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爱情已苍老》左浔

10、第 10 章

　　第十章

　　暑假来临的时候，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和颜静坐在了开往家乡的列车里，离开幸福村整整一年了。我们到达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改变，有海棠花争先恐后的开着，还能看到小孩子们在河边嬉戏玩耍的身影，院子旁的李子树上依旧飘着五颜六色的心愿纸。

　　我们进家门的时候，母亲正端着煲的汤准备外出，颜静走过去说道：
　　“妈，我们回来了，爸爸呢？”母亲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她无力地说着：
　　“住院了，我现在给他送点补品过去。”
　　“那我们也去吧。”颜静哀伤地说着。母亲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她仿佛不认识我一样的看着我问我：
　　“你寒假为什么没回家，你爸病了知道么？”
　　“我知道，但是我有事要忙。”
　　“哎。”母亲摇摇头，不再看我径直向前走去。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鼻子，手上插着许多管子，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显得那么苍老。他的脸上满是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我看着现在的他，心底的抵触情绪顿时无影无踪，但是我摸着自己的脸，在心里默默地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后悔打过我，他一定不知道，童年时他留给我的那一巴掌，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它像河底的淤泥一样亘古不变地存在在我的脑海里。

　　母亲把补品放在桌上的时候，父亲睁开了眼睛。他用混沌的眼球扫视着周围，看见我的时候以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微弱地张开嘴，我看见他的眼眶边缘瞬间就流下了一行热泪
　　“宁宁，你回来了......”
　　“你先别说话了，医生说你身体太虚弱。”母亲含着眼泪，抿着嘴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爸爸......”颜静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地喊着父亲。父亲红着双眼，面部的肌肉抽动着，他艰难地抬起那双插满管子的手，颤抖地伸向我，好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来，而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彻底崩塌。
　　“宁宁......爸爸对不起你啊......”面前的这个男人流着他一生都不曾流过的眼泪，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我，跟自己的身体做着奋力的拼搏。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我捂着脸疯了一般跑出病房，身后回响着那个已经苍老的男人衰弱的呼喊声。

　　不停地跑，不停地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双腿终于失去了力量，我蹲在走廊的角落里放声大哭，那个小时候用食指戳我脑门的男人，那个小时候用扫把打我的男人，那个小时候曾给过我一记耳光的男人现在唯唯诺诺地在跟自己的女儿道歉。这算什么，我又开始逃避，我除了伪装就是逃避，我简直恨透了这样的自己，我恨不得找个地方赶快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世界上该多好。

　　颜静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拥着我，再也没有了言语的力量。

　　自从我慌慌张张地从病房里跑出去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去过那里，母亲不想理我，她用愤恨的眼神望着我，说我是不孝的孩子，她揪着我的耳朵问我为什么不去看父亲，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母亲的脸，她和父亲一并日益苍老着，在我看不见的岁月里。我木然地接受着她的批评和喊骂，到最后她累了，疲倦地坐在地上，睁着双眼看着父亲的相片发呆，到最后她没有了泪水，我也没有了。暑假在这个满是悲伤的幸福村里也结束了。

　　暑假结束的最后一天，我跟颜静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发的时候，母亲用空洞的双眼看着我，她说：
　　“宁宁，再去看一眼你爸爸吧。”
　　“妈，我们赶着回去呢。”我没有回头，心里却刀割般疼痛难忍。后方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我回头一看，苍老的母亲就这样脆弱地跪在了我的面前。老天爷，你还想给我多少伤痛，你才满意。
　　“妈知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但是，妈求你了，去看一眼你爸爸，我怕他......我怕......”她跪在地上，说着说着就心痛难忍地开始抽搐着，只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了，眼泪已经流干了。
　　“妈，我也求你了，你起来吧，让我走吧，你让我走吧！”我拉着颜静快步地离开了那个家，那个曾经属于我却又不属于我的家。

　　从这里到城市有几万几千里呢，我看着村边的景色一晃而过，带着凄凉的阴影，点点滴滴的累积变成了一道伤途。当我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那座城市的时候，我对薇薇说，我感觉这一年里，我在迅速地苍老，我的心日益疲惫，如果女人真像一朵花，那么我就是失去水分失去养料的一朵野花，我找不到阳光的方向，我得不到我需要的爱，直到最后我会枯萎而死。薇薇哀伤地看着我，摸着我的脸颊安慰我说，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尽管她读不懂我的悲伤。

　　高二的时候，我和颜静选择了文科，而成楓自从上次的事情以来再也不敢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了，也不知道他被分到了哪个班。而莫言，我们只能从班里的女生那里听说他和安璐瑶选择的是理科并且被分到了一个班，当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痛得累了已经全然没有了任何感觉。
　　就这样，我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半年没有色彩没有阳光的生活，高二的寒假我还是没有回家，颜静痛苦地哀求我，但是当我流着泪对她说着：“我如果回去会痛苦地想自杀。”的时候，她怔住了，不再求我，自己孤独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颜静走后，我变得神情恍惚，黑夜中，我躺在雪白雪白的床单上，拼命地睁大瞳孔，夜晚被无数的梦惊醒，梦里全是莫言离开时冷漠的背影，父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表情。这一切都像一把利刃在无数漆黑的夜晚将我谋杀了一遍又一遍。
　　薇薇和唐堇看着面色逐渐憔悴的我没有任何办法，只是拼命地说着我一定会幸福的，我苦笑着对他们说，幸福从来都不属于我。而眼前的唐堇用一种我读不懂的表情就这么长长久久地望着我，好像我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杯极其难调的酒。

　　又过了许久许久，我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坐在Memory的吧台前，喝着酒。一个发福的老头子登门造访。薇薇看见他的时候，瞬时表情就停在了那个时刻。

　　清晨，在还清净的酒吧里，我和薇薇还有唐堇并排坐在一张大沙发上，只是他们俩表情一直很严肃。老头子坐在我们的对面正在翻阅着一些资料。薇薇叼着烟久久不说一句话，唐堇闭着眼双手抱胸仿佛在沉睡一样。过了一会，老头子放下手里的资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我们说：
　　“咱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相信你们也知道我来的目的，这块地离市中心比较近，所以建立成商业区的话，一是方便老百姓购物，二来利润也大，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考虑考虑把这片地让给我们。”
　　“你们要把这里拆了建商业区？”唐堇睁开眼，平静地问。
　　“是的，当然我们会付给你们合理的资金。”
　　“我不明白，酒吧营业不也算一种商业么，商业区有酒吧不可以么？”唐堇继续说着。
　　“我们也是按照上头的指令办事，还希望你们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
　　“最晚什么时候来人拆？”
　　“大概明年月初就要实行强制拆除了，我们来跟你们说明也是尊重你们。”唐堇不再说话，他看向薇薇表情又是以前的那种忧伤。久久没有开口说话的薇薇，突然猛地起身将烟头狠狠地碾在老头子的那份资料上，她吼着：
　　“你给我滚！以后不许再来了！这是我的地方！”
　　“小姐，请你说话客气一点。”老头子也面色不悦起来。
　　“滚！你滚！赶紧给我滚！”
　　“疯子！”老头子拿起手中的资料，起身愤愤地离开了酒吧。薇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神情呆滞，好一会，她大喊一声便跑出了酒吧。我还一头雾水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唐堇忧愁地对我说道：
　　“这里名义上是我在经营着，其实这间酒吧是我姐夫的。”
　　“什么？薇薇已经结婚了？”我惊讶地看着唐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有......哎，应该说是我姐男朋友的。”
　　“那怎么总看不见薇薇的男朋友，他出差了么？”
　　“......我姐现在心里一定不好受，能不能拜托你去安慰安慰她，我说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了。”唐堇无奈地摇摇头。
　　“好吧。”我走出酒吧，薇薇能去的地方也只有自己的花店了。来到花店门口，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我推门进去，薇薇不在里面。也许在后门的卧室里，想想，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她住的那间卧室里看过。

　　推门进去的时候，一股暗黑席卷而来，借助屋外的阳光，我终于看清了这里，小小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简单的书桌，除此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家具，地面是没有铺瓷砖的烟灰地，我心底酸酸的感觉瞬间就蔓延了全身。薇薇，你就这么一直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么？随即看到的是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相片，大大小小满满的一墙，薇薇就站在正中间最大的一张相片底下，死去一般盯着相片上的人。那张相片上的薇薇穿着婚纱甜蜜幸福地偎在一个英俊男人的身旁，那种表情的薇薇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是她笑的时候那种欢快，不是她说话时那种爽朗，相片上的她宁静而温柔像天使一般地幸福微笑着。而旁边的男人眼神那么温柔，像是守护着那个天使的精灵。我走近薇薇的时候，她幽幽地说起了那段被她铭记一生的爱情。

　　“我从小没有父母，跟老弟在孤儿院长大，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当时孤儿院的四周开满了许多许多的紫薇花和紫堇花，唐院长很疼我们俩，便给我们起了名字，唐薇和唐堇，她希望我们像花一样快乐地成长。但是长大后的我，渐渐地看着别人的孩子拥有父母时的那种快乐，想想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心底对父母的憎恨便随之而来，我无比痛恨着他们生下我却抛弃我，让我和老弟孤独地成长，我们被学校里的小朋友嘲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到后来我的性格变得叛逆古怪，我不跟任何人来往，初中的时候，我被班里的好多男生追求，所以女生都排挤我，我没有任何朋友我只有老弟，到了高中我因为脾气恶劣，说话不干不净，被老师勒令退学，然后我就没有再去过学校，老弟陪着我也一起退了学，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拉着老弟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这个城市里，就在那天我遇见了明浩，那时我刚好路过闻香来，看见明浩端着一盆紫薇花朝店里走去，他看见了我，满脸笑容地对我说：‘小姑娘，你像紫薇花一样漂亮。’说完他便走进了花店里。那天他的笑容让我顿时着了迷，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笑容真的就像阳光一样照耀着阴郁的我。我进了花店就像那天的你一样，我问他需不需要帮手，可不可以在他的店里打工，他是个聪明的男人，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境况，他微笑着摸着我的头说：‘小姑娘你是不是没地方去了，我有所房子我暂时不住在那，你们俩不嫌弃的话先住下吧。’之后我跟老弟就一直住在顺福路的那所公寓，我也不想再上学，每天板着脸数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盼着自己赶快老去赶快结束这无聊的人生。明浩总来公寓里看我们姐弟俩，时不时地带点零食和水果，我从来没看过他伤心或生气的表情，他总是一脸微笑讲着各种笑话，把老弟逗得哈哈大笑，后来老弟把他当做亲哥哥一样珍惜，而我依旧沉闷地看着墙上的日历一页页被撕去。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高材生，毕业以后赚了好多钱开了间酒吧叫Memory，后来又开了一间花店，当时我老弟对调酒特别感兴趣他就把酒吧让给我老弟去经营，老弟忙碌起来就干脆搬到了酒吧里住下。后来这房子就剩下我一个人，但是他还是时不时地送吃的东西给我，问我的住的习不习惯，我不理他，冷淡地看着他放在窗台的紫薇花，可是他那天终于露出了一脸忧伤的表情，他问我：‘你过去所缺失的幸福今后能不能由我一点点地为你填补上？’我终于再也无法伪装我的脆弱，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他心疼地把我搂在怀里，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从那以后我开始和他交往，他不在乎我的任性不在乎我的叛逆，专心一意地爱着我，然后我们在这里开始了同居的生活。日子快乐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终于那天晚上，他对我说：‘嫁给我吧，我会疼爱你一生一世。’我流着泪吻着他，把第一次给了他，我想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像个贤惠的妻子一样每天跟他在花店里学习各种花的知识，不久，我们就订了婚。”薇薇这时将头转向了我，泪水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还是无所遁形地被我看的一清二楚。她抖着双手点上一支烟，泪水滴在她胸前的十字架上，发着凄凉的光芒。

　　“然后，我们拍了好多好多婚纱照，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不管穿哪套西装都惹来服务员小姐一阵阵的青睐，她们说我真有福气能嫁给这么好的老公。我开心地笑，偎在他怀里，幸福地想要落泪。然而，就在......就在......婚礼的前一天。”薇薇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睛哭得红肿起来，她苦笑了一声说：
　　“老弟打来电话跟我说明浩出了车祸，正在送往医院。我当时吓傻了，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明浩的脸苍白苍白地对着病房的屋顶，嘴边还挂着微笑，他的眼睛就这么紧紧闭着再也没睁开过。”我再也止不住眼泪，抱起来薇薇我拼了命地哭，拼命地搂着她，用尽我所有的力气。看起来那么坚强的薇薇，原来她一直都是孤独的，一直都是悲伤的。

　　“Memory，闻香来还有顺福路的公寓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还有......”薇薇的表情由悲伤转成极其的痛苦。

　　“明浩去世后，我才知道我怀孕了，我好爱好爱他，可是我又好恨好恨和我的父母一样抛下了我的他，我冲他最后撒的娇，最后的任性竟是把我们的孩子打掉了，我们的孩子......他留给我的，我竟然狠心把他打掉了。每晚每晚，他都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看着我止不住的微笑，可是打掉孩子的那晚我没有梦到他，他生我的气了，丫头，明浩他好生气好生气......我好后悔好后悔......我对不起他......”薇薇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双腿，用极其恐怖的力量抓着我，她哽咽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我不知道还有多少眼泪能让我在这一刻尽情挥洒，我哭干了喉咙，哭干了双眼，就这么任她抓着，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我们在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消失在了梦里，消失在了记忆里。然后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消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