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雪山寂静

30、绮绣

　　　　横塘整个人有点懵。自己不是在发梦吧？
　　到徽州以来，她最大的心愿，就那么几句话解决了？
　　端木秀峰从那山里人家出来以后，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成了。接下来的路程，两骑马跑得飞快。秀峰尤其心急，策马奔腾，骑着骑着就把横塘甩开了，而后又放缓脚程等她，接下来又拉开距离。直到行过回程的大半路以后，秀峰计算着能在天黑之前回到庄里，才提议在半路凉亭处歇息一回儿再走。
　　此时，横塘已累得额头出汗了。她心里纳闷，心急如焚也罢，心思雀跃也好，都该是自己才对，后来才猛省悟：这些龙尾石对秀峰来说，可谓是天降横财了。现在来向他求取刻砚的人，仅刻资也需千两白银，但也有人，连一块龙尾石都没有，只能空手而回。这些人能玩得起砚，均是家有余财又好风雅的，现如今，不用自己去找寻龙尾石，就能得名家刻镌之砚，别说千两白银，万两银子也是出得起的。
　　——十一哥，发财了！也不知道他是用多少银子买下人家的“围墙”？给那山庄人家百两银子，说不定那户人家已经高兴得要烧高香了。
　　趁着端木秀峰高兴劲儿，横塘略提了提了京城救祖父的事情：“希望十一哥给刻的砚品，能取悦到那位崔呈秀，让我爷爷能出狱返乡。”
　　秀峰却摇头，“横塘，不是我泼你冷水，你这块砚，可以令景文公在狱中少吃些苦头，但近期要想出狱，却是妄想。”
　　“为什么”？
　　“崔呈秀本是魏阉的走狗，他做的事情，都看魏阉的脸色。这两年以来，魏忠贤是铁了心要对付东林党人，崔呈秀看在你龙尾砚的份儿上，至多关照你爷爷在狱中少受点苦，他决不会在他主子面前为你爷爷说上半句话，更别提出狱这事了。”
　　横塘微默，而后才道：“不受苦就万幸了，我就客居在京城，能三不两时过去探视爷爷，过个几年等风头过去，再想法子救祖父出来。”
　　秀峰点头：“这虽稳妥，但诏狱可不是你家后园，你半年能探视他老人家一回，已算顺利了。还有一处可虑，那便是景文公可不能在诏狱里再乱说话了。魏忠贤门下走狗势力也是分成好几派，诏狱是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所管辖的，他是驸马都尉许从诚之孙，属皇亲国戚，景文公若再骂魏忠贤，崔呈秀虽是兵部尚书，许显纯也未必卖崔呈秀的帐。”
　　横塘彻底沉默了。要让自家祖父几年之内闭口不骂魏忠贤，这实是有难度的。更何况，爷爷救出来也就罢了，他事后知道自己走了崔呈秀的门路，要打要骂都随他。但若是他在狱中知道自己的孙女儿软骨乞怜，他老人家是不是多半被气得一命呜呼了？
　　坐在半路草亭里，一阵风吹落了几片不知道的野花花瓣。也吹醒了横塘稍稍发热的头脑。她有点彷徨。
　　“十一哥，有好的法子没有？”横塘问。
　　秀峰笑着没有说话。
　　横塘的思绪就随着风儿打转，有点飘乎不定起来。五哥林峰明显是不能陪她上京了，原先的承诺本来就象是拖延计，更何况现在他的腿都受到重创，连行路都有问题。看来看去，也只有十一哥端木秀峰是最为合适的人选，虽然他说话有时有点气人，但是如今天行路以来，他的一言一行无不如沐春风，体恤周到。而且他对爷爷周景文的评价也不错……行事手段也爽利，他杀死叶绮绣未免有点杀人不眨眼的狠劲，但是作为同上京城的人选，这份利落是相当必要的……
　　“十一哥哥，你能不能和我一起上京去，救救我爷爷……”心里转着念头，口中已直接的说出来了。而后，横塘便懊悔了，这种要求怎么能直接说？对方一口拒绝了怎么办？说什么也应该曲折一点，大义大节，情肠理识，慢慢说动他才对。
　　“可以。”秀峰说。
　　横塘瞪大了眼，怔怔瞧着他，象没听清一般，“什么？”她又追问了一句。
　　“横塘，你等我十日，我这边的事稍料理一清之后，就和你上京。”秀峰口齿清楚地回答。
　　接下来的路程，横塘整个人几乎是飘着回到山庄的，下马，让庄客牵走青骢马，和秀峰迷糊道别，轻飘飘的回到梅楼，一气坐定。才缓过气来。
　　她甚至狠狠拧了自己一下，脑海中一遍遍过滤端木秀峰最后的回话，一字不差的回思，她确定自己没有听岔，也没有理解错意思，十一哥的回答是如此的铁板钉钉，他甚至给出具体的启程日期：十天之后。
　　“为什么？”她其实很想问一声，但是她不敢。为什么在华堂和林峰那里千拖万拖的事情，到了秀峰这里，只是一句话的事情？她怕问了秀峰以后，他也和华堂想到一块儿去了，一番谨小慎微之后，就变卦了。
　　秀峰的恩德，她该拿什么回报？
　　横塘开始翻检自己的包袱。她身无长物，身上唯一最为贵重的，就是爷爷留给她的一枚玉佩，那原是周景文的佩玉，她初到山庄那日，曾拿着这块玉佩作为叩门拜谒华堂的信物。后来华堂是还给她的。
　　然而，在二楼起卧处，她翻遍了每个角落，却发现这块玉佩不见了。横塘有点心慌，又翻检一遍，确定那块玉佩确实遗失不见了。
　　虽是身外之物，也不免遗憾，这可是爷爷的玉佩……
　　横塘开始回想，她记得，去徽州府叫回秀峰之时，它还在她身上的，那天在龙磐寺避雷雨，她思念景文之时还摸到过玉佩。后来……就没印象了。
　　难道遗失在寺里了？横塘想到那荒寺，不免心里发怵。但最后，她还是决定第二天去寺里找找，那里人迹罕至，说不定还留在那里也未可知。
　　晚上饭后，梅影照例回到了梅楼陪伴横塘。
　　“十四姐姐，你晚上饭菜是什么？今天送回来的溪坑小鱼味道真是鲜美。”横塘笑着问梅影。
　　梅影瞥了她一眼。
　　横塘微晕的双颊，水光流转的黑眸，有一股生机勃发的美。
　　端木梅影嘿然笑道：“每天差不多的饭菜，横塘妹妹今日却能吃出鲜美来，稀奇。”
　　横塘微展笑靥，梨涡乍现。
　　“和十一哥去了哪里？”梅影闲闲相问。
　　“婺源。”横塘回答的同时，心思却微沉。
　　“好玩不？”
　　“我们不是去玩的，十一哥有事去，一天都在赶路。”
　　“十一哥哥，从不邀庄中姐妹一起出入行止的。”梅影拆散了自己的发鬟，坐在镜前，用梳子缓缓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却对妹妹你青眼有加。想来妹妹身上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十一哥起了惺惺相惜之情。”梅影续说。
　　横塘只是笑笑，没有答言，自行走到床前开始铺起被褥来。
　　梅影却有点气促，她将梳子丢进梳妆盒，“啪”得一声合上了盖子，然后就坐在那儿看着窗外黑漆的夜空发呆。
　　横塘差点被她吓出一身冷汗出来。
　　梅影忽然发脾气了，“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看不起十一哥？你们凌家也不过山东商贾而已，吃饮饼挟大葱，有什么了不起的。”
　　横塘朝她柔柔说道：“十四姐姐，我知道你所嫁之人非你所愿，但你这无名之火，也不该朝我发出来！你应该同你的父母去说，或者到崇本堂你爷爷那里去说……”
　　梅影腾地站起身来，回身盯着她，“好好，横塘！你戳我心肺子戳得真好！你以为我不敢去讲？”她收拾起自己的妆盒，冷笑一声：“你是庄中贵客，身居梅楼，身份不凡，我一个要嫁痨病鬼的倒霉人，侍候不起。”
　　梅影扬长而去。
　　听到楼下院门“呯”的关启之声。横塘懊悔得连叩自己的额头。她是怎么了？秀峰今天刚答应去京城，相救祖父的事情刚有了眉目，她就得意忘形了。梅影说得没错，她前途晦暗，自己又何必顶她？让她把脾气发出来不就好了。现在她拂袖而去，明天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被四舅舅与外祖父知晓，因是自己的缘故而致使十四表姐大闹，必会怪责自己多事的。十一哥虽然答应了，但还没有禀明外祖父，本自八字还少一撇，若被庄里长辈们迁怒自己，京城之行必成泡影。
　　横塘悔青了肠子，一夜未睡。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起来，匆匆用了饭后，就去了四老爷端木德湛的宅院。
　　“十四姐姐在吗？”她问四院的丫环。
　　“刚刚出去了。”丫环答。
　　“十四姐姐……气色还好？”
　　“姑娘挺好的，大约是散步去了吧。”
　　横塘稍稍放下心来，想到了自己的玉佩，就走了开去，往前庄出大门，循着庄旁的小道，到后山荒寺去了。
　　今日天气晴好，较之那日雷雨交加时的晦暗阴森，龙磐寺此刻倒是明朗畅亮，虽然庭中野草还是半人高，侧廊上的蜕壳蛇皮仍是色彩斑斓，周边还是荒无人烟，但毕竟因为光线关系，让人安心不少。
　　横塘在寺外捡了一根树枝，从进山门开始，顺着那天走的过道，拨开草丛细细翻寻。
　　东拨西挑，她忽然止住动作，有一处草丛，留着几滴殷红的血迹，看颜色较艳泽，明显是这几日留下的。横塘僵硬了片刻，加快了翻检。所幸，她最后在入大殿的偏门前草丛中，发现了自己的玉佩。
　　长抒口气，她把玉佩纳入自己怀里，刚要离开，却忽又止住身影。
　　“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很轻的步子。
　　有人！
　　横塘不及细想，就闪身了进了大殿。
　　自大殿的破败的窗棂往外瞧，来人竟是她认识的。
　　寄思。
　　寄思拎着一个竹篮子，并没有往大殿而来，而是顺着侧廊往第二进佛殿去了。
　　横塘微思片刻，也折身往大殿的后墙行去，弯腰绕过破烂的神幡，她至后墙的窗户间隙向外张望。
　　第二进的院子也是野草满院，挡住了横塘的部分视线。她只能依稀看到寄思扎在头顶上的双髻，往西偏殿的门首站住，叩了三声，停片刻，又叩了两声门。
　　难道那殿内有人？
　　未待横塘回过神来，那殿门就吱呀开启了。然后，横塘骇然瞪大了眼睛。
　　开门的那个人，长得要比寄思高，所以横塘能清楚得看到她的脸庞。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连唇色也是雪白的。但是仍然那么美——叶绮绣。
　　横塘手足俱软。
　　寄思似将手中的竹篮递给了绮绣，并轻声说：“早点冷了，快点吃。里面还有三瓶上好的金创药，你勤着点用。早日离开徽州。”
　　横塘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也微微颤抖。
　　寄思他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了十一哥的嘱咐？若这是端木秀峰的手笔，那晚，据七表哥端木霜峰言说，他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刀贯心杀死了叶绮绣！庄内高手如云，他是怎样的障眼法瞒过众人，让人认为绮绣已死？
　　或者，也有可能叶绮绣命大，没死透。被寄思发现了，动了恻隐之心，施以援手也未可知。
　　待寄思走后很久，横塘才蹑足离开。她走得极轻也极慢。绮绣虽是重伤，但她能重创林峰，也差点逃出了山庄，可见也是高手。拔了牙齿的老虎，仍旧是虎。若被她发现自己，难保被灭口。
　　足足化了柱香功夫，横塘才走出了龙磐寺。
　　出山门一刹那，她已汗透重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