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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谣言惑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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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桢见到皇帝伯父时,活像只小心翼翼的鹌鹑,问过安,说过那个建议,就半步半步地,踩着自己的脚边儿往后挪。
恨不能将自己蜷在太子高大的身躯背后。
却被他一把拎了出来:“躲什么躲,阿爷早就瞧到你在我身后了。”
她小声道:“这不是,做了亏心事,不敢见伯父吗?”
倒把皇帝逗笑了——也只那么一霎,他便又沉下脸来:“你倒也知晓自己做了亏心事?来,说说罢,你做了什么。”
姬桢垂着脑袋:“阿桢不该跟陆将军胡说八道……”
“为什么不该啊?”皇帝大约并不会跟一个小娘子计较,这话里,倒似乎有些逗她的意思了。
“……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姬桢踩着肩就敢上头,她找回了上一世跟伯父撒娇耍赖的胆气,这一回抬起脑袋了,“阿桢也不知道伯父说要严刑对付那些个叛贼嘛,不是故意跟伯父过不去,阿桢胆子很小的,不敢的。”
皇帝气笑了:“你也算胆子小的?”
“是呀,所以才求陆将军少造杀业呀。”姬桢理直气壮,又道,“再者,阿桢还想……人若是死了,便再也活转不过来了。先前活着的时候,也许造了孽,也许犯了错,可若是死了,先前做错的事儿,便都没法子弥补了。要不是匪首,只是些饿了肚子便被骗入叛匪中的百姓,那给他们留一条命,叫他们日后好好耕织,不是更好些嘛。”
“你还想了些什么?”
“还想,把一个婴孩养大,很难的。不说别人,我们怀王府的八郎,九娘,都没活过三岁呢,王府之中尚且如此,百姓人家岂不更是艰难?若是一个青壮死了,他的爷娘一定伤心极了,他的妻儿又由谁来抚养呢?既然所有百姓,都是伯父的百姓,那叫他们伤心且穷困,阿桢以为,不好。所以,所以就自作主张,胡说八道了……”
她说着,不敢瞧皇帝,但眼珠子咕溜溜转,活泛极了。
一瞧便知,她半点儿不觉得自己说的有错。
皇帝刚一皱眉,她就又说话了:“是了是了,以后阿桢若是再有这样的念头,就……就告诉伯父,或者告诉伯娘,再不然告诉太子阿兄。要是都准了,我再去做,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伯父您就别恼阿桢啦,我都知道做错了,都跟您赔不是啦!您若跟一个七岁的小娘子置气,也太亏了。”
“什么话都叫你讲了!”皇帝瞪她一眼,“过去坐着!”
姬桢沿着他的目光,找到一把椅子,走过去——那椅子对现下的她而言还是有些高了,踮着脚坐上去,踩不到地面。
垂着腿,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直,模样再不能更乖巧。
皇帝叫身边的大监赵五德给她端了几样糕饼来:“就坐在那儿吃。别乱跑。”
姬桢答应得脆,可眼见着太子没有退出去的意思,说不定还要说些什么,便一边儿捧着点心吃,一边儿偷听。
倒也不能算“偷”,反正伯父和兄长都没想赶她出去。
更况,他们说的,正是太子随同南下平乱的见闻。
他道:“定然是有人已从朝廷中得到了从严镇叛的声气,我们大军未至,那边便已然传开了谣言,道朝廷天军,要将九族之中有人从贼者全数杀尽——因此,慢说从贼之人,便是百姓,见大军到来,亦是扶老携幼,入山躲避,便不能逃亡之人,亦是万分怖栗,竟至有阖族自尽之惨事……我军慎杀抚民,镇恶除霸,开仓放粮,如是二月,百姓们方能惊魂稍定,各返桑梓……”
“是何人谣传呢?”皇帝蹙眉问道。
“儿无能,不曾查访到造谣之人的身份。然则,叛匪以光海郡最多,流民百姓则是淮郡、桑梧郡最多,这些百姓,多是向北逃去的。”
皇帝的目光扫过姬桢的脸,小姑娘捏着一颗糖杏仁儿忘了吃,细细的眉皱着,神情端得困惑。
这是听不懂么?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小姑娘家,原也不该指望她什么都明白。
大不了,改日再差遣太子往怀王府里走一遭。
然姬桢是听得明白的。
别的不说,淮郡、桑梧郡的北边,便是济海郡。
上一世大伯父驾崩,即位的便是三伯父济王。
济海郡在北边,京城也在北边。百姓若是怕官军,合该往南逃。往北,算什么事?
济王……三伯父这是,这会儿就有心思了?
若放出谣言的是他的人,后头又因陆穆杀人太多而治陆穆的罪,那岂不是……先编了个圈套,再把人往圈套中赶么?须知那谣言一出,百姓必要逃亡,而一旦他们逃离本乡,手中无有路引,有谁能保他们不是叛匪?
彼时岂不是,要么丢了脑袋,要么逃去济地,成了那边某人的隐户。
陆穆定会背负恶名的,便是他不曾杀了谁,让诸多百姓背井离乡,也是好大的罪过。
她心上掠过一丝惊怒。
现下倒也明白伯父为何让她留下来听了——既然事情因她瞒着怀王嘱咐陆穆而起,那么,也可以因她将后来事告知怀王而止。
皇帝总不曾因此事儿发作过阿弟,那么,他们到底还是兄友弟恭的。
只是,这么点儿小算计,和策动一场不惜万民涂炭的变乱相比,简直是良善极了。
姬桢也察觉到伯父在瞧着她,她收了收肩,让自个儿显得更小些:“伯父……我吃糖杏仁儿,声音太大了是不是?要不,我出去吃?”
“不妨事。”皇帝摆摆手,不管她究竟听懂几分,“你自吃你的——赵五德,再给郡主上几样点心。”
姬桢与赵大监对视一眼,老内官笑得竟有些慈爱。
而皇帝自己,又与太子说起话来。
“如此说来,倒是有人要坐收渔利了。”
“正是。”太子点点头,“如今虽不知那位,是否真是背后指使之人,然而儿以为,他总不会是一无所知的。”
皇帝颔首道:“朕不冤枉他,你且接着查。”
不冤枉……怎么叫不冤枉呢?姬桢使门牙蹭着啃手上的甜玫瑰卷儿,心中念叨。
济王定是这事儿中获益最大的,若是因他获益,便有了嫌疑,可是,获益者也不单他一人啊。
齐家,又怎么不算呢?
陆穆若是获罪了,又或是不在了,功高名盛的大将,可便只剩下齐峻齐峨兄弟两个。
他们会不会,现下便与济王交好?
听着太子提到,大军南下时军纪极严,绝无外出掳掠财物、劫夺妇幼之事,反倒因开仓放粮,绅民悉赞天家仁德——姬桢用帕子沾掉嘴唇边上溢出来的甜玫瑰酱,坐端正了,问:“阿兄?”
皇帝与太子皆瞧向她,太子还笑问:“怎么?阿桢被噎着了?吃口茶……”
姬桢脸儿一塌,难道她瞧着,像个吃软点心也被噎着的蠢笨小孩子么?
“我是想问……大军南下之时,军纪当真好吗?都听陆将军的军令吗?”
太子一怔:“怎么?你是听说什么了?”
“我并不曾听说什么,只是心里头想,若是有人造谣,说咱们天军屠戮百姓,他是为着什么呢?若是军纪严明,这谣言自然不攻而破。可若是真有些军士不听将令约束,真杀伤了百姓,那……想来对天军声誉,定是个打击。”
太子一时竟没有接话,而皇帝问:“所以呢?”
“若是要放谣言,那顶好是也有几个兵士,能伪装成天军的样子……”她说。
皇帝反倒笑了:“军士们的铠甲也好,刀矛□□也罢,都是不准民间私藏的,他们上哪儿弄这些东西来伪装军士呢?”
“可是他们已然作乱了,多少会杀伤些原本便在江南戍守的军士,总能弄到几十套甲胄刀枪罢。便是京畿大营旗号与三海营旗号不同,可寻常百姓,能分得清一名兵士究竟是哪个营里的么?”姬桢歪着脑袋,眼神清亮,说出的话,却叫皇帝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
“有这样的事吗?大郎?”
太子的脸色一变。
“这……”
“你直说!”
“儿不知有没有叛贼假做成天军的,但,天军之中,有几队人马……确是屠灭了几个村落。”
“几队?!”
“也就是,一二百号人……”
“……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怎么处置的?”
“便是刚刚进入江南叛乱郡县之时,方听说那谣言,便有人……真杀了一村的百姓,只余几个上山玩耍的孩童幸免于难。陆将军大怒,在村中祠堂将他们行了军法,人头拿石灰镇过,传示三军。这样的事,大约有个四回还是五回,后头,便再没人敢了。”太子仿佛想到了什么,道,“为首的将校,倒都是打京畿大营里出来的,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
“他们都是什么人提拔的?”
“……阿爷,若要儿直说,都是齐峻在时提拔的嫡系……”
“哦?与齐峨无关吗?”
“这实是不敢说。那两个究竟是兄弟……不过,后来小齐,唔,齐峨在京畿大营练兵时,调训出的将官,南征时还算老实。”
姬桢啃完了手上的甜玫瑰卷儿,又挑了一块印金椒盐鹅脯饼,双手捧定慢悠悠地吃。
心下倒是有些不满意。
她白白说了一通话,甚至可能会叫伯父怀疑她狡诈,怎会……怎会是这么个结果!
为甚是牵连到了齐峻,而不是齐峨呢?
骗她亲抄经文,拿着那经卷寻人咒诅她暴死的齐瓒,是齐峨的女儿。
视她如仇敌、时不时还要为难她的齐贵妃,也是齐峨的孙女。
要说这冤有头,债有主——齐峻兴旺发达也好,凄惨落魄也好,她都不关心,可齐峨这一门,顶好是赶紧死了罢。
可现在,齐峨替了陆穆守代北,手上又没沾染这些破事情,那么,除非齐峻犯下的罪名足以诛他一门,否则根本牵扯不到齐峨。
咬在口中浓香酥软的鹅脯饼儿都不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