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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交锋 ...


  •   看着被书卷挡住面容的端木秀峰,横塘一时无语。难道这人是生气了?《焚书》?这书名好熟!
      “十一哥,此为李卓吾的书吗?”
      “正是。”端木秀峰放下书卷,似想到了什么,微微叹息:“李卓吾此人一生孤寂。”
      横塘问:“何以见得。”
      “当初东林党人挤兑他,他在狱中自裁时,我相信至死而不悔。人心之说,纵天道而自得风流。可惜啊……可惜的是,而今的东林党人也大多是,风流总被风吹雨打去了。”秀峰脸显惆怅,忽命寄思上茶。
      “不……不,十一哥,我茶还有。”横塘赶忙道。
      秀峰瞅了她一眼,说:“是我自个儿要喝。”
      横塘尴尬。这人……为何老是让她窘迫!
      待寄思沏茶上来后,秀峰微呷一口,继续说:
      “当初东林党坐大,还是有功于社稷的,而今魏党纵横,正是祸乱之始。”
      “……内阁之权欲祸害了东林党人。皇权与内阁的已呈互为掣肘之状,内阁与东林党人关系错踪胶合,于是东林党人首当其冲成为炮灰……魏忠贤不过是皇上与内阁矛盾的体现。真正的隐忧在于皇权与内阁之间——‘君臣相师,君臣相友,相友而师’及‘天下之是非,自当听之天下’。最终将成为内阁与皇权之间火拼的契机。小时候先生授书‘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而今的人心,却是‘若土,则非王者所得私也’。从批鳞开始,皇权被在野的清流们一再质疑叩问。皇权终将拿人开刀,东林党便是试刀的鱼肉。”
      ——这人在说什么!
      横塘瞪视着他,脑中乱轰轰的。什么火拼!什么鱼肉!朝廷内阁在他眼里便如强盗纷争一般。如此狂悖之言,没有半分滞碍的从他口中说出。他……他简直比爷爷还要大胆,也更不羁!
      “十一哥眼中,东林诸人只是争夺权欲之辈么?”横塘不由反驳:
      “逆流横生下,唯有他们抱道忤时!想当初‘职业尽失,上下解体。’刑部长年不断狱,监狱俱长上了青草,唯东林一党才智卓绝,上下一心共解国政危难。到如今以惨败收场,阉党杀人如斩草,割了一茬又一茬,这天地还有天理在么?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你说得清么?这样境况下,也只有东林党人以天下名教为己任。”
      “东林党人?”端木秀峰笑笑:“以名教自居,太过饰是与非……当时无所不争,真到了缇骑四出,要捉将自己归案时,普通民众尚且懂得奋起反抗,杨涟告以君臣大义,始得解散,左光斗俯首就擒。高攀龙一句“君恩未报,结愿来生”,自投死路。遗嘱还要家人变卖田产供缇骑费用!何其迂腐!可惜了老百姓一翻义举,那阳和城门上张贴着的那几位才是血性男子,要比附首权柄迂腐行事来得强多了。”
      他什么意思!他在暗讽爷爷么?横塘忽地气愤了。
      “十一哥你说得哪里话?东林清流走到哪里都受人敬仰,铮铮士人风骨,请民所请,蹈民之难。想不到竟然换来十一哥这种狂悖论调,与名教罪人李卓吾何异?我爷爷就常说,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果然不假。”
      端木秀峰看着她脸色,眼里有诡色掠过,他进一步激她,“要说李贽,正因为他说真话,所以才被东林党人所忌恨。因为他质疑了名教,所以才会被人说是狂诞悖戾。‘大家行不顾言、言不顾行,阳为谦恭而实为诌媚,雍容揖让而暗伏杀机’,‘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君子之尤能误国也’,何其有理!”
      横塘紧咬一下嘴唇,在上面留下细碎的贝齿印,冷笑:“原来十一哥竟然崇仰李贽!他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这些尚且不论,但是他寄居麻城时,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
      端木秀峰竟不住哈哈大笑:“先生与妓人白昼同浴,横塘你亲眼瞧见了吗?道听途说之事岂可作真。原来你操心的是这些……”
      横塘自知失言了,对面可是青年男子!她一下涨红了脸。
      秀峰却悠悠说道:“你刚才言说:‘我爷爷就常说,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果然不假。’请问你爷爷是何人啊?山东凌氏么?一介商贾,如此论调,何时染上的士林习气?”
      横塘脸色苍白,“道不同不相为谋,十一哥,请恕横塘先行告退了。”她突然起身,往屋外疾走。
      秀峰忙起身追上两步,一把拉住了她,又放手道:“妹妹,我刚才逗你的,莫生气。东林党人,秀峰还是观山仰止的。比如……姑苏的周公蓼洲……为民奔走一生,至今仍然身陷牢狱,其身之正,其名之清,无怪乎有义士能为了他与官府缇骑抗命,不惜一死。”
      横塘抬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两把,她哭了,“这些都不值什么,我最寒心的就是有人不理解他,就像是十一哥刚才所言那样,就不能不令人心冷了。”
      端木秀峰递过她一块手帕,柔声道:“横塘妹妹,你是梅卿姑姑的女儿吧,景文公的孙女儿?”
      横塘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脸,眼睛像兔子眼,一片微红,鼻尖也微红。“嗯。”她轻声道:“此事只有外祖父和五哥知晓。”
      “别哭啊,横塘。是我不好。”秀峰声音放得很软,言辞也忽然恳切起来:“你向我求砚,却什么都不肯说,心不够诚啊。”
      柔软的话语,往往会触动最柔软的心肠。横塘刚收住的泪意,又被勾得崩泄出来。她索性用帕子蒙面,坐在西南阁的厅堂椅子上,让自己的泪流个痛快。直到伤心随着泪意渐消时,她犹自拼命回想过去的种种担忧与愤闷,企图再逼些眼泪出来——她就哭倒在西南阁不走了,你端木秀峰这忙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端木秀峰看着她哭,候了一回儿就起身吩咐:“寄思,绞把热巾来。”
      寄思应了一声,不一时递过来一块湿热的面巾,这一次他朝他主子爷十一做了鬼脸,并迅速退下了。
      秀峰将面巾递伸到横塘跟前,并不说话。
      横塘不去睬她。
      “难道,你要我替你拭脸?”秀峰温和地笑。
      横塘一把抢过热巾,在脸蛋上擦拭。完了后她起身,闷声道:“我走了。”
      “别,你眼红得象兔子般从我屋中出去,族人看到会误会的,飞短流长,说不定传出的话,会比中伤李卓吾的‘白昼同浴’更为不堪,有损妹妹的闺誉,我是无所谓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中伤的话,早就听惯了。”
      他又开始讽喻了。
      横塘索性抬头,正眼盯着十一看。
      “我也无所谓,十一哥哥长得俊,我不亏。”
      端木秀峰表情有丝凝滞,不过他很快神情自然开始说起了原本就要提得话。“砚,我会做的……你既然是周公孙女,这砚想来是走崔呈秀的门路的,崔这人眼光极高,我的刻砚之技无碍,但是所贮龙尾石均是三、四品的边角料而已,不定能有什么收效。”
      横塘长呼口气,道:“事在人为,只要十一哥肯玉成,横塘已是万千之幸。”
      待眼睛红肿稍退,她告辞出门。只是心情仍是郁郁。
      横塘羞愧无比。当时凭着一时痛快在西南阁耍了无赖,此时回到梅楼,醒过神来,未免感到自己实在有点无耻无畏,但她却想也不想大喇喇地去做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发现,自己入山庄以来,越来越没有格调了。什么男女礼教大防,什么清明守正、内省问心,统统都是路边草,一脚践踏过去,也没什么嘛。
      横塘不由暗自警示自己,不能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不免与那李卓吾之辈同流,那些不好的异端邪说,可不能盅惑了自己。虽然……端木秀峰说得好似……也有点道理。
      ——不知是为了表明自己“清正”,“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是对君父的忠心笃诚,杨涟、左光斗等人在缇骑恣蹄,枷锁当身时,都是力阻那些奋起反抗的民众,自己慨然引颈就戮。这种士大夫的气节,她本是引以为仰,但此刻在端木十一的质疑下,她亦有点惶惑了,参与朝政,朝野互为援引的东林党,这次倾巢惨败于区区阉党之手,不就是因为对“君父”太过愚忠来得结果么,‘儒者不可以治天下国家,君子之尤能误国也’!这还真有几分道理啊。
      呵!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啊,怎能质疑这些呢?千万不要受十一哥的盅惑,瞧他洋洋得意拿李贽来说事的样子,估计是这些邪端异说看多了才会说出这些无君无父,有违天道伦理的话来。爷爷常说,邪悖之说最能毁人心志。以后,与十一相对还真得小心些,再说他言辞又极厉害,自己不知不觉在他一贬一褒之间,连仅有的小私密都被他知晓了。在洞晓她是他嫡亲表妹后,他用一种淡然的口吻问:“那妹妹的原名是什么?可有字?”“周横塘,字凌波。”横塘说完以后才叫那个悔啊!凭什么告诉他这一切?他可是个外男!
      或许是因为白昼与人争执了几句的缘故,横塘做了一夜的梦。梦中回到苏州老宅,爷爷犹在书房窗下手不释卷,母亲在卧室里做着针线活,稚龄的自己和周家的一位六堂姐两个跑进跑出捉虫儿玩,仆妇忙着活计……然而,忽然一个漂亮的男童跑进来,与她吵架,说她“迂腐”,而自己也骂他“狂悖”,于是“迂腐“狂悖”之间,爷爷生气了,罚他们俩在院后背书,只是不知怎的,那爷爷慈祥的圆脸,却变得俊雅起来,剑眉凤目,倒成了外祖父端木华堂的样子……
      一夜的乱梦。
      天微亮时,横塘醒来,只觉得脑袋发沉,眼角酸涩。起床掀开镜襥,眼底竟微隐了一层黑眼圈,还略有红肿。难道梦中又哭过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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