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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辨阴阳(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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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沛远被昙鸾的话惊得一个激灵,近前两步悄声对曰,“祖母,慎言!”
吴府于两京向有满门忠义之名:吴宗明甘为昭夏鞠躬尽瘁、吴皙实戍边久久难归、吴皙广壮年捐躯沙场,便是小女吴皙秀,亦是陪丈夫离京赴任之际堕马坠崖。
一府上下盛名在外,久传远播,吴皙实方得神康帝信任,掌兵在外。
......
吴沛远如何也料不到一向谦逊寡语的祖母竟会口出此言。
他耐不住性子,以至额头冒汗,又道,“小心隔墙有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胆忒小。”昙鸾昂首瞠他半晌,“我意所指,乃神康帝立储一事…而非大逆不道、有二心。”她随他压低了嗓音,“心中有鬼?莫非你真当圣上能万寿无疆?”
又是个冷颤,吴沛远忙搀住昙鸾的一侧胳膊,递了个眼神给嬷嬷碧华,二人一同携她回返正屋,“祖母,天色已暗,该安歇了。”
昙鸾未推拒,而是诵了声佛号,叹道:“老身尘俗难了啊…”
半晌,又叮嘱着,“既如此,你便好好待她。”
吴沛远不答,只垂首抿唇前行。
“她幼时坎坷,如今也不糊涂,总不能放任她再做什么道士...”一行三人入了门槛,昙鸾又令他止步,“行了,就送到此处吧,你尽早安歇,明日还得回都京呢。”
吴沛远这才应了声是,心事重重,伴着掌着灯笼丫鬟回转梅园。
......
还未进门,便闻吵嚷声响,应是顾氏尚未安歇。
循声而至,但见大门敞开,她端坐于正房昂首眺望,显然是在等他。
吴沛远入内,礼罢称了句‘娘亲’,正准备入座歇会儿,又被眼神吓住。
顾氏面色算不得好,见他近前,敛下眸不正眼瞧他,“你又回盛京作甚?”
昙鸾论婚之事自始至终也只同吴沛远说过,吴沛远虽留了意,却不曾同顾氏表露,如今也守口如瓶,仍称平日借口:“祖母近日身体不爽、年事已高,盛然心常念她,故日日往返两京...再者,这边宅子大些,过得也舒坦。”
顾氏将案桌上的茶盏拾起,又重重往木板上一磕,斥道,“你当老娘我傻,是不是?方不久兴师动众支使仆役四下寻人,我是聋了亦是盲了?”
吴沛远将将出了丑,又觉得这事儿压根不能一时说清,不想重提,“祖母夜里不见人就睡不着觉,盛然才派人搜寻。”
“哎——”顾氏长叹了声,“也是为娘的不对,吴府素来家风颇严,让你少沾了女子,才会被些庸脂俗粉迷了眼睛。”
“您误会了。”
虽是自己的园子,顾氏仍唤丫鬟将门窗一一掩了,又令行事的丫鬟来灯前添油。
黄澄澄的火光蹭得愈亮几分——唯见一张芙蓉面、满身凝脂白。
“茭茭随我许多时,聪慧可人...”顾氏指了指掌灯者,又朝丫鬟那面上一睨。
这茭茭察言观色,忙收敛了面上娇娇的笑,退开二步,细声回了句,“油添罢了,夫人。”
顾氏不多睬她,只道,“明日便派她去都京小宅上替你打理打理,盛京这边,无事倒也不必再回了。”
吴沛远瞧瞧茭茭,难言心中滋味,深拢了眉头,自觉被看扁,“娘!非你所想的那般。”
“我想什么了?”顾氏这才借着灯光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还真是老太太昏了头了?”
想维护昙鸾几句,可她俩婆媳之间的关系从不是吴沛远能置喙的。
吴皙实在府中之时,但凡遇此状,且退避三舍。
半晌,他冷不丁出言,“她...其实挺好。”
这‘她’,自然指的骆美宁。
顾氏嗤笑一声,收起惯常的端庄面相,“哪里好?就因为容貌肖似短命亡人?”
言辞辛辣,多少存着几分怨气。
“何止肖似?祖母说她九成是姑母后人。”
“够了,管她几成?”顾氏抬手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若有这心思,明日为娘的便准备准备,为你挑个适龄且门当户对的。”
吴沛远才被昙鸾一番‘虎狼之词’炸过一回,如今也不敢将人看低了,若是岳良畴哪日真将人认了回去,他也算捡了个便宜不是?
“她倒也...不寒颤。”
“你是瞧中了她,还是瞧中了岳家?我们又不输他,有些骨气不成?”顾氏挤出个假笑直摆头,按捺着冲心的火气,“为娘的只问你,那个道姑子在吴府白吃白喝数日,岳家可有人将她接回去?”
“局势复杂。”
“好一个局势复杂,她孤身在外如此多年,两京已是流言四起,你若痴痴傻傻地将人娶了,才是十足的蠢蛋!”
顾氏越说越气,直接腾地自木椅上起了身,“说得好听,什么女黄冠,谁知她过往有多腌臜?待换新帝,若不尊方士,她便再添几分丑...按吴府门风,你且娶了,回家还得单单守她一个——你如今且识人不清,整日开口祖母、闭口祖母,我与你父夫妻分居两端,替他留家侍奉老人,结果?”
合着她不仅是对骆美宁有非议,也怨着昙鸾。
吴沛远被怼得连退数步,不敢妄言。
“结果...她要把吴家的嫡长孙,我的儿子,配予个早夭之人流落在外、血统不明的孤女?”顾氏侧头啐了声,“我呸,想都别想。”又抬手指着他,“你也忒无眼光,她同来家中的小郡君瞧不上...挑豆腐还非选臭的!”
吴沛远遭这咄咄逼人的模样吓得够呛,他还从未如此被顾氏指着鼻子斥责过,从不知顾氏竟对祖母有恁大的怨。
努了许久的唇,吐不出半个字来,只得小步撤后,直至碰到候着的丫鬟茭茭才停下。
茭茭悄悄探手朝他背后撑了那么一下,那小手又软又凉,可也只是触后即分,忙又退了两步。
许是自认失态,顾氏也不再多言,只令茭茭掌着灯笼送吴沛远回房,随后再寻自己复命,要将她拨至都京小宅。
吴沛远还是通身朝服未换,短短几个时辰历经良多:先冒然发火遭骆美宁一阵狠怼,再谦逊听取、寡言少语,昙鸾顾氏又各执己见,闹得不堪收场,自己也颇为疲惫。
行在梅园外的小径之上,他瞥了眼身畔执着灯笼的茭茭,待远离了正房,这才道:“就送至此处,今夜月色敞亮,你回罢,劝娘亲莫恼,我心中自有计较。”
茭茭登时红了眼,却也不敢驳斥主子的话只得止步称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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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园离府门最远,骆美宁方被吴沛远训了顿,心中忿忿,脚下颇快,仍觉得路远。
好在,替她打着灯笼的丫鬟身量颇高,不仅赶得上她的脚程,便是垂坠于地的灯笼影都不怎生晃荡。
待颇凉的夜风吹透了脸面,骆美宁也缓缓沉静下来,盘算着这吴府到底算不算个令人安生的久呆之地。
她瞥了身侧丫鬟一眼,忽道,“我瞧你面生,可是吴老太太身边的丫鬟?”
丫鬟似清了清嗓子,慢吞吞抬了头,一张泛黄的脸,瘦精精的,“回您的话,之前确是吴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
“贫道瞅今夜月色熠熠照路明,你回去吧,不必再送。”
丫鬟直摆头,“老太太吩咐了,菊园里缺下人,从今以后奴婢便跟着您了,若道长您再出门去,也好有个照应。”
若这事儿在吴沛远发火前提起,或许她便半推半就地收了,毕竟往后谋算,也需帮手。
但夜里遭这般一闹腾,再派人来,多有监视之意,骆美宁答应下来,就是桎梏——昙鸾一家,个个揣着颗七窍玲珑心,都不算好相与的。
“我一火居道,哪里能有这福气?”
话音刚落,执灯丫鬟就要下拜,骆美宁忙将人搀住,但听她道,“道长,求您留下奴婢吧,家中上下指着奴婢的月钱过日子,您若不要奴婢,老太太也不会再要奴婢了。”
此般说词在如今倒也不稀奇。
骆美宁顿了顿,而这么搀着,只觉她远比肉眼所能观瞧的模样要结实许多,“你曾经在吴老太太那儿干些什么活儿?”
“回您的话,曾经习过武...本是护卫老太太周全的丫鬟,但...”
“但说无妨。”
“但老太太嫌弃奴婢愚笨。”
“你叫什么?”骆美宁稍稍仰头,又探手去将灯笼杆儿往上提了提,“让贫道仔细瞧瞧你的模样。”
丫鬟点头称喏,稍稍俯身任她瞧看,“奴婢唤作渺渺。”
骆美宁盯着她瞧了少顷,“哦,既如此,你便随我回菊园吧。”
“是。”
骆美宁又端详着她,“你似乎不大高兴?”
渺渺忙摆头,“非也、非也,奴婢生来…生来一副苦相,鲜少露笑。”
“哦。”
渺渺稍快半步,擎着灯笼令前路在火光下一览无余。骆美宁落在后面,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个透彻。
入菊园,尹锦素那厢还露着微光,骆美宁近门敲响二下门框,“郡君?”
“诶!”一阵窸窣脚步声响,似她下了床榻,匆忙要来迎。
骆美宁见她分明已上了塌却不熄灯,便尽了叙话之意,“别来了,只是特来知会一声,贫道已回。”
言罢,便返她常住的那间屋子。
这边门开人进,那处亦开了人出。
尹锦素裹着外裳,探出个脑袋,两颊酡红,露出个笑,“您回了。”
“是,郡君早些安歇吧,别凉了身子。”骆美宁与她打了照面,交换笑容,方才侧首对渺渺道,“进。”
渺渺将灯笼外的纸卸了,又把亮着的灯搁在案桌上,“您歇息,奴婢在外间替您守夜。”
骆美宁却道,“贫道走了一整天的路,需沐浴更衣,我瞅你似惯常习武有气力,浴堂里的水时时滚着,烫得很,你可否帮我提些凉的混一混?”
渺渺支吾半晌,才应了句是。
若追究,抬两桶凉水往返不算难事,但在她瞧来,骆美宁似藏有几分古怪。
“那好,直接抬过去等我。”
撇下那两分疑虑,渺渺拿了扁担木桶便去井边抬水。
待挑着凉水入屋,转至浴堂,唯见雾气蒙蒙,袅袅四散。
“啪嗒”一响,似是舀水的木勺磕到桶上,随之一阵水声漾开。
“渺渺?水来了?”
渺渺这才一手提着一桶凉水渐近,但见骆美宁支开屏风护住腾腾热气。
她本人,通身只着件贴肤单衣,两条细腿儿露了小半,裸足踩于绣花鞋面上。
两盏油灯投妙影,晃晃荡荡。
渺渺脸颊上一热,忙垂着头,一股脑就将两桶凉水倾入散着热气的浴桶之中。
骆美宁试了试水温,攀着椅子跨入,又窸窣除去湿答答的单衣,将其挂在木桶边缘,叫住转身便想奔离的渺渺,“你走做甚?跑了谁来替我掺热水?”
渺渺面庞紧绷,一张脸几乎要埋到胸膛里去。
“替我舀水淋发。”
半晌挤不出来句是,又听骆美宁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才咬着牙取了木勺,近前去舀水。
骆美宁似身后长了眼,双手精准擒住‘她’的小臂,撩开‘她’的衣袖,但见胳膊上横纵交错的几道新疤,分明是娇嫩的粉却尽显狰狞,合该是才愈合不久。
待指腹已然触上伤痕,她才道,“今夜怎不写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