忧都会为宋兰带上几块桂花糕,或是红豆糕之类的甜品,见宋兰吃下,她就乐的直咧嘴。
那时腿上的断口还没有全好,依旧有些渗血,宋兰死活不允许上官无忧看自己的断肢,一直将腿缩在被子里,然而伤口处一直反反复复,长新肉的时候痒得难受,稍微扯动一下又疼得钻心,每次见到宋兰强忍住疼痛时的脸,上官无忧都心痛如绞。
有一日,喂完饭后,只见宋兰一手支撑着身体,一手伸入被中,死死的扣住痛处,上官无忧心头一酸,知道宋兰的伤口又作痛了。她刚开始强忍住眼中的泪水,然而见宋兰额头的汗水涔涔流下,不禁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轻轻的俯身在他隔着被面的断腿旁,双手搭在宋兰的断处,小声的抽噎,眼泪一滴滴的落了下来,将被面上溅湿了一片。
宋兰强笑道:“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上官无忧低低的摇头,半晌,说道:“让我看看好吗?瑛姐姐说,伤口长期捂在被子里不好。”
宋兰低声说道:“别看了,很丑,怕吓着你,我自己都不敢看。”
上官无忧微微一笑:“都说了,我们是朋友,哪有朋友怕吓着朋友的道理?”
宋兰低头不语,上官无忧淡然一笑,轻轻的掀开他的被子,宋兰一阵紧张,连忙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看了,上官无忧反握住他的手,说道:“早晚都是要面对的,我不怕,你也别怕!”
宋兰一怔,手微微一松,上官无忧已经掀开了他覆在腿上的被子,只见被子下的右腿只剩下短短的半截,空荡荡的裤腿上,破旧的衣袍下,全是暗红的血迹,正是那日摔在地上伤口迸裂之时留下的,纵是干了,也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床单上,也全是伤口扯动迸开时绽出的斑斑血迹,上官无忧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血,虽然早就干了,却依旧可以联想出流血时的情形,她浑身不自然的一颤抖,宋兰连忙拉住她的手:“好啦,别再看下去了。”
上官无忧咬咬牙,将他的裤子管缓缓捋起来,只见他右腿上,全是合好又迸开,迸开又长合的伤口,斑班驳驳,深可见骨。宋兰闭上眼,不忍再看下去了,却觉右腿断处猛然一热,睁开眼,上官无忧居然抱住自己丑陋的断肢,眼泪水滚滚的下落。
宋兰柔声说道:“哭什么呢?现在早就没以前那么痛了,刚断腿的那几天,简直是生不如死。”
上官无忧哽咽了好久,才轻声说道:“还……疼吗?”一面说,一面将他的右腿抱入怀中,宋兰惨笑道:“丑吧?”上官无忧拼命的摇头:“不丑,一点也不丑。”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来,打开塞子,小心的为宋兰在断口处涂上,宋兰只觉得疼痛的地方一阵清凉,不禁问道:“这是……?”
上官无忧微微一笑:“这个是我特地要母亲向太医讨的,据说是最好用的金创药,无忧这几天一直将它带在身上,想着总有一天你会用上。前几天一直不敢对你说,怕你不让我涂,今日,无忧实在是不忍再看你强忍疼痛,所以……所以……”
宋兰淡淡一笑:“我不会怪你,反而怕你吓着了。”
上官无忧低下头,继续为他涂药,涂着涂着,眼泪又落了下来:“断腿的那一天……你一定很疼很疼,是不是,你一定恨死我父皇了,是不是?”
宋兰侧过头:“一切都过去了,我谁也不恨,出行前父亲就对我说,到望京以后,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命,怨不得别人。”
上官无忧哽咽道:“什么命不命的,你有权利去恨,一切都是我父皇不对,我……我要找他理论去!”说着,就欲站起来。
宋兰叹息道:“去了又有何用?你父亲不会听的!”
上官无忧说道:“纵是这样,我……我还是要说它一说!”
见她面红耳赤,大有一去讨个说法的神色,宋兰连忙拉住她,眼珠一转:“你疯了?我是敌国的质子,你父皇若是知道他的女儿在为敌人的儿子抱不平,一怒之下,万一把我的左腿也给砍了,你赔啊?”
上官无忧一愣,宋兰继续说道:“你父皇脾气不好,别去招惹他拉,你说我是你朋友,你也听我一回,好吗?”
上官无忧这才坐了下来:“既然你这么说,我就不去了,但是,父皇有你说的那么坏吗?他明明对我很好的。”
宋兰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是他女儿,他是你父亲。好啦,我们不说这些啦,说说你怎么会来这苦寒院呢?前几日都是那个宫女姐姐来送的饭。”
上官无忧说道:“你是说瑛姐姐吗?我母亲说,这苦寒院里关的,大多是世间少有的能人侠士,或是身份高贵的诸侯大夫们,因为不肯屈就于父皇,才会被关在这里。母亲很同情他们,所以这里的事物杂务,全是由我母亲负责的,以前要么是瑛姐姐送饭,要么是翠翠姐姐送饭,我也送过好多次,很早就知道路该怎么走。”说着,她微微叹气:“那个房间里的老伯伯也好可怜,手脚上都被上了铁环,这么多年了,日子一定过的很痛苦!我真想知道,那个老伯伯他又是为何被关进来,又为什么被上了铁箍?”
宋兰一声叹息:“我哪里知道?问你父皇去,一切肯定都是他的主意!”
上官无忧低下头,沉吟半晌,缓缓说道:“你也说父皇不好,母亲也说父皇不好,大家都在说他,难道……难道父皇……真的是个大坏人?”说着,眼泪又继续在眼眶中打转。
宋兰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摇头:“他那么爱公主你,怎么可能是个坏人,对不对?”
上官无忧这才缓了眉头,宋兰吁了口气,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暗暗叹息如此善良的上官无忧居然摊上了这么个父亲,看来日后说话千万要小心,少和她说她父亲的事情比较好。
又过了二十来天,宋兰腿上的伤口好的七七八八了,上官无忧叫人为他削了根拐杖,这样就可以拄着自己走动了。刚开始的时候,宋兰极其排斥拄拐杖,但是又忍受不了每日只能呆在房中的痛苦,无奈之下,只好学着拄拐杖一瘸一拐的走路。
每日,当太阳斜斜照下,见到自己残缺的身影,蹒跚的步子时,他难免会神伤一阵,伤神过后不禁一阵自嘲,既然选择活下来了,就一定有活下来的理由,自怜自艾又有何用?
既然选择了坚强,就勇敢的走下去。
自从能自己走路以后,上官无忧每次都将饭菜送到正中的饭厅,等宋兰与老人吃完后,才收拾好碗筷,闲暇的时候,还会同院宋兰以及老人唠嗑聊论些闲话,有时干脆整日整日的陪着宋兰。那疯老人依旧是那样,疯疯癫癫,虽然偶尔也会正经一下,他对待上官无忧倒还算客气,但是一见宋兰,不是竖眉毛就是瞪眼睛,有时候才拔剑吓唬他,上官无忧嘴上总埋怨他欺负宋兰,心头却觉得这疯老头子还挺有意思的,哪怕是唬宋兰骂宋兰,也总好过让宋兰一个人孤单单的呆在房里。
自从住进这苦寒院起,每天夜晚,后院总是传来奇怪的风声,风声中又带着奇怪的声音,宋兰好奇,却苦于右腿残废,走不了路,如今上官无忧为他准备好拐杖,能自己走了,不由得想去一探究竟。
那日夜里,待上官无忧走后,宋兰悄悄的潜到后院,一直等啊等,等到月亮东升又西下了,也没见到什么动静。
宋兰有些懊恼,第二日,宋兰更早的守在院里,然而一夜下来,那怪异的风声始终没有出现,宋兰自己却坐在地上,抱着拐杖睡着了。
第三日,宋兰学聪明了,一直躺在床上偷听风声,直到那奇怪的声音出现了,才偷偷的跑到后院。然而,他本就行动不便,走路自是比普通人慢了许多,再加上拐杖坠地的声音,不论怎样轻放,却依旧隐藏不了接触地面时的震声,尤其是在石砖地上。于是,等宋兰到了后院,只见夜风乱草,却不见半个人影。
第四日,第五日,日日都是如此,闻声而去后,却什么也没见着。
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宋兰没敢再去一探究竟,只是静静的趴在床上,听那怪声响了两个多时辰才停,他试着把头伸出窗外,然而视野范围却始终有限,只听得到声音,连半个鬼影也没见着。
难道真是有鬼?宋兰有些恨恨的想着,又开始埋怨起自己残废的右腿,倘若不是它拖累,以自己的身手,至少也能探个究竟出来。
从小父亲就对自己说,世上无鬼神,只有懦弱心虚的人,才将一切不可解释的现象与未来的未知之数推到鬼神身上,正直的人,从不惧鬼神之类虚无飘渺的东西。
然而,因为腿脚不灵便的原因,十多天下来,什么也没探出来,宋兰越想越不甘心,还想再探,那奇怪的风声却停了下来,一连一个月,后院的夜晚也不见动静,宋兰越发是觉得有人在作弄自己。
在苦寒院的日子是清净又不清净的,除了晚上时而响起的怪声音,宋兰更加喜欢白天的时光。因为每天白天的时候,上官无忧就会趁送饭的工夫,陪宋兰解闷聊天,有时干脆搬副围棋来下。看门的侍卫并不知她的身份,然而却不敢小瞧她手头的金牌,于是上官无忧进出这苦寒院便如同进出梅香阁一般,为宋兰拿书衣服闲杂物件等,那些侍卫们也不敢多问,于是没过多少日,宋兰本来空荡的房立刻满了起来,书架上摆满了书,桌子上有文房四宝,案上叠放了好几套衣服,窗台上还摆了个琉璃的烛台,这一切,自然是上官无忧的功劳。
宋兰本不想麻烦于她,然而自从宋兰住进来之后,一直都是上官无忧送的饭,宋兰问起先前那个宫女姐姐哪里去了,上官无忧笑着说道:“是我求瑛姐姐不要来的,以后你和那个老伯伯的饭菜都是我送,你想要什么,就和我说。”
宋兰皱眉头道:“你母亲没意见吗?”
上官无忧微微一笑:“母亲一向心地仁慈,怜惜这里禁闭之人,当听说你也被关近来以后,还鼓励我多慰问慰问你呢,又何来责备之理?”
宋兰心头微微一宽,对那婉儿妃子更加敬佩了,只恨不得当面和她说声谢谢,以感激她对自己体恤之恩。缓了缓,他又问道:“那你父皇呢?他知道的话,一定不同意吧!”
上官无忧说道:“父皇一向不管这里送菜送饭的杂事,更不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母亲在打理。去年瑛姐姐病了,翠翠姐姐出宫为母亲办事去了,这里的饭菜还不都是我送的?”
宋兰微微一笑:“公主果然与其他的王孙贵胄不一样,毫无半分娇奢之气,这些也是你母亲的功劳呢!”
上官无忧笑道:“看来母亲从小就不允许我接触其他的哥哥姐姐们是对的,其实我也不大喜欢他们!对啦,你呀,以后也别老是公主公主的叫我了,母亲叫我无忧,你也这么叫我好了。”
宋兰连忙说道:“那怎么可以?”
上官无忧故做生气道:“怎么不行?以后我也叫你修哥哥好了,朋友间互相称名字多自在呀!”
执拗一番,宋兰也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天气又渐渐转凉了,枫叶又飘红,宋兰抚摩着残腿,有些百感交集,算起来,这是自己在望京的第二年了。
有时候,上官无忧会扯着宋兰,问他江阴好玩否,宋兰便向她讲丽州的小河流,水清澈得可以当镜子照,上官无忧就打断道:“什么是河?就像我们望京的护城池一样吗?”宋兰就告诉她,是差不多的,但是江阴的河流,里面是活水,而护城池里面却是死水,于是上官无忧就又问道:“那什么是活水,什么是死水呢?”宋兰对她说,活水是流动的,里面有好多鱼,而死水是静止的,里面没有鱼。
上官无忧愁继续好奇的问道:“那鱼,就是我们每天吃的鱼吗?”
宋兰想想,点头说道:“算是吧,渔夫们把它们捕获,然后在市场上卖出。”说到这里,上官无忧就有些伤心的说道:“那鱼儿多可怜呀。”宋兰连忙安慰道:“也不是所有的鱼儿都被捕获,我们那里有一种鱼,叫桃花鱼,鱼鳞就像桃花瓣一样,据说它们吃桃花为生,一年只有春天桃化绽放之时才能见到,我们那里的人说此鱼是吉祥的象征,是万万抓不得的。”
上官无忧睁大了双眼:“什么是桃花?漂亮吗?”
宋兰这才想起,望京没有桃树,更莫说桃花了,于是笑着说道:“桃花是水红色的,在丽州,每逢春日,满城都是艳放的桃花,风一吹,就像下雪一般,漫天都是。”
上官无忧有些憧憬的说道:“那……丽州的桃花,一定是很美很美的吧!那漫天水红色的花瓣,红艳的就像我们望京的枫叶一样吗?”
宋兰摇摇头,恍然间,他回想起了袁凤羽曾经说过,女子最爱的胭脂色,便是那长在桃树上的花儿红,为此,他曾经与袁修一同折桃花来讨好袁凤羽,谁知道袁凤羽看他们手上的桃枝就跺脚哭了,说好端端的花儿,为什么要去折毁,于是,从此以后,他二人再也不敢妄摘一朵桃花。
回想往事,宋兰一阵莞尔:“当然没有枫叶那么红,是淡淡的水红色,我的一个朋友说过,那是胭脂的颜色,丽州年轻的小姑娘们都喜欢桃花般水红的胭脂。”
上官无忧羡慕的说道:“胭脂吗?我在母亲那里也见过,真的是很漂亮的颜色呢!那么美丽的颜色长在花瓣上,多美呀!有机会,我也要瞧上一瞧。”说着,憧憬一番,又噗嗤一笑:“虽然我没见过桃花,但是每年都能见到枫叶,我们望京的枫叶是天下最美的,每年的九月,漫天的红枫叶,美极啦!”
宋兰微微一笑:“我也很喜欢这儿的枫树,因为丽州没有,不过,各有其美吧!”
上官无忧点点头,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你那个说桃花是胭脂色的朋友,应该是个女孩子吧?”
宋兰点点头:“是呀,她是我的……”他刚欲说指腹为婚的妻子,却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是太子袁修,不禁改口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说,她最喜欢的花就是桃花了,却不许我去折,说情愿看花儿凋谢在树枝上,也不愿看它凋零在花瓶里。”
上官无忧微微一笑:“上次你说,教你编竹叶的那个心灵手巧的姑娘,也是她吗?”
宋兰点头:“是啊,就是她,教我编叶子的时候还老骂我笨呢!”
上官无忧笑道:“那她……她是个怎样的姑娘?”
宋兰想了想,说道:“她是个脾气很坏而且好哭的女孩子,可喜欢臭美了!她老说我欺负她,总是偷偷的跑去告我的状,看见父亲骂我的时候,她就会很得意的朝我扮鬼脸。”想着,心中涌出惆怅之感,不知道袁凤羽现在过的可好?都说她是个小美人胚子,两年了,一向爱美的她是不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上官无忧有些惊奇的说道:“她怎么可以那么坏?亏我还想认识她,和她做朋友呢!”
宋兰连忙说道:“她不坏啦,只是有些小心眼而已,其实她很善良的,看见死了只野鸟都会哭上半天,有一次还拉上我偷偷的为宫中一匹死去的马掘坟,那匹马又大又沉,我和她整整挖了一个晚上,才勉强能将马埋进去呢!”
上官无忧莞尔一笑:“好有意思的女孩子,听你这么一说,我越发是想认识她啦,有机会,我一定要和她做朋友!”
宋兰含笑点头,蓦然间,又回想起袁凤羽的音容笑貌,回想起故乡的胭脂色的桃花,在那一望无际的红云下,埋葬着自己曾经的幸福。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
想着,他偷偷的掏出从丽州带出的桃花瓣,将那早已干枯的桃花,轻轻的放置在鼻前。
香味,故乡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