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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咬住 ...

  •   四月初八,浴佛日。

      州桥人影憧憧,下桥后车马骈阗,挤挤搡搡。

      春光明媚,浮云卿一袭银红衫子汉白裙,帷帽盖着脸,走得颇为艰难。

      她往前乜一眼,高高低低的人头错落涌动,遮挡大半春景。遥遥听见相国寺厚重的钟声,可她却无法迅疾走近,这是件很磨心性的事。

      浮云卿仰头望天,兀自叹气道:“早知今日摩肩接踵,那日就不该答应姐姐去看三哥。往年浴佛日,我都是与素妆阿姊和缓缓在一起过的。我们仨常到桥东老赵牙牌馆里,搓一桌牌,一晌就这么消磨过去,并不觉着难熬。”

      身侧敬亭颐轻笑应和道:“若您真不愿去,其实也能回去。不过甫一回去,便要被卓旸罚跑圈了。”

      今日教习课程排的满。卯时晨读,上晌与下晌皆是在打太极拳,晚间跑圈,之后再温习一个时辰的辞赋。

      浮云卿借癸水之由,要求歇上半刻。先学的是入门十六式太极,腿脚几乎不用怎么动。纵是来了癸水,打太极也不至于打到身伤。

      卓旸虽不解,却老实地给她放了半刻假。若知道她趁着休假,悄摸窜逃出去,约莫要气得罚她跑数圈再数圈。

      浮云卿悚然耸肩,“你瞧你,我不过随口一说,哪至于再折返回去。”

      一面扯着敬亭颐的衣袖往自个儿身旁拉。

      觑见他眸里的疑惑,勾唇道:“人来人去,挤得慌。与其被别人挤来挤去,不如跟我挤挤,省得走散。”

      敬亭颐不曾想她的话会说得这般直白大胆。

      似是那日从慈元殿回来后,她待自己便与先前大为不同。

      恍似挣脱出试探警惕的桎梏,待他颇是真诚。

      敬亭颐能感受到,他成了浮云卿心里的“自己人”,可他又与那几位婆子女使不同。

      因为浮云卿不会坏心眼地调.戏她们,但会用几句暧昧含糊的话,几道有意无意触碰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试探他。

      反反复复地磨着他,直到他持着书卷敲下她天马行空的脑袋瓜,笑眼斥句胡闹,她才肯收敛些。

      然而一场调.戏过后,她倒澹然平静,他却心痒不堪。

      敬亭颐挪着脚步,果真往浮云卿身边凑了些。

      通衢长道不止是汇聚着车马人流,更是有数不尽的摊子架在道路两边。

      吆喝声,脚步声,骏马嘶鸣声,马车辘辘声,嘈杂不堪,充斥耳鼓。

      浮云卿的眉眼皱巴着,她复而拽着敬亭颐的衣袖,安慰道:“敬先生,你要是觉着身子不舒服,那我们就立刻调头回去。虽说出去一趟不易,可跟你的身子比起来,那些都是小事。”

      敬亭颐没听清,隔着半透的帷帽,他只睐见浮云卿的唇瓣张张合合。他轻轻弯腰,侧首问说了什么。

      “我说。”浮云卿抬声道:“你身子孱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美景三哥都比不上你健健康康。”

      敬亭颐眸里闪过错愕,问道:“我在您心里,竟是弱不禁风的形象么?”

      前几年,他确实生了场大病,落了个治不好还常复发的病根。可也没落魄到,走两步路,骨头就散架的地步。

      浮云卿点点头,忽觉身边气息冷冽瘆人,又忙摇摇头,“没有啊,有谁说先生弱不禁风么,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出气。”

      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

      面子精,面子怪。浮云卿腹诽一阵,再一抬眸,竟踅进了相国寺。

      城里十大斋院都会在这日办浴佛斋会,撑起大棚,煎香药汤水,赠给来往游客,称之浴佛水。

      此时仍有人扫墓,斋会也会招揽几家名声大的店铺,在棚边摆摊,低价贩卖饴糖与麦粥。

      这些招揽过来的店铺,要拿出一笔可观的香火钱给寺院主持。年复一年,生意来往密切,渐渐攒出修缮寺院的钱。

      相国寺先后修缮数次,是京里最宏伟宽敞的一家寺院。

      先至正殿,迈过月台踅足八角琉璃殿,走游廊穿过藏经殿,便到了后院。

      浮俫兴许在后院念着经,毕竟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僧,没有资历能在人面露面讲学。

      浮云卿拽着敬亭颐灵活地躲过人群,却站在月台前犯了难。

      那月台有半人高,四周围着白玉护栏,明显是防着似浮云卿这样要扒月台走小道的人。

      “敬先生,你去旁边踅摸踅摸,掇条杌子来最好。不然还得抻胳膊拉腿地爬过去,不体面。”

      敬亭颐失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样不体面。”

      浮云卿说他行事死板,“走小道人少路短,没有比这段更便捷的路了。不是想早点见三哥,早点回去嚜。”

      言讫,却见敬亭颐一动不动,静静立在身前,紧盯着自己。

      “怎么不去?”浮云卿话里带着愠气,嘴角都耷拉下来。

      敬亭颐说不要着急,“我有个比掇条杌子更好的办法,不知公主愿不愿……”

      “愿意,当然愿意!”

      浮云卿打断他的话,“别管什么办法,上月台是最要紧的。”

      “那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贴在身侧的手臂终于动了动,他站在浮云卿面前,两人身子贴得极近。若不是有顶帷帽隔着,约莫要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那般亲近。

      趁浮云卿一头雾水,敬亭颐握着她的腰,轻快地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稳稳地架到月台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恍过神,敬亭颐却站在她身边,欹着廊柱,朝她歪了歪头。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敬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那文弱的身子,倒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她提溜起来么。

      “跳上来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敬亭颐瞧她这懵懂模样,忍俊不禁。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倏地想及三月,那时他也是抱着她上的金车。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文弱。

      琉璃瓦,迎风铃。

      八角琉璃殿比正殿安静不少,殿里只站着寥寥几位僧陀,围成圈沉声讨论着什么。

      浮云卿做贼似的贴着木窗,不过是在说待会要讲什么经,念什么咒,霎是无趣。

      侧过身,朝敬亭颐耳语道:“咱们走罢。”

      行至藏经殿,透过半开的窗往里望见,有座巨大的金钟垂在殿中。

      浮云卿隔着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戳了下他的小臂,示意他往里面看。

      “平时头陀敲梆子声都能传到几条巷外,若是敲一下这座金钟,莫不是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得见?”

      敬亭颐颔首说是,“先前听人提过,相国寺内有一金钟,清秋霜天之际,钟声传得最远。今年清秋,我陪公主一起听钟声。”

      他望向浮云卿的那双眸,清澈浄泚,满满载着小小的一个她。

      清秋霜天,相国撞钟,登高望远。敬亭颐恍惚觉着自己像那沉寂已久的钟,而她便是能敲响自己内壳的钟捶。

      两人一句一句地搭着话,不觉便走进后院。

      后院是僧陀的住所,院内有水井,菜园,闲适自在。

      浮云卿拉来一个小僧陀,问道:“你可知无争长老在哪儿?可能带我去找他?”

      小僧陀睃着眼前两位客人,想是皇家的人。

      毕竟没有几个平民百姓会知道康王浮俫的僧号。

      “哎唷,两位来得不巧。无争长老刚刚被主持叫走,说是要交代他一些斋戒的事,约莫还得在主持那边待上小半晌。”

      浮云卿说那好,“他住在哪儿?我与他相熟,到他住处等着就成。”

      小僧陀本想摇头说不好。后院一帮僧人,眼前这一男一女,想是一对情人,蓦地到人家屋里去,相当冒昧。

      可转念一想,一男一女,与浮俫是熟人。

      那么这两位,要么是公主皇子,要么是公主驸马。

      小僧陀后怕不已,一时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地带着两人到无争住的那间屋。

      “就是这里。”小僧陀指着一间简陋的草屋,道:“二位进去稍等片刻,我这就告诉无争长老,有人找他。”

      草屋破败飘摇,浮云卿倏地想起那首诗。

      “住在这里,但凡刮风下雨,三哥他就得念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敬亭颐轻笑一声,刚推开屋门,就见浮云卿灵活地钻进屋里。

      “嗳,慢点。”

      哪知屋门刚合上,就听及“刺啦”一声。

      “老天,我新做好的裙!”

      浮云卿惊呼着,颇为心疼地提着衣裙。

      原来她裙摆右侧,被屋门后放着的一堆柴火给划了一个长口子。

      “三哥怎么想的,往屋后堆倒刺的木材。”浮云卿蹙眉抱怨道。

      “还没见到人,就破了相。”她满目僝僽,兴致削减大半。胡乱摘下帷帽往矮桌上一扔,动作粗鲁,精心打理的鬓发也被她拽得显乱。

      敬亭颐亦是心疼,只是光心疼可解决不了这出洋相。

      他往屋里转了圈,瞧见方桌上放着一筐针线,忙提到浮云卿面前,安慰道:“不要慌,办法总比困难多。这里有针线,正有一股线与您的裙色相同。您若不介意,我可以给您缝好。”

      浮云卿不可置信,“你……你还会缝衣服么。”

      睐及敬亭颐满脸自信,她却罕见地叹了口气。

      “罢了,缝好也会被三哥看出来。他眼尖得很,若瞧见我的裙摆缝过,指不定还要笑我越过越寒碜呢。”

      “我想试试。”敬亭颐蹲在浮云卿脚边,抬头仰望她。

      “您信臣一次。臣的手艺,不会让您失望的。”

      鬼使神差的,浮云卿点了点头。

      只是屋里太暗,两人踅至屋外。

      浮云卿坐在树荫底的石墩子上,垂眸看着敬亭颐精准地把线穿进针孔里,又熟稔地给线打好结。

      “不用戴顶针么?之前麦婆子也给我缝过衣裳,都是戴着顶针的。”

      “不用。”敬亭颐笑道,“不过您嘴里得含根筷子。”

      “为什么?”浮云卿满心不解,“何况我去哪儿给你找来根筷子。”

      敬亭颐将那处裂口子的裙摆展开,比划一番,准备下手。

      他抬眸,看到的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单纯天真的眸。

      “活人身上不缝衣服。”敬亭颐盯着浮云卿的眸子,说道。

      “筷子确实无处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给我。”

      “前言不搭后语。”尽管这样说,可浮云卿仍听话地摘下青鬓里的篦子,递到敬亭颐手里。

      却见他握着篦子,递到自己眼前。

      “咬住。”敬亭颐说道。

      这声沉重沙哑。浮云卿眼神躲闪,她瞥见敬亭颐的眼带着不可名状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习俗。”

      她往前倾身,低下头,一下咬住那根坚硬的篦子。

      “真听话。”

      这句夸赞听得浮云卿脸红。

      敬亭颐是个文雅矜贵的人,哪怕现下他半跪在地,缝着衣裙,他依旧矜贵,仿佛捧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摩挲抚.慰。

      春光乍泄,树影婆娑,有丛灌木恰好把敬亭颐的身形遮挡得全。

      自浮俫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浮云卿坐在石墩子上,鬓边发丝微乱,脸颊泛红,眼神飘忽,嘴里噙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显凌乱,裙褶不时翻动。

      她的裙下,一定有个人!

      浮俫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意,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是谁,是谁。他良善的妹妹,被谁糟蹋至此!

      “你们在做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二十: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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