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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举火(八) ...

  •   这场病来得疾,势态凶,去得也快,林凤声能下床了之后就很快痊愈了,林父提心吊胆着不让他出门,把他关在院子里,林凤声也不生气,每天自得其乐地在院子里消遣,隔着湖的窗子又打开了,林丹歧一边工作,一边时不时瞧瞧对面弟弟在干什么,林府的日子倒也和谐。

      隔日,林凤声借着跟林丹歧去柜上看账的机会出去散了散,随手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递给了路边一个报童,附带的还有一小枚洋钿:“把这封信送到《南省日报》去,它就是你的了。”

      小报童机灵极了,把手里的一大叠报纸一卷,塞回了布兜里,接过信封和钱,朝林凤声一鞠躬:“谢少爷赏!一定给您送到了!”

      他在原地看着小报童一溜烟远去,店里的林丹歧探出个头,疑惑地招呼:“凤声?怎么还在外面?外头潮,进来喝杯茶。”

      大掌柜知机,马上令伙计去拿了珍藏已久的好茶:“少爷尝尝,我女婿从京城带回来的茶叶,比不上本家儿的好货,也别有一番滋味,用滚水热热地泡了,祛湿是一绝!”

      林丹歧看着掌柜指使伙计忙前忙后,脸上笑微微地,将两根手指压在茶碗的盖儿上,温声细语:“先不忙喝茶,周叔也坐。”

      “哎哎,当不起少爷一声叔。”
      周掌柜点头哈腰再三推拒,最终还是矜持地坐下了,屁股只在椅子面儿上占了半拉,做足了恭敬的姿态。

      让掌柜的坐下之后,林丹歧又不忙着说话了,慢条斯理地端起盖碗,轻轻撇着茶沫子,平心静气和喝了两口茶,仔细品了品,怡然自得地回味着,好像从没有喝到过这样令他满意的茶,一时间竟然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他这厢自得其乐,那头被吊着的周掌柜一颗心越提越高,原本还坦然镇定,额头上也挤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眼见着大少爷像是打定主意在喝完这盏茶之前是一声都不肯吭了,周掌柜心里愈发毛了起来。

      这架势,像是要坦白从宽啊,但是要坦白什么呢?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太多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行商也多少有点这个味道在里面,指望底下人手脚完全干净不沾染一丝一毫是不可能的,可是个中分寸……

      林凤声一看兄长这副悠哉悠哉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又在拿捏着吓唬人了,说不定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呢,对面的人先被吓出个好歹来,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能给他诈出来。

      玩得一手空手套白狼的好戏码。

      不过他对经商不感兴趣,也无意涉足其中,就在边上乖乖地当了个背景板。

      在他们吓唬周掌柜的时候,《南省日报》的邵编辑正结束半天的工作,靠着椅子浏览门房收来的其他报社的报纸。

      这时候的报业正进入了百花齐放的阶段,虽则除了朝廷官报外,莫谈国事的框框圈在所有报社外头,但各色民俗新闻、花边消息、商业信息,以及漫画故事等新东西足够各家报社赚得盆满钵满了,只要有几只墨筒、几沓油纸,就能轻轻松松印出上百份小报,各种奇奇怪怪的小报社如雨后春笋一样生长在了神州大地上。

      这时候的报纸学名叫新闻纸,大体还是以刊载新闻为要,小部分的才专注传奇故事,《南省日报》名头起的大,是行销浙省的一号大刊,也是以新闻为主,但为了多招揽看客,才开辟了小说版块,这版块新设立不久,未免堕了招牌,便要慎重选择内容。

      这时节的人们都喜好看风月故事,若有香艳情节更是能吸引眼球,一些为讨生计的写手,便专门写此等香艳故事,内容粗俗不堪,开篇人物尚未表明,便是一段幕天席地的风月大戏,刊上几段又没了下文,只是为了招徕看客罢了。

      《南省日报》自矜身份,是不愿意刊登这种故事的,但写得好的故事又可遇不可求,敢往这里投稿的多是自矜名节的读书人,写文章偏爱往佶屈聱牙里写,以彰显自己学问深厚,编辑硬着头皮登了几次时评书谈,反响平平,急得负责此事的副总编辑头发都掉了好几把。

      这还不算,总有一些自认超凡的文人,认为我给你投稿是我给你面子,一旦落选便火冒三丈,非要当面对峙不可,邵编辑方才见了一个长衫山羊胡的中年人上来,礼貌客气地问了总编的位置,便一头撞了进去,不消片刻,里头就传来了中气十足的质问。

      “……这等言语无味的文章,竟然能登上新闻纸,我到想来问一问,贵刊的择取标准是什么?”

      “啊呀,文客先生,大驾光临!这个么,我们这一个栏目选的是小说故事,自然是要以陈述趣事为主的,您的文章实在是好,鞭辟入里,放在这个栏目里是大材小用了呀……”

      “荒唐!便是为了讲故事甚么的,就不看文章质量了吗?此文通篇胡言乱语,乌烟瘴气,行文不通,字句颠倒,也配称得上什么故事!你们的小说故事便是这样?休以为我未曾读过《三言》《二拍》!”

      “这、也不能这么说,新闻纸并非文会私作,文章刊载上去,务要传阅大众,令三教九流之辈皆能通读为要,这句子虽则简单如幼儿语,恰合大众心意……”

      这边两人还在分辩,门口一阵急促敲门声,邵编辑不等里面的人喊话,开了门冲进来,脸上洋溢着兴奋之色,举起手中一叠信纸:“主编!我看见了一个绝妙的故事!这期的版面非得留给孤木生不可!”

      那文客先生冷笑一声,大步上前,强行拿过信纸:“我倒要看看,这又是什么‘绝妙故事’,还是你们报社有眼无珠,非把鱼目当成珍珠!”

      他展开纸张,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刚看了两行,眉头就微微动了一下:“唔,这……”

      他脸上的怒气慢慢消散,转而变成了沉溺文字的专注,一页一页地翻阅过去,等最后一个字看完,他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评价:“妙趣横生,浑如霹雳惊雷,又似回甘老酒,处处出人意表而在预料之内……我不如他。”

      他身上还是带着点文人的脾气,坦诚了自己不如此人后,眼睛一转,抓住了邵编辑:“此人是你们报社的?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否替我引见?”

      听邵编辑解释完这信是转交的后,才悻悻地离去了。

      两人目送着文客先生出门,副编辑好奇地展开信纸:“这是什么好文章,竟然叫文客这样心高气傲的人都自愧不如?”

      只见淡黄的纸面抬头上用俊秀藏锋的行楷端正写着“蚕缘”两个大字。

      好字!

      副主编眼前一亮,心里先对这位不知名的作者有了好感,再往下看时,双眼越来越亮,一股澎湃的激动超脱了见到好文章的喜悦,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胸腔。

      这就是他们要的故事!能让人们都看懂、都喜欢,比三言二拍更加平实,属于大众的故事!

      “却说钱塘正是春蚕将收之季,王氏绸庄东家少爷王贤奉父之命下乡收茧,乡间沃野千里,田园风光美不胜收,王贤御马其间,偏览山水,陶然忘归,竟贻误时辰,待到惊醒,天际暗云汹涌,白光一线如练,是暴雨征兆。

      ”王贤匆促间打马向前,倾盆大雨骤至,雨水茫茫如雾涌起,目不能视,王贤朦胧间见得巨物骤现,原来是一驾马车自转角而来,泥路湿滑,二者蓦然相撞,恰逢道旁山崖崎岖,王贤猝不及防之下,摔下山崖,车中人也躲避不及,一并跌下崖去……”

      次日清晨,叫卖报纸的小童儿得了新报,收了报社的号钱,纷纷喊起了同样的几句口号。

      “绸庄大少爷失足落崖,亿万家财何去何从,离奇故事尽在《蚕缘》!”

      “绸庄少爷落难,竟从天而降欢喜姻缘!”

      此类牵动人心的口号一下子攫住了人们的心,在这个精神文明异常缺乏的时代,夫妻出轨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谈资,这结合了富贵人家阴私内幕、落难姻缘的故事一出,顿时如暴风般席卷了大街小巷。

      识字的自然要买一张报纸来看一看,不识字的也要央着身边的读书人念来听一听。

      “原来那车中之人,正是省城蚕业联保会会长家的千金,此番出门,是为了与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完婚,这位千金少时留洋,行事大胆泼辣,因家中并无兄弟,其父便将其充作儿子教养,养得这位千金见识广博,志向不输男儿,此次孤身一人千里寻夫,不单为完婚,更有考验夫婿之心,当得上是女中豪杰,哪知半路遭逢王贤,两厢失措,纷纷落崖。

      “好在那山崖底部有一滩浅水,二人幸免于难,待两人悠悠转醒,互相坐视,竟都是茫然之色。

      “王贤思忖半晌,脑中空空,竟然一时回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那小姐也无语凝噎,对自己是何人一无所知,只是勉强记得自己似是来寻未婚夫的。

      “莫非眼前这人,便是自己的未婚夫不成?

      “小姐便问:你是何人,可是我那未婚夫婿?为何我们会在此了无人烟的荒凉处所?莫非你将我骗出,倒卖了不成?

      “小姐之泼辣大胆,由此可见一斑。那王贤也不是什么过分循规蹈矩之人,张口笑道:小姐怎么知我是你那夫婿?实不相瞒,我此刻脑中空空,还望小姐指教呢,若小姐道不出短长,我便将小姐卖与附近山民,也未尝不可。

      “你若并非我的夫婿,怎会与我一道在此处?岂不知外男不得私见内宅女眷吗?况且你我二人皆锦衣华服,必是富贵人家,我一见你,并无面见兄弟的亲昵,又有‘寻觅未婚夫婿’的意识残留,你我二人在此处落难,你若不是我的夫婿,我此刻便要了你的命去,免得我孤身一人着了你的道。”

      “哎呀呀呀,这怕不是要认错夫婿了!”听故事的人们紧张地耸起了肩膀,“这小姐的正牌夫婿若知道妻子与外男共处,不知要如何发怒!小姐日后又要落得个怎生悲惨的下场!”

      虽然这么说着,他们还是被这个闻所未闻的新故事给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凝声屏气地等待着下一段故事。

      “二人双双失忆,忘却了前尘往事,有着共难之谊,又兼身处困境,不得不相互扶持,以求脱离此地,为保两全,姑且定下君子协议,暂以夫妻相称,待寻觅到家人之后,再做计较。”

      一日之间,《蚕缘》风靡钱塘,以钱塘为中心的浙省开始处处谈论这个新奇有趣的故事,纷纷猜测起二人何时恢复记忆,一路上又会遇到什么艰难险阻。

      故事细分两头,一头叙述二者的见闻,另一头则由王氏绸庄牵出,生意场上的风云际会听的人心驰神往。王贤二人千辛万苦跋涉出山,来到了一处专事蚕桑的小镇,暂且在此地落脚,并在淳朴民众的帮助下开始学习蚕桑之事。

      刚开始,两人还坚持着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后来发现,这户人家里女的聪慧精明,男的细心温和,不知不觉间,两人的相处模式竟然颠倒了过来,其中又闹出了种种有趣的笑话,看得人不由捧腹大笑,拍案称奇。

      云釉这样个性独特、聪慧能干的女性一下子成了不少人口中的谈资,称赞者有之,贬斥者更多。

      “孤木生笔下女子,颠倒伦常,不习三从四德,抛头露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售卖蚕茧、议改蚕价,处处争强好斗,与外男厮混一处,实在是污人耳目,不堪为女子表率,若天下女子皆如此形状,阴阳倒转,岂不是天下大乱?举凡我华夏女子,温顺良好,修习品德,温婉顺从,以夫为天,若令外人见云釉之举,莫不以为华夏妇人皆是此凶悍恶人……”

      几乎是隔天,另一家报纸上就刊登出了这篇评价《蚕缘》的文章,他倒是没有评价其中的情节,只是抓着女主角云釉不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举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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