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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举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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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产业多,事务繁忙,两兄弟闹别扭也没有闹到台面上来,彼此照旧客客气气地过日子,眼见着快要出春了,伺候二少爷的下人照例仔大清早去邮局排队,买报纸回家来。
这报纸在这年头也不能说是稀罕玩意,但认字读书的人少,报纸发行量也不大,各省各地的报商也只管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卖报纸,再远——那等报纸到了,新闻还是新闻吗?
也因此除了朝廷刊发的官报面向各省发售外,其余的报纸多要提早向报社订购,由报社邮寄,或是托人运送。
邮局寄送一份报纸就要两角钱,能在饭馆子里好好下一顿有荤有素的大餐了,有几户人家能阔气到年年订报的。
不过林家自然不在这个范畴内,林凤声订报纸惯常是拿报社和邮局亲自送上门的报单,一股脑地往下勾画,下人会起早去邮局领报纸,如果来得晚,邮局也会送上门。
带着油墨气味的报纸被细心地用热壶底熨烫了一遍——这是防止主家在翻看报纸的时候被油墨沾染得满手都是——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林凤声书桌上,林凤声随手抖开一份《钱塘周报》,正刊大字清晰地印着一行夺目的标题《春蚕收种大功告成,浙省蚕业更进一步,有望力压苏省矣》
林凤声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了。
竖版印刷的繁体字横平竖直,不带标点符号,一大块方方正正地塞在纸面上,作者显然是个老学究,满口卖弄才学的生僻词话,之乎者也不绝,一眼看过去脑子里就浮现出了一个困守书斋白发精瘦的老古板形象。
“……圣人垂范,亲抚黎民,劝课农桑,皇天后土实所共鉴,今浙省之桑业,出前所未有之大成就也,杭府之下,数县治所承蒙圣恩膏泽,百姓安居,桑蚕丰收……”
通篇歌功颂德的应制文,看得林凤声恶心欲呕,心里一股气翻滚不休,直冲头顶,他忍着恶心翻回去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
苦竹叟。
一个自恃清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自命不凡之辈。
林凤声被这篇“春蚕收种大功告成”的胡话扰乱了心神,连剩下的文章也不愿意看了,草草地合上报纸,坐在椅子上生了一会儿闷气,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蠢,悻悻地抽了底下的另一份报纸出来看。
这份报纸是浙省的官报,大多转载的是朝廷邸报上允许百姓知晓的消息,以及一些地方官员变动的通告。
他翻来翻去,没见着什么有意思的内容,忽然被末版里一条短短的消息攫住了心神。
天地会乱党陶光鹤等十三人前日于菜市口伏诛,大快人心。
报纸上相关的信息只有这么短短几行,介绍了匪首的姓名身份,还有抓捕过程,重点强调了他们犯下的恶行“欲行倒逆事也,不尊圣明君主,祸乱天下,欺压良善,残害无辜,恶贯满盈”,一套话说下来,平均每个天地会匪徒身上都像是挂着上百条人命,非要从出生开始不眠不休地干坏事才能做到这样的“恶贯满盈”,寻常百姓见了都要啧啧称奇。
林凤声看完了这则短短的新闻,门外便走进来一个小厮:“二少爷,老爷在请您去花厅说话呢。”
林凤声抬头,有些意外:“是有客来?大哥不在吗?”
林丹岐是林家未来的家主,向来有客到访,林父总是会带上大儿子去见客,这也是潜移默化将人脉介绍给大儿子的意思,除非是亲戚拜访,又或者是林丹岐不在,不然林凤声很少会揽到这个活儿,他也不喜欢和人客套,“天生就没接上这根筋”,林父看着不善言辞的小儿子,只能这样无奈评价。
也是奇怪,他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生的大儿子也是伶牙俐齿,怎么偏生出了个异类,想来想去,只能归结为是凤哥儿书读得太多的缘故,不见那些读书人都清高得很吗,偏好什么以文会友,一来二去,说话的功夫就不行了。
小厮垂着手,规规矩矩地答:“大少爷在的,来的客是隔壁朱府的大老爷。”
朱府,林凤声一愣,一个名字立即就跟着浮现在了脑海里。
朱成蹊。
朱府的大老爷,正是朱成蹊的亲爹。
听见是童年好友的父亲上门拜访,林凤声虽然依旧满肚子疑惑,但还是赶紧换了身衣服去见客了,远远地在花厅外,就听到了里面谈笑的声音。
“……贤侄实在是了不得,商会集资筹款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着实是让杭府的蚕业大大扬眉吐气了一把!无锡那边现在还是焦头烂额,张家的顺昌号都缩水了一半,反观杭府,哪家不是赚得盆满钵满,我这把老骨头眼见着就要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喽!”
“这话实在过了,他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瞎想瞎干罢了,哪有这么玄乎!”
“怎么,老哥还自谦?我家成蹊要是有丹岐一半的本领,叫我立刻瞑目都甘心了!”
花厅三面花木扶疏,顶上垂下藤蔓花枝,隐隐绰绰地掩在一片芬芳里,置身其中如入仙境环抱,还有流水淙淙潺潺穿厅而过,设计精妙绝伦,不妨碍行走,望之令人心醉,厅堂敞开,一眼就能看见内外,又不至于完全暴露无遗,赏的就是这么个婉约含蓄的景儿。
林凤声刚一踏进花厅外门,宿宿拂动的柳枝和打着旋儿落下的晚梅就落了他一身,他一边拂落肩头的梅花,一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上去,拱手作揖:“侄儿见过朱伯父。”
“哟,这是凤哥儿!长得这么大,竟然有些不敢认了!”朱伯父张了一张圆团团的脸,满脸的和蔼可亲,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穿一身深蓝团福字的马褂和黑缎子的长袍,头顶压着一只圈了金边镶着红宝的瓜皮帽,脑后垂下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见了林凤声就喜得站了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对着林父不住口地夸着。
天下父母都喜欢听人夸自家孩子,林父也不例外,尽管知道都是场面话,但也还是听得乐呵呵的,面上对朱伯父更亲近了两分:“他一个小孩儿,这样夸他,真是折煞他了。”
林凤声陪坐在一旁,和他对面坐着的林丹岐看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可不是客套话,”朱伯父立即摆手,圆胖的身体重新塞回红木圈椅,拈起高几上的盖碗茶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茶,“唔,明前!好茶!可惜给我这个不懂茶的大老粗糟蹋了。”
嘴上这么说,谁也不会把他自我调侃的话当真,林父也不过是笑笑:“你可是靠着卖茶打下一片江山的,你不懂茶,还有谁懂?”
朱伯父嘿嘿地笑:“不是一回事,我一过手,就知道这茶什么成色,市价几何,怎么烘烤,怎么制饼,但是品茶,说到底还是读书人的事情。”
“茶香,是不能跟铜臭味混一起的,所以咱们这个厅里,说到底懂茶的,也就一个凤声贤侄。”
这捧得委实是太高了些,完全超出了寻常客套的范畴,连林父都愣了一下。
事出反常必有妖,商人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这套路他可太熟了,说话越甜,杀价越狠,老朱又不是来谈生意的,话里话外捧着凤声,他在打什么主意?
林父轻轻放下茶碗,瓷器和桌面磕碰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朱老弟有话就直说,咱们两家这交情,还用得着拐弯抹角?属实是生分了。”
“哎呀,老哥爽快人,那我也就直说了,”朱伯父竖起一个大拇指,搓了搓手,转向林凤声,“贤侄啊,伯父这里有个不情之请,你家成蹊大哥,近来身体不是很好,日日闷在房里,他祖母看了万分心焦,可是这孩子倔得很,总不听劝,你从小就和他要好,又是一块儿长起来的,就当是帮帮伯父,去跟你成蹊大哥说说话?”
这要求颇出乎意料,林凤声有些意外:“成蹊病了?”
朱伯父好似对“病”这个字特别敏感,当即摆手:“不是病不是病,不过就是闹脾气,但他母亲和祖母都担心他,这小子性格倔,你也知道,还要请你去开导开导他。”
这请求来得没头没脑也没前因后果,但事关自己数年未见的童年好友,林凤声还是应了下来,打算明日就上门拜访。
见他应下了,朱伯父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喜气洋洋地走了,留下花厅里林家三父子迷惑地面面相觑。
不过这拜访计划中途被一个意外事件打断了——江苏巡抚前来浙江公干,作为东道主的浙江巡抚将接风宴放在了林家,林家登时忙乱了起来,林凤声也被拖住了脚步,只能遗憾地致函给朱府说明了此事,并承诺会在接风宴结束后上门拜访。
说到接风宴一事,也算是老规矩了,官员俸禄一年只有这么些,人情往来、上下沟通耗资靡费,根本不是那点朝廷俸禄能撑住的,不过官员也自有官员们自己的办法,向当地大户“寻求帮助”就是一个好办法。
说好听点是“互帮互助”,今儿你出钱给我,来日我青云直上,自然会提携你;但是说难听了,就是以势压人,盘剥商户。
作为杭府钱塘一带的首富,杭府又是浙江治所,衙门林立,官员们走马灯似的转,林家没少被各路官员盘剥,一会儿是“冰炭钱”,一会儿是庆贺十八房姨太太的老母亲六十诞辰,什么接风洗尘的宴请、送别践行的会客,动不动就要给林家递帖子,林家又没有做官的人,给一个商户递帖子有什么用?还不就是叫林家去出钱的。
林家还专门有一笔钱用于之类的人情往来。
寻常官员也不会太过分,要点钱也就罢了,但巡抚作为总理一方民生的长官,自然不会这么客气,他给林家下了帖子,索性就把地点写在了林府,其中暗示林父早就品得不能再品。
天天被打秋风,任是泥人也经不起这么揉搓,林父精明成这样,当然不会不反抗,他早年也做过抗争,就是教林凤声好好读书,奔着日后能科举做官去,这样林家大的经商,小的为官,互相帮扶,岂不是能蒸蒸日上?
没想到洋鬼子的炮一下子轰开了广州,什么科举统统成了过眼云烟,天下形势一塌糊涂,林父瞬间警觉起来,不再想让林凤声去趟这档子浑水。
他的儿子他清楚,根本不是那块和人玩脏污心计的料!
叫丹哥儿去没准还能风生水起一把,但是这偌大家业又该由谁来掌管?为官者不得经商可是写在条律里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