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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榴花美人 ...

  •   暮春四月,绿杨驿亭。

      亭中站着一位白衣人,他正朝着文京方向的官道望去,官道上有三骑人马正策马疾驰,背他而去。

      白衣人名为谢惟则,他有着一张精致而苍白的面孔,五官极美而唇色惨淡,以及如墨一般的黑发,再加上他身上这袭白衣,若是在午夜撞见,兴许会让人觉出一种妖鬼一般的魅慑之气。

      但谢惟则,在夜间往往不会穿白。

      他此刻目送三位师兄的身影远去,直至难以看清。来送他的人都已回去了,此后前路便只有他孤身一人。

      谢惟则再次思索了一番他领受的秘密任务,秀丽眉间微微蹙起。

      若是让他杀人,不管是多么困难的目标,他也必定能在三天之内将首级带回;若是让他窃物,不管是多么珍奇难得的秘宝,他也有九成九的把握,完璧取走。

      但这次的任务,却非常模糊,乃至暧昧。

      它不是一道明确的指令,而好似一句传说——要他遍赏天下风月,并取其中最佼佼者。

      谢惟则自接到这道密令之后,便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它的含义,风月究竟是什么?怎么算赏?如何能取?佼佼者的判断之法则更加一头雾水。

      偏偏此任务号称绝密,即使是他的师兄们,他也不能向他们透露一字来求答解惑。

      但好在,他的三位师兄知他初次远行,仍然一人给他留了一道锦囊。

      谢惟则打开了第一张纸,上面只写着两个字——明察。

      谢惟则微加思索,正如他自五岁起,便每年精习一种兵器,时至如今,天下任何一本神兵谱都及不上他。

      那么所谓风月,他便先得去打听一番。

      正是——为取花间露中饮,须为山水作诗吟。今朝此去封江道,濯洗十州风月情。

      *
      榴州,闹红楼内。

      出文京后取封江水路,榴州是沿江所途径的第一座设州府的大州,物阜人熙,歌吹不绝。谢惟则在过去半月间,已将坊间书市里能买到的风月小说全看了一遍,但即使是号称“金印秘藏本”的春宫宝册,在谢惟则看来似乎也不过尔尔。

      若是连他都觉得庸俗泛泛,这必然完不成任务。

      若是死物不行,那便只能去看看活人了。

      传言,闹红楼中的美人艳冠榴州,她们青丝柔若云,柔荑嫩似苇,绛唇红胜五月火榴花,而其中最美的,则是这三月间乍然香名鹊起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朱楹。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但光是这两个字,已可以让城中男人思之若狂。自从梅嬷嬷说,她住在闹红楼内最美的那一幢小楼里,小楼的窗户为了她还特地漆成了朱红色,城中不少青馆和暗中花巷都纷纷仿效,甚至成了一种流行。

      而今夜,就在这闹红楼的底楼花厅内,宴局大开,热闹非凡。不为别的,只为了今夜,这朵最美最艳的花,就要择出她栖落的第一根枝头。

      入场费很低廉,低到可能半个城的男人都来凑热闹了。谢惟则本是自中午起就坐在这里,而这张桌子又本是张八仙桌,如今桌边却一下挤满了起码十五个人。

      谢惟则微皱起眉,他常年的经历就已注定了他非常厌恶和他人接触。他忽然道,“你们站着看,不许坐下。”

      桌边众人都朝他看来,脸上浮起嗤笑,“这又不是你开的!你凭什么让我们站着?”

      谢惟则闭上眼,掩盖杀气,扔出几粒碎银,“闭嘴照做的,可以拿钱,不照做的,我就动手把他扔出去。”

      他的声音非常柔和,讲起话来却带着血腥气。这几个男人觉得他非常古怪,竟然有人愿意出银子只为了买人站着!当即伸手抓向桌上碎银,这几人犹犹豫豫慢吞吞站了起来,自然,也有人一把将银子装进袖子,却仍鼻孔朝天,赖在椅上。

      谢惟则不用睁眼,只将一张脸朝他转去。

      他若合上眼睛,本该是柔美得好似闭目菩萨般的面孔,却无端散出一阵惊人的寒意。那人感觉一阵惶恐,周围人等立刻将他提着站起。

      但桌上碎银数量却比人数少了两颗。手慢没抢到的两个男人见状又重重坐下,他们眼睛轱辘一转,又自恃是武馆出身,打量这个神秘来客,只见他面孔姣美又出手阔绰,不禁想到,那朱楹娘子能卖多少银两都不可能与他们有任何干系,倒不如在这里揩点色财。

      其中一人油头粗鼻,正喷着热气要挨到谢惟则身边,但他们一句话都还未出口,谢惟则已骤然睁开双眼,他落在这两人身上的目光似乎带着冰冷的嫌恶,面上却仍如雪色一般。

      这两人刚感到一阵比方才可怖了十倍的砭骨霜寒,忽然顿觉膝骨剧痛!等他们反应过来,双腿已不自觉跪倒在地,拖着整具身子软在地上,偏偏大张着嘴却叫不出一句声音,竟像突然变成了哑巴。

      他们二人抱着腿滚倒在地,谢惟则朝那几个站着的男人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人顿觉恐怖无比,自觉将这张桌子剩下三面都围了起来,将那两个人赶进桌底,倒像是成了谢惟则的护卫。

      谢惟则足尖点地,朝桌下轻声说道,“敢碰我的鞋,你们的手也别想要了。”

      桌下顿时寂静一片,那两个人已经连挣扎都不敢了。

      忽然之间,金锣震响——

      三声锣响之后,全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花厅中央的台上。

      闹红楼主楼共有四层高,整体呈回字形,自二楼往上,中间都是镂空天庭,直到四楼楼顶才重又封起。是以二、三、四楼的人都可以凭栏望向中间,也就是底楼的巨大花台。

      如今,在全楼的瞩目之中,楼顶上骤然洒下花瓣和红绸,而在层叠红绸之间,还藏着一架悬索极长的秋千,它好似带着香风缓缓摇动着,起初,人们只能看到如同榴花一般飘动的鲜艳红色,而在丝绸落尽之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上面站立着一个女人。

      哪怕是以前从未见过她的人,都可以在这一眼中确认,她必定就是朱楹。因为只有这样美的女人,才配得上名动全城。

      谢惟则也朝朱楹望了过去。

      这个女人确实非常美,但她仍然不能让谢惟则心动。谢惟则望着她的眉眼,他觉得这种美中似乎带着一丝异样,一种异样的陌生,又是一种异样的熟悉。而他正准备再仔细看看她的身体之时,朱楹却踩着秋千,荡上了三楼。

      她只能让男人们看一瞬她的身姿。而这一瞬,已足以让所有人疯狂。

      梅嬷嬷站上花台,一敲金锣,待重归安静后,她开口道,“朱唇候缘客,楹窗待情郎,易得千金宝,难求画眉妆!”

      说罢,却没有其他言语了。谢惟则觉得奇怪,他原以为接下去便是要开始竞价,却怎么只吟了几句打油诗就作罢了?

      他觉得不解,同桌中却有几个瘦弱模样的男人叫好起来,一人高声争抢着答道,“夜凉小径滑,楼角挂榴花,我愿做明月,逐照镜中霞。”念罢还同身旁友人兴奋道,“原来朱楹娘子是个爱才之人,不贪金银,如此一来,只要我们答的诗能让她满意,说不定便有机会!”

      只是他还未得意多久,另外一桌立刻有人作诗嘲讽他道,“自比明月光,却笼脂腻香,古今圣贤子,一半臭皮囊!”这几句一听便是没什么文化之人随口念出,不过字字戳破此人虚伪模样,引得花厅众人哄堂大笑。

      谢惟则此时也已明白,原来还要有对诗这一节。他略微思索,兴许这便也是一种风月,若是全然只有宽衣解带,似乎确实没有文章可作。他又耐心听了几首,但只觉粗鄙乏味,台上梅嬷嬷也一脸郁色,实在挑不出几个好的。

      此时,花厅中忽有一处爆出惊呼,突有一人踩着一张方桌跃起,众人只见他似一只蓝色大鸟,掠过空中,鹘落在花台秋千上。

      这人一望便知是个男子,他踏着秋千的姿势与朱楹自然全然不同,引来台下其他男人一阵嘘声,可那些二楼往上的姑娘们,却看一看他那倚着悬索的姿态,一手提壶,一手举杯,宽袖飘摇,倜傥风流,男人们都涨红了脸,女人们都羞红了脸。

      谢惟则也看向了他。

      这个男人方才的身法让他眉目一凝,而如今终于见到他的脸,却又让他略微怔了片刻。

      此人就在众人议论、猜疑、窃笑声中悠然开口,“世有三色绝,黛青山上月,淡红霞中雪,白玉瓯里缺。”

      台下人窃窃私语,只道哪里来的酸腐文生,来这种地方拽什么文,更况且格律全然不对?只是再一细品,却恍然大悟,原来他是用了三个比喻,分别暗咏了女子眼上双眉、衣中□□和那……至于最后那一样,白玉脂肉里一道裂缝,一众男人都是老手,岂有不懂的道理?

      既然领悟,这首答诗便如鹅毛搔过众人心头,勾起阵阵低哑笑声,许多男人嘴上犹自嘴硬叫着不服,又听楼上姑娘们被臊得娇笑不止,楼上楼下都是被他四句吟得浮想联翩,脑袋空空。

      正此时,三楼上忽然抛下一枚花球,此人足踏秋千,竟一下掠起数丈高,将花球当空接住,朗声一笑后又扔给梅嬷嬷,问道,“这可算得是我赢了?”

      梅嬷嬷还未作答,台下见朱楹属意于他,立刻有一干心急的抢着要作诗对答,倒真逼出来几首不错的,三楼又接连落下几枚花球,看得众人心痒难耐,一时气氛更加火热。

      谢惟则方才自然也听见了那首诗,可他却领悟不出其中深意,更不懂为何这首诗反而能引得朱楹青睐。

      风月之事,似乎当真深奥。

      他凝眉思索之间,梅嬷嬷又敲了一记锣,众人看向台上,只听她讲道,“经方才第一轮斗试,有七位公子得到花球,那便进入第二轮。方才是为斗才,接下去便是斗财了。起价——五百两!”

      台下一片骚乱,原来如此!

      谢惟则也看懂了其中抬价关窍,凡是家中能供自己读书又敢来这种销金窟的,家境必然算得上殷实,其中也不乏大富之家,虽然文采略输,却可当场贿赂别人做诗替答,如此经过一轮筛选,更是大大激起好胜心理,好不容易杀进第二轮,便是哪怕咬着牙也要狠狠拼一把。用此方法,比之上来就要人竞财的,更是能诱得人一掷千金。

      谢惟则觉得无趣,接下来便是纯粹砸钱,实在无甚好看。

      他站起身来,同桌其余人等见他动作,全都紧张起来,谢惟则却没多看他们一眼,径自在这名花寻主最刺激酣热的竞价中途,离开了众人视线。

      谢惟则记得自己的任务,他要做的是“赏。”

      此刻夜色已深,谢惟则转至闹红楼后巷,揭下身上白衣,露出里面纯黑的紧身夜行衣,他戴好铁甲手套,扣上面具,并重新扎好自己的墨色长发。但似乎自己又搞错了戴手套和束发的顺序,谢惟则想,手套上尖锐的长指甲使得他动作不便,这个马尾束得有些困难和潦草,在眼前还垂下了一绺。

      谢惟则并不在意,他提气纵身跃上闹红楼顶。他还记得朱楹所住的小楼,有着红色的窗子。

      谢惟则在瓦上屏息。若是换做旁人,底下楼中如此热闹,他却要在此独守屋檐,恐怕实在容易心浮气躁,但对谢惟则来说,这反而让他熟悉而沉静。

      他静静揭开了一片砖瓦。

      底下的风光影影绰绰,从他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朱楹正坐在床边,她身上还穿着方才那件淡红纱裙,而一双玉色长腿却伸长搁在地上。

      这本该是一副天下所有男人看了都无比血脉贲张的画面,而谢惟则只是安静地紧盯着,他在好奇,这可算得风月?这便算是风月?

      未过多久,小楼的门打开了。

      谢惟则看到了一个男子走入,他应当便是最后的胜者。此人似乎有些衣衫不整,并且步履畏缩。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可以看出,今夜这桩风流韵事于他而言,定然紧张万分。

      令谢惟则有些失望的是,他并不是方才那个孟浪到踏上秋千的男人。

      他继续观看,却见这男人走到一半,一下扑倒在地,匍匐朝朱楹爬去。朱楹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面前,而就在下一刻,那趴着的身影却似乎疯狂颤抖了起来——

      那人从衣服底下取出了一柄长长的东西,通身乌黑。

      谢惟则目光雪寒,这武器,他竟然从未见过!

      他紧盯着底下这人动作,只见他半个身子猛地窜前,压住了朱楹的双腿,然后一口气骑在她脚上,高高扬起那奇怪的武器。

      谢惟则未来得及任何动作,他忽然感觉到背后微风掠至。

      在他回头之前,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您的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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