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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辨阴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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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千岁’闻言顿了顿,神色黯然,往后稍撤半步,躬身答曰,“不敢。”
尹淼这才自窗前旋身而来,垂眸睨着他道,“在你看来,本王是何种人?”
‘九千岁’不敢昂首直视,半晌才挤出话来,“倘若主上成事,尹主子她即使并非公主亦会是郡主,在下这腌臜身份本就见不得光,只能说没有缘分。”
尹淼嗤笑一声,“腌臜身份?没有缘分?你还真是...十足的胆小谨慎。”
暗七探手抚了抚脖颈处微不可感的起伏,那是属于‘九千岁’的脸。
此前于始安昭王府假扮昭王,如今入京又换他人面,他似乎并无以真容面见天下的命运,又何必耽误尹锦素的姻缘?
“你彼时因同锦素有个将来而应本王之大计,此刻却如此颓丧,”尹淼托着茶盏在手心晃动数圈,茶水却稳稳纳于盏内一滴不漏,“如此裹足不前,本王可需忧心你往后处事不利?”
暗七咽下喉中酸涩,“命在主上手中,既暗七一日认您为主,便无半分不忠不义的念头。”
语罢,盏落,尹淼动作一顿,茶水霎时泄了满地。
......
“你可有想过锦素日日念着你?本王允过她,若她入了两京,成了此前需她所行之事,便让她同你见上一面。”
如今回绝,岂不是令他成有诺不应之人?
尹淼一双唇抿成条线,似乎吝啬于再分予暗七半个眼神,又自榻上转身回望,遥遥隔了一整段中堂之距,他又琢磨起骆美宁正同郤绮文叙的话来——约莫能自唇形瞧出‘议亲’二字。
虽此番谋划前便能猜到这般局面,可如今仍觉毛躁郁闷。
更何况,那边儿端坐着的骆美宁时时带笑,好似并不抵触郤绮文。
暗七知他来了气,愈发不敢多言,他本就想去瞧瞧尹锦素,哪怕是同昭王这般遥遥隔着整个酒肆中堂望一望,也知足了。
将地上歪倒的茶盏拾起,雅间外传来叫门声。
“进。”
尹淼回了话,暗七当即隐没到屏风后的暗处,只闻厢门吱呀而开,踏入一人来:不就是此前在中堂台上讲述合歼霍方时之战的八字胡百事知?
八字胡踏入房内,拍了拍袍角微不可见的灰尘,匆忙忙便要倒身下拜,语气万分惶恐,“王爷!劳您将小人不远迢迢从始安载到盛京...只可惜这盛京人惯爱惹是生非,那巧言者又通达这儿的民俗,晓得大众喜欢听些玄奇之事,不由落了下乘。”
“免礼,你我均自始安遥遥抵京,好歹算是同乡,怎要这些虚礼?”
尹淼眉头微颤,待八字胡吐息顺畅下来,这才问道:“那位民间皇子能辨星辰而占朝事,不知是真是假?”
八字胡抖了抖,“小人不曾听闻他有这种能耐,曾与溢州狱卒一叙,那狱卒只说这草包皇子还比不过廉查使岑大人稳重,极好面子,不像是...”
“不像是什么?”
八字胡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不像是...龙子之状,满身骤然暴富的商人之气。”
尹淼敛眸,“怎能这般置喙?”
八字胡觉察这是在天子脚下,胡忙扇了自己两个清脆的大嘴巴子,“怨我江湖习气,改不了这胡言乱语的孬习惯!”
“罢了,念你初犯,改过便好,何必如此折磨自己?”尹淼将卧榻前的窗缝开得更大,“既有那皇子乃惊世奇才的说法,想必不是无的放矢,这事便罢了,你可要讨赏?”
八字胡只觉后脑勺痒痒,想挠却恐不雅观,只得忍着,怕一句话说错,项上人头不保,“王爷吩咐下来的事儿不曾办妥,又哪敢讨赏?”
尹淼正想着取些金银,却见八字胡自以为不留痕迹地往雅间大门挪去。
他怪道,“你这人真有意思,时时刻刻想着跑,莫非本王是什么吃人的恶鬼猛兽?”
“哎呀,”八字胡胡扯道,“膝盖有些疼,活动活动。”
“又没令你行礼,你活动什么?”
八字胡没了招数,只得从实说来,“这厢对侧雅间有人寻我问话,小的琢磨,这时候还有人寻来,大抵是不信方才与我辩论的那位大汉,小的若能过去替您美言一番,也好挽回您在盛京的声誉。”
尹淼又瞥了眼对侧的骆美宁,她已自坐改为站立,想必正在送郤绮文离去。
这请八字胡百事知去的,十成是她。
“挽回?莫非本王在两京名声臭不可闻?”
“哎呀!”八字胡恨自己这张嘴,也暗恨尹淼咬文嚼字,“我只是念着您好呢。”
“也行。”
尹淼忽而答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将窗彻底掩了,指着旁边的茶壶,“这壶茶还不错,你一并送去,若对方问你谁送的,你便答不知何人,或者胡诌个谎话,不许泄露本王名号。”
这是允了?
八字胡不由欣喜,感叹这位昭王还是个方便说话的,忙凑近准备端走茶托,甫一靠近,甚至不曾入口,只遥遥一嗅,便觉清香入鼻。
他暗道:什么嘛,费尽心机讨好,还不是怕自己坏了名声!
“走罢。”尹淼摆手,八字胡随之退下。
......
不多时,这厢雅间又有人叫门。
“进。”尹淼仍答此句。
来人轻悄悄推开木门,未发出任何声响,踏步异难辨闻,他自入门后便行一礼,“主上。”
无需仔细分辨,满脸胡须便可记下此人身份,可不就是方才于大堂中反驳八字胡百事知的那位虬髯大汉?
“免了。”
虬髯大汉缓缓起身,拱手道,“吩咐的事都了结了。”
尹淼轻叹,“这月可服了药?”
“我们六人都已于月前服了药。”
“前几日忙于战事,差点迟了时日,好在也送的及时,免得你几个病发难过,白受磋磨。”
尹淼揉了揉眉心,“本王瞧你这脸就闷得慌,取下来吧,”
虬髯大汉这才将手按在脖颈处搓了几下,掀开一张缀着浓密胡须的面皮子,露出的是副寡淡模样,放在人堆里,瞥一眼便会遗忘。
“来这雅间可有人留意到你?”
“回主上的话,方才自后门翻墙爬窗而入,不曾引人注目。”
尹淼朝面皮比了个手势,“那就别留了。”
暗一这才将面皮就着火苗点燃,又挥袖散了散灼烧的气味。
见暗一满面愁容,一副话憋在嘴边,无处倾吐的模样。尹淼大抵猜到他的想法,可还是问道:“怎么?”
“在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都如此说了,又何必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暗一咬咬牙关,似有豁出性命的态势,小声叫道:“那么,在下便直言不讳了。”
尹淼不再答话,自卧榻起了身,整理衣摆,正色看他。
“您若支持那位草包一般的民间皇子,还不若专心为自己谋划...在下乃昭王暗卫营之长,自幼相伴您左右,心知您非寻常人也,甚少苛责下人,只行有理之事...当年中秋夜宴废太子之变,您还是是个孩子,便有那般骁勇...若只是在诸众皇子间站队,不如自己翻身——”
“慎言!”尹淼蓦地截住他的话头,“大逆不道之事,容你随随便便胡说八道?”
“这、这绝非胡说八道!”暗一脖颈都有些发红,“我悄随那草包皇子一路北上,不曾见他有任何过人之处,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若您托举他,即使这皇子登上皇位,也绝非明君一位,乃我昭夏之灾。”
尹淼不再发怒,而是淡笑一声,“本王愿看好谁便看好谁,你的命还拿捏在本王手中,岂敢如此同本王说话?”
“全乃肺腑之言。”暗一压着嗓音,“您该趁此战大捷,好好在两京经营自己的名声。”
“名声?你觉得神康帝尚且在位,他能容得下哪个有名声的?”
尹淼长长叹了口气,“当初神康帝虽九死一生废了太子,不也成了那削藩之愿?若非早有觉察,又不耻与那意欲弑父登位者合谋,我们亦是他的刀下亡魂。他虽年老昏聩,仍非寻常人也。”
暗一觉察这是话里有话,慌忙住了嘴——原来是自己多事了。
“不过...你倒是个有胆识的,我再遣派你去行一事,你可愿意?”
“为主上办事,自然情愿肝脑涂地。”
“你可记得暗七的模样?”尹淼将暗一上下打量,“你们本来就身形肖似,模样也差得不远。”
“记得的。”
“既然记得暗七模样,那便去易个容,锦素现正在盛京吴府,前三公之家,你扮作暗七去同她相会。”
“不可!”暗七忙从屏风后跃了出来,扯掉面上那张属于‘九千岁’的脸,“在下自然无事,又何必劳烦暗一-大费周章?”
尹淼还准备呛他几句,只可惜耳边有道声音不停地嚷嚷着要见他一面,只得暂时作罢搁置,“行了,那便如此,你二人退下吧。”
暗一本就不知原委,还当是自己此前胡乱揣测主子的意思,让自己落了脸,只得匆匆横了暗七一眼,这才一前一后辞去。
......
待两人不见了踪影,雅间自内落了锁,尹淼这才悄声道,“母后,别嚷了,您现身吧。”
丹珠这才自半空打了个旋儿,凝实身形,施施然落在卧榻边坐下。
“母后。”
丹珠卷开窗沿一角,自窗缝瞟了眼又牢牢合上,“你倒是有趣,心里时时记挂着的,到底还是她吧?好不容易光明正大入了两京,你居然满心眼想着女人。”
尹淼不答。
“隔着恁远的窗户,能瞧得清楚?”
尹淼舔了舔干燥的唇侧,“也不是那般,恰巧遇见。”
“你扪心自问去。”丹珠瞪了他,“若再这般嘴硬,我晓得的,都不会告诉你。”
“父王呢?”
“他当然窝在那副画里,不然呢?此处有两京城隍,阴间案子有人评判,我能出来游荡已实属不易。”
“这酒肆内阳间人甚多,母后不怕被人发现,落下口舌?”
阴差无事不可擅见阳间在世人,丹珠与老昭王时常寻他面谈已是扰乱规矩,若被其余阴差发现后上报,少不了要收受惩戒。
......
这盛京都京二京人多且鬼众,城隍设于都京之外、盛京之内,同时监管两京之事,属于游荡阳间的鬼差中官职最大者。
据传,二京城隍自昭夏未立国起便稳坐其位,立国后亦不更改,常理不平案,善捉鬼怪愁。
这城隍亦在一众阴差中享有较高声望。
“这不是先耳语知会了你将人都遣走,怎么?还怕我真被阴差弹劾?”
“非也,此间阳气汇聚,只恐伤了您的身子。”
丹珠挥手一摆,“害,行了,我带着你想听的话来的,你是听还是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