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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朱砂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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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景琛衣不解带,每天忙着装修上海新盘下来的戏院。
戏院在上海旧街一带,可以容纳上千人观众,后院,还有房舍四十多间。
班主的房子,是一个独立小院,中间一卧一厅,外跨东西两个厢房。
事无巨细,谈爷都是亲力亲为。
就仿佛谈爷在置办自己的婚房,谈爷走起路来,无形带着了一股风,那白净清秀的脸上,带着了一种憧憬,还有点刚入局才有的娇羞。
戏院虽然忙着装修,但谈景琛尚可脱出身来。
他晚上必定回自己府上,亲近亲近孩子们,顺带着和少奶奶聊聊谈家琐碎。
时局小报,谈爷每晚必看,这一天刚进客厅,少奶奶便满脸喜色,迎了上来。
“谈爷,有好消息。”
谈景琛一面脱去大衣,一面哦了一声。
少奶奶将一张国内时局小报,送到谈爷跟前,低声说:
“文家堡这一次,可算是打了一个漂亮翻身仗。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呐。”
少奶奶这话还没有说话,谈景琛立刻就脸也不冼了,急忙拿着小报,跑回了书房。
他一路跑,一路看,还嫌看不够,等走回书房,谈爷干脆关起门来,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端着那张小报,看了个仔仔细细。
“文家堡抗日小分队,于昨日歼击日系一千余兵,给敌人造成全面打击,鼓舞了我全民抗日士气,给了侵略者一个响亮耳光!”
老天有眼!
文家堡这支抗日小分队,果然是没有白疼他们,给了他们枪,给了他们子弹,看来都派上了用场。
不,是大用场。
再一看报纸日期,已经是两天前的新闻了。
这么重大事件,计学文那小子,竟然没有告诉他。
谈景琛正要给计学文打电话,少奶奶进来了。
少奶奶身穿浅金底绣金交领中衣,逶迤拖地蓝藕荷裙,身披啡色绣金薄纱,一派端庄秀丽。
少奶奶平日里,虽说也收拾整洁,穿戴一样不敢差下,但像今天这么样庄重着装,倒是很少。
谈景琛心中,跳了一下。
少奶奶纵然脾性好,一向忍着让着他,但若是少奶奶较起真来,谈爷还真就有点发怵。
谈爷见少奶奶进来,欠了欠身子。
“好事啊。这消息太激动人心了。文家堡大战,是个男儿就该扛枪冲在前面,狠狠打,我若是人在文家堡,我一定身先士卒。”
谈爷抖了抖报纸,说的慷慨激昂。
少奶奶脸色,却瞬间就白了。
“谈爷,最好别乱说。谈爷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一大家子人,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哪一个不指望着谈爷活呢。谈爷竟敢说这种话,我听了都骇的慌。”
少奶奶叹了口气,坐在另一边沙发上。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
谈景琛拧了拧身子。
“计学文那小子,明明是文家堡人,就甘愿受日本人欺负,你让他带上枪上战场,他肯定不敢。”
谈爷没话找话。
少奶奶发了呆,听了这话更是一脸担忧。
“谈爷,这话可不敢对着计学文讲,他年轻,掖不住气,万一哪天真让你刺激到了,真去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上了,岂不是死路一条。我们计家这一支,到我和计学文这一代,总共就计学文一个男丁,还等着他传宗接代呢。”
谈爷见少奶奶认真起来,说了这么大一堆话,可见也是急了,当下笑着说:
“我开玩笑呢。少奶奶放心吧,到时候真要和日本人干,宁愿我首当其冲,我也不会让计学文干这种傻事。反正我已经给我们老谈家,留下后代了。谈家人丁兴旺,三个小男儿呢。”
谈爷这一番话,很明显也是冲着讨好少奶奶来的,可是少奶奶听了,偏就高兴得满脸都是笑。
“当然,这也是少奶奶的功劳。”
谈景琛是语不惊人誓不休。
少奶奶终于被谈爷给逗笑了,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
“谈爷,前儿老余说了,说是他有一回闲着没事,在上海明珠那边看了一场戏,说是那叫什么戏呀,和邹老板唱的比起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喔?老余居然背着我听戏?”
谈爷假装皱了皱眉。
“一个人没有别的爱好,听听戏也未尝不可,不然你让他做什么。他又没有成家。”
“哦哦哦,这倒也是。”
谈爷点点头,他不知少奶奶到底想说什么,莫非,他盘下戏院的事,少奶奶已经知道了?
“老余还说,邹老板那孩子,天生就是唱戏的料,是个梨园界奇才,该有的,老天爷都赏了给他,就是遇上这时局混乱,戏都不能好好唱。还说邹老板若是来了这上海呀,这上海梨园界,以后就是邹老板的天下了。”
“哦哦哦!”
谈爷敲了敲小茶几。
毫无疑问,邹雪云这个小戏子,在他谈爷心中,就是独一无二精巧绝伦的。
但是现在由着别人口中,而且这个人还不是别人,是自己太太,这么不吝笔墨盛赞邹雪云,不由得令谈景琛,心中立刻升腾起一种无法掩饰的自豪!
“我的人,当然错不了!”
谈景琛心中洋洋得意。
谈景琛这表情的瞬间喜悦,少奶奶自然看在眼里。
但是,她不舍得与谈爷计较。
“依我说,邹老板那孩子,虽然是已经名誉北平,大街小巷都宠着他惯着他,但北平如今经济萧条,比不得上海繁华,这儿人多戏院也多,如果邹老板能来上海发展,岂不是很好?”
少奶奶说出这一番话,彻底震惊到了谈爷。
少奶奶居然也想让邹雪云来上海发展!
这是真的,还是讥刺他的?
“谈爷,我说的是直心话。谈爷平时泡戏院的时候多,与其泡在不相干的那些下三滥戏院,还不如将邹老板接来,开一个正正经经,又干净又真真儿是一喊嗓子,就惊艳了天下的那种正经戏院。”
少奶奶这样说,谈爷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这个轻重,他还真就是不好拿捏。
和少奶奶比着劲儿夸邹雪云,那就是他谈爷缺心眼儿。
但若是对着少奶奶贬低邹雪云,他还真就做不到。
邹雪云在他心中眼中,那就是天上的月亮,不是遥不可及,而是能照到他心尖上的一束光。
这束光,只属于他一个人。
少奶奶主动找谈爷谈及邹雪云,谈爷知道,少奶奶并不是别有用心。
少奶奶是想,把他栓在身边。
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要靠谈爷养活。
谈爷老是北平,上海跑来跑去,日子长了,万一哪一天遇到危险……
谈爷若有个好歹,她一个女流之辈,虽说有计家带来的财富资产扛着,但究竟,失去一家之主,家道败落,是迟早的事。
谈爷心里系着邹老板,谈家上下虽说讳莫如深,但都是心知肚明。
邹老板不来上海,谈爷在上海,就仿佛成了没有伴侣的孤鸟,每天就是“咕咕咕”地飞来飞去,根本安不下心来。
用邹老板来栓住谈爷,这虽说有点可笑,但在少奶奶看来,并不可悲。
谈爷给她的,她已经觉得很好了。
谈景琛素知少奶奶贤仁慧心,所以每每说话,就极注意分寸,生怕伤了少奶奶心,这会子见少奶奶这样讲,便沉吟了一下道:
“呣,少奶奶这个建议,完全合情合理,回头我和邹老板提一下,没准呀,这事能成。”
在北平那边,邹雪云这一天却是如坐针毯。
他简直不能静下心来专心做一件事。
他甚至无法去演出。
十六号这一天,他一整天都呆在锣鼓巷,只打发了苏香蓉和万桃红上台,自己呆在被窝中,足不出户。
他觉得这一天,肯定要发生一件大事。
果儿以为邹雪云病了,合着冯妈给他做了一桌丰盛午餐,但是邹雪云没味口,他掐着指的算时间,冯妈说:
“这孩子,是不是惹上不干净东西了?怎么看起来魔魔怔怔的?”
“要不,冯妈给他叫一叫魂,省得邹哥儿这样吓人。”
果儿赶紧从厨房取了个细铁丝棍,递给冯妈,让她给邹雪云叫魂。
冯妈想了半天,愁眉苦脸道:
“我也没做过这种事啊,不知道怎么叫,万一叫不回来,把真魂丢了岂不更麻烦,况且,邹哥儿也不一定配合我们。”
等到日落西山时,邹雪云钻出被窝,裹了一个金丝绒绣着百岛朝凤的棉袍,在那株梅树下,站了好久。
“谈爷,你一定要保佑我,干出一件漂亮事。”
邹雪云朝着文家堡方向,凝望了很久。
这日子若是煎熬起来,一分一秒,都觉得是度日如年。
八点整时,邹雪云终于有了点精神,他跑到厨房对着果儿和冯妈说:
“一会我要吃饭,把中午那一桌好菜热上,再给我热二两酒,我要来个一醉方休!”
“邹哥儿,你要一个人喝酒么?”
果儿有点惊讶。
邹哥儿一向爱惜嗓子,轻易不沾酒,除非实在推托不了,才微微沾一下意思意思,即便是和谈爷在一起,也常常是以水代酒,以水尽兴。
今天,邹哥儿居然要一个人喝酒,奇怪不奇怪!
“没办法,谈爷不在,我只能一个人一醉方休了。”
见邹哥儿要执意喝酒,果儿也不敢不让喝,想着让谈爷劝劝邹哥儿,正要悄悄下楼打电话时,北平城外,爆出一阵又一阵激烈的枪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