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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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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天没亮,秦玉真就备好早饭,背着竹篓进山捡菌菇摘野菜,然后赶在日头灼人前回家做午饭,跟寨子里每一个能干的嬢嬢一样。
阿译正好从木楼梯下来,吱呀声低弱,明显跟体重不符,假以时日身体恢复,定然一眼就能看出身手不凡。
阿译白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偶尔静坐,翻看她遗留在厅堂的医学书。
阳光让一切晦暗遁形,秦玉真试图从记忆中撇去昨夜的惊险,当做无事发生。
她卸下背篓,随口道:“才起来啊。”
阿译说:“吃过早饭了。”
也是,刚从饥饿边缘回来的人,应该耐不住一丁点腹中寡然。
“午饭还要等一会。”
秦玉真从背篓掏出一朵朵种类繁复的野生菌,再到干茅草捆就的野菜,一把苦凉菜一把薄荷,最后倒出底下的山竹笋。
山竹孙骨碌碌到处滚,秦玉真不禁嘀咕:“应该拿个篓子装……”
下一瞬,一个微妙的念头定住了秦玉真的手脚。
她讲的是普通话。
秦玉真一直在方言环境长大,小学和初中授课老教师多用方言,直到高中才开始进入普通话氛围——所以容易“水土不服”,跟家里说想退学——大学终于把这门“第二语言”讲顺溜了。
方言习惯沁入秦玉真的骨血,构成本人气质的一部分。秦玉真现在默数都用方言,更别说在家喃喃自语。
秦玉真这是把阿译作为潜在的聊天对象,压根不算自言自语,而是带着目的性的搭讪。
一定是跟老秦呆久乏味,渴望有话可聊的新鲜劲。
跟阿译昨晚的对峙危机四伏,捎来前所未有的刺激,秦玉真毫发无伤,安全感催熟了这种奇怪的渴望。
视野边缘伸进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与老秦的粗糙苍老不同,那明显属于一个青年男人,宽大,灵活,替她收拢滚走的山竹笋。
“你们是怎么区分毒蘑菇?”
秦玉真隐隐的渴望有了回应,心头紧了一瞬,生怕答错似的。
“我一般捡蚂蚁咬过的来吃。”
阿译捡起一朵野生菌端详,果然铜绿的伞顶有蚂蚁啃咬的细小痕迹,但瑕不掩瑜,就像菜叶上虫眼。
“聪明。”
秦玉真突然好奇他如何徒手走出山林,怎么吃睡和化险为夷——假使他真的精神病院翻山越岭逃过来的话。
只听阿译补了一句,“我也是这么想。”
噗嗤——
秦玉真不由发笑,阿译第一次见到她笑,转瞬的愣怔后,唇角又浮起昨晚刮擦刀刃时的淡淡戏谑。
“笑什么。”
是的,面前的男人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危险分子,偏偏一个自然而然的微笑化解了本该存在的剑拔弩张。
秦玉真清晰感知到自己的防线节节后退。
她想憋住,内心的异样汩汩涌动,压根控制不住抽搐般的唇角,结果适得其反放大了笑容。
只能低头埋住表情,用小刀削去菌子根蒂的泥土,假装忙碌,嘟嚷着:“你夸别人聪明还不忘带上自己。”
阿译在秦玉真耳边明明白白笑出一声,举着那朵菌子问:“这个是什么菇?”
秦玉真说:“铜绿菌。”
“还是你聪明一点。”
“……”
秦玉真只当他在调侃,但谁不爱夸奖呢,她把喜悦都释放在削菌子的动作上,越发轻盈,越发麻利。
阿译又拿起那把薄荷掂了掂,“你们这很喜欢吃薄荷?”
“嗯,清香去腥解腻,薄荷就是杂草,到处都能长,不愁没下锅。”
秦玉真拐过弯来,“你吃不惯吗?”
大学以前秦玉真没接触过外省人,不知道存在饮食口味的差异,竟然有人无法接受酸酸辣辣的口味,有人的菜谱从来没有薄荷的角色。
“没有。”
阿译否认很快,像那晚秦玉真是否吃得惯一样。
他轻轻放松薄荷,“有剪刀吗,想剪头发。”
也许这才是阿译搭茬的目的,他有求于人。
秦玉真应该不具备闲聊价值。
阳光刚好蛰了一下眼,给秦玉真的皱眉准备了借口,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她放慢手中的小刀,声音缓慢,“有手推子,需要我帮你剪吗?”
阿译眼中含着不确信。
秦玉真的犟脾气上来,撅嘴道:“我弟的头发都是我剪的,怎么也比你自己剪得好吧。”
阿译起身,“那有劳你了。”
秦玉真循着阿译的身影仰视,背光的笑容模模糊糊。
她好像又给自己揽事。
“我只会剪寸头……”
“就剪寸头。”
男声一洗虚弱无力的初印象,恢复精神劲,有股涌动的性感。
秦玉真双颊晒得发热,不得不挪到荫凉处。
午后,秦玉真翻出弟弟入伍后闲置的手推子,之前擦了油,保存良好,只有不沾油的缝隙爬上锈迹。
拆得七零八乱,秦玉真往磨刀石上压着刀片来回,指尖沁出锈蚀的浊液。
秦玉真的“顾客”挨着廊柱,许是怕影响她磨刀,默默抱臂观望。
无声的注视更具压迫感,秦玉真莫名想到,当初阿译是不是埋伏在草丛暗中观察续许久,就候着她这个“冤大头”。
秦玉真又用砂纸打磨其他零件,然后重新拼装。
“好了。”
又是普通话的“自言自语”。
秦玉真剪了两把空气,手感顺滑。她将辫子勾到胸前,翘起尾巴,准备来一剪子——
“你干什么!”
男声近乎呵斥。
秦玉真的手腕颤了颤,手推子的刀口悬在发梢两三厘米处。
阿译垂下胳膊大步走近,秦玉真下意识后挪一步,反而定住了对方的步伐。
神色由冷峻转为谑笑,阿译花了不够一秒。他的笑容越来越丰富,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的每一个笑容仿佛一根根须,深深扎进秦玉真的心底,根系逐渐发达,出现统御性的抓地力,连根拔除势必带走一部分土基,留下严重撕裂伤。
阿译像无知无觉,“你还是很怕我。”
老秦躲在房间午休,小小院落成了孤男寡女的角力场。
秦玉真立定不动,微扬下巴,“就像你怕那些人。”
阿译仍是笑,不掩鄙夷,“我不是怕他们。”
只要阿译不搞突袭,秦玉真仍旧存有反击的胆量。
她鼻子哼出一个嘲讽的音节,嘀咕:“躲得鞋子都不要。”
阿译身上那股极饿状态还没丢失的礼仪,此刻越发周全,似乎本身就是一个脾气很不错的人。
他笑,“我是恶心。人会恶心蟑螂,但不会恐惧它。还是你也恶心我?”
如果恶心,秦玉真当时就应该反向逃跑,凭着自己的脚劲,阿译不一定追得上。
他明知故问,用逻辑和话术,轻轻松松拿捏住她。
秦玉真哪是这个人的对手,只得熄火停战,闷闷道:“剪头发吧。”
秦玉真再度夹起发尾,手推子送过去——
倏然间,手腕一暖,给男人牢牢锁住。
阿译敛了笑,“我剪头发,你往自己的动刀干什么。”
秦玉真一条胳膊绷得比铁硬,关节也生锈了一般。哪怕及时挣扎出来,秦玉真好像给阿译拔掉气门芯,软瘪瘪的,声音空洞低沉。
“噢……我试试够不够锋利,不够再磨磨。——反正过两天也要剪短一截。”
阿译第一次主动错开眼,“直接用我的试。”
离得近,秦玉真反射性抬手就挑起他的一绺头发,夹平发梢,嘎嘎推过去。
干爽的发丝飘落在秦玉真的臂弯,第一时间赶不及拂去,她先问:“没扯到吧?”
阿译轻轻刮一下脸颊,像风抚后的微痒,拿眼角扫她一眼。
“没有。”
秦玉真方觉几乎黏上阿译,他右眉角一道淡淡的短疤一目了然。
她又退开一步,慌张有了不同的奥义。
“我给你找个高点的凳子……”
围布是一块被子用旧的蓝黑布块,秦玉真先将阿译头发剪短,再上梳子和推子。
上一次动手是弟弟义务兵入伍前,手艺生疏,秦玉真动作谨慎。
阿译长着“老鼠尾”,推短之后,竟有一种脑瓜可爱的假象。
这等词眼出现在这个人身上,简直匪夷所思。
阿译应该是冷酷、迅捷和镇定,代表成熟,唯独不会与可爱挂钩。
幸好秦玉真站他背后,躲过灼灼的审视,不然无法解释自己脸上的微妙。
转到阿译身前,秦玉真真正的挑战才开始。
“我现在剪前面,你、可能要闭上眼。”
阿译看了她一眼,从令。
长睫相交,剑眉边缘有着自然的凌乱,眉头微绷,这个人即使闭眼也带着警惕的锋锐感。
少了洞穿人心的注视,秦玉真不由放肆打量,动作停住,走了神,还被捉了现行。
阿译乍然睁眼,凌厉气势扑面而来,紧紧攫住了她。
“嗯?”
含含糊糊的音节,若有似无的疑问,懒懒散散的催促,听着心情不错。
秦玉真一定心魔作祟,才会给阿译的每一个字赋予复杂的含义,让寥寥对话拥有铭心的意义。
“刚想了一下要怎么剪……”
“跟剪你弟的一样。”
“你还是闭眼吧……”
当然不可能跟弟弟时一样,起码秦玉真听不见敲在耳膜的心跳,咚咚咚咚,干扰动作。
阿译双眼紧闭的面孔迫在眼前,秦玉真不觉屏气敛息,怕拂到他脸。
手腕微微发颤,勉强在工作。
只要剪的不是刘海,阿译就会睁开眼,默默看着膝头,或者秦玉真微动的衣摆。
气温在围布里发酵,阿译的额角脑海沁出细汗,无声催促秦玉真收神赶工。
幸好圆寸难度不大,地上碎发渐多,整颗脑袋比乱发蓬蓬时小了一圈,阿译的额头露出原本模样。
他的发际线靠右眉头出带着一个浅浅的闪电状,比平整线条多出几分灵动的不羁,很具辨别性。
秦玉真绕着走一圈,修剪瑕疵,终于大功告成。
心情轻盈,思绪跟着活跃,不禁脱口,“头型还挺好看。”
阿译唇角微微抽了下,“怎么不夸人。”
“……”
起初,秦玉真觉得是寨子里小男孩剪完圆寸,嬢嬢们经常会夸头型,谁家圆谁家扁,谁家像个大橄榄,她耳濡目染罢了。
没接茬,秦玉真放下手推子,捋捋干净羊毛刷,默然给阿译扫碎发。
羊毛细软,刷过陌生而讲究的五官,秦玉真心底的真相缓缓浮现,跟阿译的鼻梁一般立体生动:她情怯了。
若跟这张面孔相遇在寻常场合,秦玉真是要回头多看一眼,叫她如何轻松夸赞。
阿译作为一个异性,是具有吸引力的。
再加上亦正亦邪的神秘感,“坏男人”对循规蹈矩二十余年的秦玉真的侵蚀性尤为致命。
不知走神,扫刷不仔细,还是细汗黏得紧,一根碎发死赖在鼻梁旁。
秦玉真莫名烦躁,情不自禁翘起尾指轻轻揩去。
尾指本就相对迟钝,异己的温度来不及细察,转瞬即逝,却留下不可磨灭的“挑逗”证据。
阿译以为完工,在刷子触感消失那一瞬睁眼,刚好目睹一切。
秦玉真生硬撇开脑袋,弹走粗黑的碎发,绕到背后解开围布,往旁边轻轻抖掉碎发。
“我给你拿剃须刀……”
老秦借了手动剃须刀,当年弟弟第一次用也是这把。
秦玉真递过刀柄,手中多了一面无处安放的圆镜,“刀片换了新的。”
阿译摸了一把圆寸,拍拍一手碎发,到洗澡间抹了半张脸的泡沫。
他坐回原处,指挥秦玉真:“镜子,高点。”
“……”
原本只打算让他照一下发型,秦玉真不得不充当架子,举到他脸庞高度。
阿译伸手往上轻托,秦玉真只好又抬高一寸。
在秦玉真小时候,老秦还不是现在的老树皮脸,妻贤女孝,脊梁骨没给生活摧折,还算一个英俊潇洒的阿鹏哥。
老秦刮胡子时有一个动作特别有味道,就像阿译现在——
他面无表情微扬下巴,目光如傲视天下,轻咬唇角绷起下巴,一股浑然天成的狂放。
尤其脸部曲线要比老秦年轻时优越许多……
秦玉真直接扭头,仿佛给眼神灼伤。
镜子不自觉移位,往下,再往下。
转瞬,秦玉真捏在镜缘的手指给虚拢着,将握未握,镜子又被迫上抬几寸。
“刚才没吃饱吗?”
“……”
秦玉真狠狠瞪视,刚巧赶上阿译刮走最后一道泡沫,险些傻眼——
整张面孔焕然一新,颠覆初识的落魄印象,陌生到不敢相认。
第一眼匆匆扫过,会觉此人心狠手辣,当不小心捕捉到他眼里的光,那股坚毅的力量会叫人相信邪不胜正。
时而正义,时而痞气,都是他。无论本性是哪一种,阿译无疑是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内力的人。
阿译抽过毛巾抹掉零星泡沫,除去胡子遮挡,薄唇弧度清晰,勾勒出明朗笑意。
“不认识人了?”
他的新面貌有种说不出的亲和力,令秦玉真放弃了矫饰,张了张嘴道:“你没有三十岁吧?”
阿译望住秦玉真,“二十八。”
秦玉真低头收整工具,“噢,比我大六岁。”
阿译稍显讶然,“你五年本科毕业那么小?”
“不小了,我们寨子跟我同年纪的女孩基本都嫁人生小孩了。”
秦玉真取来扫把,弯腰扫去碎发,心思百转千回,她说服自己,只是有一点好奇,并无野心,咬咬牙豁出去多嘴一句。
“你应该也结婚了吧。”
阿译静静看她好一会,似要洞悉敌意。
秦玉真的好奇心如风中残烛,飘摇欲灭。
阿译按着毛巾往后颈擦了一把,径自往楼上走,丢下毛巾和一句话。
“秦玉真,别对我太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