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沐清雨

2、燃烧（下）

　　燃烧
　　文/沐清雨

　　那年冬天，林浔把本来准备结婚用的钱购置了一辆轿车代步，结果出师不利，才上道两周南城就下了场大雪，她作为新手女司机技术不过关，没操控好，车陷在雪里打滑。

　　林浔没有雪地驾车的经验，试了几次，都没脱困。正琢磨该打电话找谁，还是叫救援，一辆牧马人停了下来，有个男声问：“需要帮忙吗？”

　　林浔听声音有点熟，回头一看，是寸头托尼。

　　寸头托尼同样意外：“是你啊？”他说着在她车前看了看：“怎么没换雪地胎？”

　　林浔说谁知道今年冬天的雪来得这么早，还没来得及。

　　寸头托尼绕车看了一圈，“凭我的手把不保证能直接开出来，拿我的车当拖车吧。”

　　林浔问他需要什么工具。

　　寸头托尼让她边上待着，他来就好。

　　林浔就裹着羽绒服，看着他挪了挪自己的牧马人，又从后备箱的工具袋里拿出牵引绳，把她的车和牧马人联在一起。

　　林浔注意到牧马人装了绞盘，还开玩笑：“托尼老师这是专业救人啊？”

　　寸头托尼轻描淡写地说：“偶然救你。”

　　林浔笑：“说明我的执着没错。”

　　寸头托尼确认牵引绳绑好了，才说：“我停车问你前，可不知道是你。新提的车吧，开几公里了？”

　　林浔心说可是好几公里了呢，嘴上则反驳：“别看不起女司机。”

　　寸头托尼没那个意思，闻言就笑了，说他帮忙拖车免费，但在过程中如果她的新车有所损坏，他概不负责。

　　林浔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寸头托尼救援的原则，以为他在开玩笑，给他吃定心丸：“车损自负，绝不碰瓷。”

　　寸头托尼是老司机了，他指挥林浔配合自己，顺利地把她的车拖了出来，新车无损不说，他还给她做了回司机，把车开到几百米外：“这边之前修地铁修的路况特别差，你自己开没准哪一下方向盘没打好又陷住了。”

　　到底还是老顾客，对她格外关照。林浔打算下次再去修头发时，再储一千块的值。

　　雪还在持续的下，似乎还有越下越大的势头，让夜色变得格外朦胧，寸头托尼下车后说：“自己能开回去吧？”

　　林浔故意说：“万一再陷哪儿，我微信你。”

　　本以为他会说您可别，却听他说：“行，那先走了啊。”话音未落，人已经回头跑向自己那辆改装过的牧马人，像是赶时间。

　　林浔没急着走，以为他回店里，和她是一个方向，想等他一起，结果牧马人启动后，往反方向去了。

　　他刚刚还提示她，那边路更不好，容易陷车，让她以后雨雪天别抄近路，自己怎么还去？难道是回家？林浔看了下时间，差一刻七点，照理说正是店里忙的时候。

　　半个月后又一个雪天，林浔去修头发，寸头托尼不在，店员说：“老板出去救援了。”

　　林浔没听清：“救谁？”

　　店员重复一遍：“救援。雪天，路上被陷的车多，他帮人拖车。”

　　林浔还是没明白：“他不是发型师吗？”

　　店员说他家老板既是发型师，还搞救援。

　　林浔想到寸头托尼帮她拖车那次说免费，自动理解为：雪天，他出去帮人拖车赚外快。

　　看来寸头托尼也不是那么佛，还是生财有道的。

　　可她明明有预约，便发信息问：【什么时候回来啊？你快点，我约了闺蜜吃饭，再晚要迟到了。】

　　忘了有约的寸头托尼很快回复：【等着，五分钟。】

　　他说五分钟就五分钟，几乎分秒不差地回到店里，洗了手拿起剪子就开干，边干边说：“我就给人剪个头，还第一次这么争分夺秒，你也是厉害。”

　　林浔还批评他，说第一次遇到像他这种不务正业的托尼老师。

　　寸头托尼也不生气，反而解释说：“这雪下得又大又急，上次你陷车那好多车都被困了，离店近，过去帮了把手。”

　　“拖一辆车多少钱啊？”林浔纯属好奇，问完又觉不妥，赶紧说：“你又给我打折又帮我拖车的，我怕欠你人情。”

　　寸头托尼笑：“我赚你钱，可没觉得是人情。”

　　旁边的店员听见两人的对话，插话道：“剪头赚钱天经地义，这是生意，我们老板拖车可是免费。不止拖车，您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拿我们老板当119呼叫。”

　　寸头托尼应该是嫌员工话多了，他纠正道：“别听他胡说，类似借钱和救火的求助，我不接的。”

　　林浔略惊讶：“真免费？做公益啊？”

　　寸头托尼没答，反问她：“一起吗？”

　　林浔皱眉：“我没钱没能力，能干嘛？”

　　寸头托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改问她：“心理咨询学的怎么样了？”

　　此前两人聊过现在人生活压力大，容易出现心理问题后，林浔突发其想地报了个心理咨询的课程，想着以后考个心理咨询师，这事她来修头发时提过。

　　她如实说：“还在上课，要是后续能通过考试，找个心理咨询中心兼份职。”

　　寸头托尼正好剪完，边用吹风机吹她的头发边说：“给你加持，逢考必过。”

　　林浔准备走时，寸头托尼问她开没开车。

　　林浔说看天气预报说今天大雪，没敢开，坐地铁去会友。

　　寸头托尼问了地址，说反正自己要出去，顺路送她。

　　两人认识挺久了，他还帮她拖过车，人品可靠，林浔就没客气，高兴地赞一句：“活雷锋。”

　　坐上牧马人，她问：“你赛车吗？”

　　寸头托尼一怔：“我像赛车手？”

　　林浔直言不知道赛车手该是什么形象气质，就是看他车改得挺酷，以为是赛车专用。

　　寸头托尼说：“我不赛车，车改过之后更便于救援。”

　　林浔的关注点是：“这车改下来不少钱吧？”

　　寸头托尼笑了：“我们队长，救援队的队长，经营了一家越野俱乐部，专业改装越野车，队员们的车都在他那改，花不了多少钱，他一赔多。”

　　还有救援队？正规军啊。

　　林浔顿觉解锁了一个知识的新领域，还没机会多问，就看见前面有辆车陷在雪里了，和她上次的情况差不多，车主在朝牧马人挥手，像是求助。

　　寸头托尼和林浔说让她稍等一下，随即停了车。

　　车主像见到亲人解放军似地问：“我的车陷住了，您能帮拖一下吗？”

　　寸头托尼略显为难，他看向林浔：“等十分钟可以吗？”

　　她本来就是搭顺风车的，当然不好让人家必须先送她，加之前面就是地铁站，林浔拿着包下车：“你先帮他，我坐地铁走。”

　　寸头托尼没假客气，看着前方五十米内的地铁口说：“下次剪头给你免费。”

　　林浔一噎：“别说剪头，说理发好吗？”

　　寸头托尼笑着举了下手，致歉：“不好意思。”

　　他的脾气是真的好，明明拥有猛男气质，性格却温和宽容。林浔没再耽误他时间，顶着雪往地铁口去了，走出几步回头看了眼，才注意到牧马人挡风玻璃副驾一侧那个牌子上写着：星火救援队。

　　难怪那位车主会拦车求助呢。先前上车时她就看见那个牌子了，可有字的一面是朝外的，她还想问寸头托尼这么大个玩意不挡视线吗？

　　林浔用手机上网搜索“星火救援队”，才知道它是中国民间专业、独立的纯公益紧急救援机构，成立七年间，全国登记在册的志愿者超过两万名，其中有超过八千名志愿者经过了专业的救援培训与认证，可随时待命应对各种紧急救援。工作范围涵盖生命救援、人道救助、灾害预防、应急反应能力提升、灾后秩序恢复和减灾各个领域。以专业拯救生命为宗旨开展公益活动，并配合公安消防的任务。

　　进入星火救援队官网，在各地区志愿服务名单中，她看到了本市星火救援队的队员资料——杜一舟，个人服务出勤率达到百分之六十，每年累计救援时间约一千小时。

　　原来寸头托尼姓杜名一舟。

　　林浔看着官网上杜一舟的工作照，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剪寸头了。

　　那不是懒人的办法，是作为救援人的便利。

　　寸头托尼是纯公益救援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林浔根本无法把二者联系在一起。

　　可谁又规定了公益人该是什么样的？

　　若真有规定，应该只一条：拥有大爱之心，大德之行。

　　忽然就有了敬意。

　　再要修头发时，林浔没预约，直接去了店里。

　　杜一舟又不在。

　　她问店员：“你们杜老板又助人为乐去了？”

　　店员正是上次提及杜一舟去救援的那位，他认得林浔，告诉她：“找人去了。”

　　林浔问：“找谁？”

　　店员回答：“一个自闭症的小孩。”

　　林浔又问：“救援任务之一？”

　　店员点头：“寻人的求助每年都有很多，找12岁以下的小孩，60岁以上老人，或者有精神病的成年人，都在他们任务范围内。”

　　店员不忙，耐心地为林浔科普：“他们救援队和110报警平台建立了联动机制，只要打110报警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救援。”

　　虽说在网上查到星火救援队是纯公益救援机构，林浔还是确认了一下：“什么救援都不收费吗？”

　　店员对于她的质疑似乎有些不满，一字一句地强调：“不收取任何费用。”

　　不仅如此，救援过程中所产生的诸如，个人装备，车辆燃油，修理，食宿与医疗等费用，全部由救援人自理，而且危险自负。

　　林浔自言自语地说：“图什么呢？”

　　店员听见了，笑着回应：“我们老板说，反正无限的爱心没有用武之地，就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帮帮别人。”

　　这人，还真是人帅心善的大天使。

　　林浔又问：“那他接到求助就走了，不管店了？”

　　“他也不是每起求助都参与，要是那边人手够，店里又忙，他就不报名参加救援了。”深怕林浔不懂，店员解释：“他们有自己的信息平台，有专人负责收集和整理求助信息。救援启动后，谁有时间，谁就在工作群报名，然后在规定时间内到指定地点集合，承担任务。”

　　林浔听得津津有味：“你知道这么多，也是他们的队员吗？”

　　店员摇头：“他们救援队的队员都是通过严格考核筛选出来的，平时周末还要训练。他们队长我见过，是海军特战队的退役军人，训练都是参考部队标准，超辛苦的。我吃不了那份苦。不过我准备报名做志愿者，有空时帮点力所能及的小忙。”

　　原来他周末请假是去训练。想到那个雪天，他去帮人拖车，她还催人家回来为自己剪头发，林浔挺抱歉的。

　　自那之后，林浔再修剪头发都不预约了，而是直接去店里，若杜一舟不在，就由那位店员为她理发，然后听他讲一些关于救援的故事。

　　其中有个故事，林浔印象深刻。

　　那是去年深秋，有驴友登山失踪，星火接到求助后，分两批人马先后赶去大台山。经过连夜寻找，在距地面百米深的峡谷悬崖下找到了人，并以七层人梯的分梯次救援方式，将五名受困驴友救出，完成了高绝壁救援任务。

　　参与那次救援的除了有星火救援队的人，还有他们队长的女朋友。当时星火的队员们找到驴友后，因人手不够，不能马上展开救援，又因是深夜无法撤回，被困在原地等待增援。

　　杜一舟便是增援之一。他们那一队人穿着队长女朋友亲自送到大台山的御寒冲锋衣，带着水和巧克力等补给，走了五个小时的山路，在凌晨时赶到救援现场。

　　店员说：“我们老板听见他们队长和副队说，他女朋友给他带来的冲锋衣内袋里藏了一块缺了角的巧克力，那一角，是他女朋友咬的，因为怕他发扬风格，把所有补给都给了别人。”

　　女朋友咬过的巧克力，他则不能分给旁人。

　　专属于救援人的浪漫，林浔感动不已，也因此对杜一舟有了更深的敬意。

　　杜老板对此全然不知，隔了一段时间再见林浔，他说：“以为你去光顾新店了。”

　　林浔笑：“是杜老板忙，我每次来您都不在。”

　　杜一舟倒不意外她知道了自己的姓氏，问：“不是有微信吗，提前和我说啊。”

　　林浔在镜子前坐下：“怕耽误你助人。”

　　杜一舟给她把围布弄好：“我平时总在祈祷，大家都乖一点，没有求助最好。”

　　那就代表，岁月静好，百姓安乐。

　　多朴实的心愿。

　　然而，朴实的东西往往最不容易获得。

　　转眼到了雨季，南城迎来一轮又一轮的降雨，提前进入汛期。

　　林浔在一个潮湿的天气里再去剪头发，发现杜一舟闭店了，卷帘门上贴了张纸条——【店长救灾去了，回来后营业。】

　　他去抗洪救灾了？

　　林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属于哪类救援任务，她在店门口站了片刻，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他：【注意安全。】

　　杜一舟应该是在忙，几个小时后才回复：【谢谢。】

　　林浔忍不住问了句：【你在哪儿？】

　　这次杜一舟回的很快，他说：【林水河。】

　　那是距离南城一百公里外的地方。

　　林浔上网查询后得知，林水河因多日来持续大雨，水位暴涨将近九米，超保证水位半米，创有史以来最高水位，河堤出现五个溃口，两处溃口导致河水倒灌，致使周边三十多个村落受灾。

　　像是洞悉了林浔的担忧，杜一舟又发来一条信息：【我们和消防总队建立了联动，但不负责抗洪，只救灾。】

　　那样，应该不会太危险吧？

　　林浔想了想说：【物资够吗？要是缺什么，可以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送过去。】

　　杜一舟回：【大本营物资充足，什么都有，放心吧。】随后他又追加一条：【下次给你剪个新发型，保证好看。】

　　能和她聊这么多，应该是在换班休息，林浔不想占用他的休息时间，用一句【平安】结束了话题。

　　随后半个月，林浔下班后总是习惯性绕到店里看一看，看到那张简陋的闭店通知翘起了一角，她特意去买来胶带，像打包快递一样，细心地把它粘好。

　　她开始每天关注天气预报，当在新闻中看到有些地区因急降雨市区到处积水，出现城市内涝，雨水如倒灌般被卷进下水道的旋涡中，行人抱住树，才不至于被急流冲走，她不再开车上下班，而是改坐地铁，深怕自己那辆低底盘轿车遇积水被陷住，再给别人添麻烦，或许她也在隐隐担心，杜一舟去外地救灾了，万一有事，该找谁呢？

　　有了困难，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他。

　　他救援人的身份，值得信任。

　　南城又迎来了新一轮的降雨，近郊和周边的乡镇都出现了发洪灾的迹像，南城江一号洪峰逐渐形成，直奔中下游，林水河方向。

　　新闻报道，林水河大堤发生长三百米的决口，大量高水位河水夹带泥沙急冲而下，直接造成多个乡镇被淹，十几万群众受困。

　　隔天，新闻又报，星火救援队作为第一支到场的涉水救援力量和夜间唯一涉水救援力量，在水位迅速抬高时，为转移受灾群众，有多名队员来不及撤离，被洪峰卷走……

　　林浔把其中一段报道反复回放，确认镜头里那个一闪而逝的，脱下救生马甲套在一位老人身上的人，是杜一舟。

　　他的寸头，林浔认得出来。

　　她抓起手机给他发信息：【你还好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深夜，都没有收到回复。

　　心里空荡荡的，像停电的房间，漆黑一片。

　　林浔安慰自己，他在忙着救人，他没有空看手机，更没有时间回复一个理发店的普通客人。

　　依旧无法安心。

　　她给那位店员发信息：【你们杜老板的手机号发我一下。】

　　隔了很久，店员回复：【老板的手机打不通。】

　　所以，被洪峰卷走的星火救援队的多名队员，包括他。

　　希望破灭，只剩下无止境的等。

　　林浔无力地祈祷，是虚惊一场，能绝处逢生。

　　遗憾的是，生活有时比中药苦，奇迹总不能如愿发生，那个与世无争，脾气很好的寸头托尼和他的一位队友，牺牲在了那一次的抗洪救灾任务中，人生定格在了三十二岁。

　　【下次给你剪个新发型，保证好看。】是杜一舟留给林浔最后的话。他食言了，林浔却不能怪他，无从怪他。

　　送别他那天，林浔看着那些自觉排队，一个接一个来追悼他的人，看着他们身上带有“星火救援队”标识的队服，她想起来，有一次和杜一舟聊到极端的，像是高绝壁救援所要冒的生命危险，他说的那句：“我能承担，自己的选择。”

　　不止是他，这群救援人都是如此吧，以爱心和善意，守护了很多人，至于自身安危，永远都排在求助人之后。

　　店员抹着眼泪说：“我们老板是孤儿。”

　　哪怕自己不被人爱，也要燃尽自己去爱别人，像夜空的星辰，像万家的灯火。

　　这是人间的美好，风雨再大，都有吹不走的温柔。

　　明月清风坦荡，不如你的少年样。面对杜一舟的遗像，林浔无声地说：“那些你在人间的温柔模样，我们永生不忘。”

　　半年后，林浔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成为星火救援队新一批的志愿者，那个曾经认为自己没钱没能力，什么都不能为别人做的女孩子，正努力成为发光的星火，开始燃烧，一直燃烧。

　　我自愿参与本次搜救，并承担一切后果。

　　愿星火永燃，所有的后果，都是转危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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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写个短篇，想来想去，选择了自己做过功课，还算熟悉的救援主题。
大家看着玩吧，最近开始存新书的稿，我们新书见哈。
《不止是荣耀》《岁岁皆与你》《三千里》喜欢清雨文风的小天使们给收藏一下呗，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