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君牧

97、第九十七章

　　吴起自幼头脑灵活，能言善辩，这辈子还未遇对手。若说有，那便是今日的长乐郡主，苏瑶。
　　苏瑶此人，看着眉眼弯弯笑盈盈一张笑脸，却总是在你慷慨激昂的时候不阴不阳地来那么一句，让人们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关心的主题。

　　是的，比起那二十八条女子性命，苏瑶更关心一任西北将领石康，是怎么死的。
　　毕竟叶兰亭自己，都未必会因为那些女子而要了吴起的性命，甚至为了顾全大局，都不会故意跟他过不去。顶多略施惩戒也就罢了。尤其吴起还顶着个教导叶兰亭的名头。能罚到哪里去？

　　吴起在今日之前，对苏瑶一无所知，除了空幽谷一役给她带来的名头。他没想到，苏瑶是这样难以打交道的人。自己明明一见面就在对她示好，她却从一开始，就一直追着自己不放。

　　苏瑶话一出，叶兰亭顿时抬起头来，看向吴起。俞啸延却坐在那里，以手支额，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看背影，就能感受到那无尽的悲伤与哀痛。

　　吴起坐下来，淡淡地道：“我以为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是想杀他，但毕竟兄弟一场，我下不了手。他是自己死的。”
　　俞啸延倏地抬头，眼睛直视着他。
　　石康死了，他很伤心；但石康死于吴起之手的这个事实，让俞啸延的伤心痛上十倍百倍。
　　此刻吴起突然说，石康不是他杀的，这让他绝望干涸的心有了一丝亮光。他多么希望吴起说的是真的。

　　吴起缓缓看向苏瑶，脸上一抹极淡的笑意，“郡主千里迢迢、不畏艰险来西北，就是为了此事吧？是陛下让郡主来的？”
　　苏瑶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来此地原本是慕名而来，是为了吃岷州城‘一日百碗’的刘记馄饨的。谁知出了这事，我好歹也算是个郡主，总是惦着吃吃喝喝也不成体统，是以便来问一问。日后万一陛下问起，我也好有个交代。至于你说什么不说什么，说的是真是假，对我来说，都没关系。我只要届时能交个差就好。”

　　吴起莞尔一笑。方才精明得跟个鬼似的，此刻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鬼才信她这番鬼话！
　　吴起喟叹一声道：“郡主若是只禀报陛下，那便也好。这事这世上谁知道都可，唯有三人不能知道。”

　　叶兰亭不由蹙眉，“谁？”说实话他有些烦吴起的这种故弄玄虚。
　　吴起道：“义父，义母，和大小姐。”

　　岷州城外。
　　舞阳在城门外踱来踱去，不时看看城门，不耐道：“怎么还不出来？”
　　蝶衣道：“县主稍安勿躁。里面没动静是好事，说不准是叶小王爷和俞将军他们在查案。这事情弄清楚了，咱们再进去，不就万事无忧？”

　　“哪个丫头在叫我的名字？”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传来。
　　舞阳原本烦躁地要说什么，闻言不由咯咯笑起来，“沈老前辈，您老人家尽管好好休息。哪个敢当面唤您的大名嗳？”

　　“乐丫头呢？让她来见我。这孩子，一时不见就偷懒了。还要给我老头子诊脉呢！”沈无忧在马车上嚷嚷道。
　　“别聒噪了。她就是偷懒都不会忘了给你诊脉的。稍等一会儿都不行了？”这是夜晞的声音。

　　舞阳笑着笑着，忽然沉默了。
　　长乐一时不见，沈前辈问，夜前辈问，若是叶兰亭和俞啸延在这里，他们也会问。
　　如果是她呢？他们也会问吗？
　　这就是有用和没用的区别？

　　蝶衣注意到舞阳情绪低落，不由道：“县主怎么了？”
　　舞阳有些无精打采，“没什么。”片刻又道：“蝶衣，你说我从现在开始好好学武功，会练到跟长乐郡主一样吗？”

　　岷州营中军帐。
　　叶兰亭铁青着脸，“他们为何不能知晓？他们才是最应该知晓这件事情内情的人。”
　　吴起长叹一声，“我怕他们知道了难过。三弟是因为大小姐嫁给了苏宰辅的嫡长子苏子墨，才死的。”

　　叶兰亭：“一派胡言！分明是石康哥死后，阿姐被情势所逼，才迫不得已嫁给苏子墨的！”
　　吴起轻轻一笑，面上竟带有一丝凄然，“三弟死了两次。第一次是假死，第二次才真的死了。”

　　吴起听闻石康与叶千语的盘算，就觉得此事不妥，于是便开始想方设法阻挠。
　　“阿康太天真了，以为等小王爷能掌管西北时，便归隐京都，与大小姐长相厮守。先不说小王爷什么时候才能担起西北的重任，阿康是不是耽误了大小姐的花期，便是小王爷执掌了西北，他就能真的脱离这一切去京都么？”

　　“陛下不会答应的。阿康是将才，是当今大宇稀缺的人才。陛下会允准他调离西北，但绝不是回京都。只要阿康在任，他跟大小姐就绝无可能。陛下为了社稷安稳、朝堂稳固，不会让一家人都执掌军权。”吴起看了苏瑶一眼，“我并无不敬之意，郡主如此禀报也无妨。”
　　苏瑶笑道：“吴将军放心。我不是背后说人小话的人。我若是陛下，万不得已要用一家人的情况下，也会想一些制约之策。”

　　吴起浅淡地笑了笑，笑容稍纵即逝，继续道：“我什么话都跟三弟说得清清楚楚了，甚至告诉他，如果不是他痴缠不休，大小姐会另择一门门当户对的好姻缘。我们算什么呢？不过是义父好心收养的烈士遗孤，除开义父给的身份，毫无门户根基可言。娶一般的贵门小姐可能身份够了，想娶大小姐，属实高攀了。”
　　“三弟不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我说即便他此时死了，大小姐也不会回来看他一眼。他更不信。于是我们立了一个赌约。”

　　吴起顿了片刻，方接着道：“赌约便是，若是大小姐回来看他，我便竭力替他担当允州营事务，竭力栽培小王爷，让他能早日去京都。若是大小姐没有回来，他便听我的，从此不再痴心妄想，与大小姐断情绝缘，一心一意待在西北。”

　　吴起怔忡了一会儿，清亮的声音有一丝沙哑，“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死讯’传出去了，大小姐没有回来，而是很快与苏宰辅的儿子，成婚了。”
　　“三弟听闻，伤心欲绝，喝多了酒，去陀罗峰散心，一日一夜都没有回来。找到他的时候，身体……都僵了。”

　　整个营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吴起双手抱着头，“我知道是我的错。如果我不逼他，三弟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活在美好的希望里。虽然那希望渺茫的，就像是一个梦。”

　　俞啸延如鲠在喉，“你为什么要逼他呢？有希望不好吗？万一成真了呢？就算不成功，起码两人也努力过了，也没有遗憾了。”
　　吴起抹了一下脸，“我不后悔戳破这个美丽的梦。我后悔的是，那几个日夜，我没有去陪他。如果我陪在他身边，或者我不顾他的反对，派人跟着他，我相信他会度过这一关。现在就还好好地跟我们在一起。”

　　苏瑶忽然笑道：“吴将军身为武将，可惜了。”
　　吴起微微挑了挑眉。叶兰亭和俞啸延齐刷刷看向她。
　　苏瑶笑道：“吴将军这等好口才，要么去说书，要么去写话本子，说不定比当武将更有前途。”

　　吴起喟叹一声，“郡主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无论如何，阿康之死，是我之故。若不是我横加阻挠，多此一举，他此刻还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与我们谈笑风生。”
　　“小王爷，”吴起看向叶兰亭，“事实经过，便是如此。要打要骂要杀要剐要罚，我任由你处置。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提醒小王爷。”

　　“没有二十八条人命，只有二十四人。逃脱的四人才是最厉害的。其中两人是你的护卫，身手好，可以理解；若是她们家世清白，小王爷执意要留下也无妨。但另外两位，一位关巧巧，来历不明，肃州营彻查数日，至今没有确切的结果，可见不是等闲之辈，小王爷要小心。还有一位是蜀王的爱妾，小王爷，”吴起摇头道，“您一开始就不该带她回西北，如今更不该留她在你身边侍候。”

　　叶兰亭闻言，沉着脸默然不语。
　　苏瑶却道：“石康的尸首埋在哪里？”
　　吴起突然笑了一声。

　　苏瑶看向他，笑吟吟道：“有何可笑？”
　　吴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我笑郡主非凡人，只要咬定了一事，再也不松口的。我很羡慕郡主的性子，但有一点郡主要注意。”

　　苏瑶微微笑着看着他。
　　“郡主千万不要先入为主，以免断出冤假错案。”吴起笑道。
　　苏瑶笑道：“断案一词都用出来了，承蒙吴将军看得起我。”

　　“三弟的墓地就在陀罗峰脚下。”吴起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一片花海，想必三弟会喜欢。郡主要验尸，最好先问过王爷和小王爷。如果他们无异议，还烦请郡主碑前先烧三炷香，算是对我三弟有个交代。”
　　“我在这里等你们。”吴起声音里染上了一丝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