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猫儿乎》子瀛

3、绝密文件

　　绝密文件

　　0

　　位于拉格朗日点L6的太空模拟烟火发射台前，刚通过星环DAO考核转正成为火星高等公民的朱雀获得了第一份工作——在地球除夕当天烟火发射前，销毁过期绝密文件。

　　朱雀盯着电子屏眨眨眼。

　　《第壹佰零三号关于猫离开地球无法生存引起民众不满的解决方案》
　　猫曾搭乘夸父号太空飞船数次登录火星，可没一只能活过百天。资料库显示，猫是一种很受人类欢迎的动物，还曾一度引起部分人群成瘾症状。这种社会群体性成瘾后被美国心理学家命名为猫痴综合征。
　　朱雀摸了一把手边的抚慰毛绒猫咪。火星资源贫乏，只有办公室里会有一只抚慰咪咪，不像金星，满大街的电子咪咪打滚卖萌可以随时抓回家。
　　这个文件的确过时太久了。朱雀按下确认删除按钮，下一条文件随即弹出——

　　《第一百零四号缺水状态下母猪在火星增重增殖实验规划》
　　从报告来看，实验在中期就因为不符合宇宙节能准则被叫停。但实验负责的养猪人迫切地想让火星人吃到猪肉，随即又提交了《第一百零五号公猪心理状态与发情期延长方案》。但新文件进展到第三天也被星环DAO紧急终止。
　　最后火星所有的公母猪们都被一起处理成了肘子、腊肠、叉烧、午餐肉……这些食物都停留在资料库中，朱雀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味道，肚子此时却响了起来。

　　一定是早上忘记注射葡萄糖的缘故。还好马上就下班了，朱雀干了一杯火星能量饮，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点击删除。

　　《第一百零六号韩裔火星公民对白菜停产引起的躁郁症治疗意见》
　　朱雀像看到每天被法庭宣判韩裔聚众霸凌直播一样翻了个白眼。

　　火星人一切唯法是从，法案的内涵和外延也被不断刷新，添加进入每个人的脑机分区。只要在信号辐射范围内，所有火星人都拥有共享大脑，可以随时通过脑机检索信息库，尊崇一套价值体系即可，根本不需要背书考试。
　　但知法犯法之人依然层出不穷，导致火星法庭人流量远超商城游客，法庭工作人员的待遇也水涨船高。

　　除夕烟火发射成功后不出意外，朱雀和其它五位新转正的同事就会被安置去司法联盟，是个美差。说不定表现好，还能混到金星成为永久居民。

　　下班铃响。朱雀哼了两句歌，关闭操作台，在驾车赶往发射器的路上，打开了影像台，调整到地球观察频道，随手点击播放量最高的专题纪录片——消失的元宇宙之父周辰浩。

　　他开创了新纪元，却在最辉煌时神秘失踪。
　　传统信仰崩塌，上帝已死的时代，他却成为移民人类新的领袖。
　　领袖最后在脑机留下的一句话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下面让我们进入历史还原真实……

　　领袖最后的话？
　　朱雀正想深入思考的刹那，驾驶道路前突然跃起一只白猫。懵然荒神的朱雀连忙踩下刹车。待朱雀回神，察看四周道路道路监控回放时，却并未发现任何生命体。

　　朱雀深吸一口气，察看手腕体能检测设备的数值，各项激素水平失衡，植物神经功能紊乱。
　　生命体征监测提醒，今晚需要一场约会。

　　壹
　　“老师，您的电话……”
　　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的状态，但一直闪烁的屏幕吸引了学生的注意力。
　　周辰浩瞥了眼来电显示，将手机屏倒扣在桌面上。

　　“不会是女朋友吧？”白西沬起身拍拍巴黎世家的外套，八卦地探过头。

　　周辰浩的学生撇了撇嘴，刚才来电显示他看得倍儿清楚。谁会把女朋友名字存为“王大壮”哦！

　　“不是。”周辰浩面无表情地说。

　　“哦，对了，周老师从来不带女学生……”白西沬揶揄地挑了挑眉，笑着摆手离开了办公室。

　　学生撇撇嘴，心中暗骂：对对对，谁像你那么喜欢招女学生。

　　“这里数据计算不对。回去记得改。”周辰浩凝视着电脑屏，批注出错误。学生猛然回神，连连点头，内心还是不满。明明项目的工作都是自己的导师在弄，最后好处都被一年也进不了几次实验室到处做讲座的白西沬拿走了。按说两人差不了两岁，难道只因为白西沬海外老师背景牛逼就可以横着走么？

　　为啥不能，白人妓女都比黄的卖得贵呢。

　　学生得到详细的论文指点感谢过周辰浩，关上办公室门后连连摇头。
　　傻子都知道，白西沬的跑车一定会比周辰浩走路快，要不是自己没钱没势还是个男的，也巴不得换导师了。

　　学生离开一个小时后，王磊气喘吁吁地闯进周辰浩办公室，双手拍在办公桌上瞪他：“周二胖你装死是吧！我特么都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了！有你这样对发小的嘛！”

　　对发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脾气了如指掌，周辰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框，笑道：“刚才在开会。”

　　王磊双手叉腰：“开会！开会！问你干嘛你就说开会！哪有那么多会可开！我都三顾茅庐了吧，脑机项目不是已经突破技术瓶颈可以进入实验阶段了嘛，你又不是主负责人，可以有时间放松一下了吧！”

　　周辰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冷冷道：“又想拉我去相亲还是省省吧，难得休息，我宁可回家看电影。”

　　“得，我就知道你这么说，那咱就去看电影。正好B大的社团会长邀请我带朋友去玩呢，”王磊看了眼手表，抓住周辰浩，“快到点了，现在堵车厉害，走吧！”

　　“王大壮！”被拉拽起的周辰浩有些不耐烦想甩开王磊，却被王磊一把按住肩膀。

　　王磊如泣如诉的恳求说：“你喊爹都没用！咱妈都送了好几次卤味给我，请我给你介绍朋友了，我也是为了发张照片给咱妈瞅瞅，你好我好咱妈好！你就当免费蹭个电影看不就得了！赶紧走吧，电影快开场了！”

　　周辰浩无奈地搭上了发小的车。

　　正是下班高峰，B市的车水马龙在夜色中闪烁着红色尾灯好像妖艳的□□，沿着同一条人类规划好的道路上狂奔。
　　王磊余光撇了眼周辰浩，见他一脸凝重看着窗外，以为他被自己强拽去相亲心情不好，打趣道：“你就当陪我行吧！你看我一去工作就在野外挖石头待个一年半载的，附近别说女的了，母猪都没一个，回城里我能不积极点么！”

　　“我还不了解你，无利不起早，”周辰浩转头看向他，“你看上谁了？”

　　“B大人类未来研究社团的副社长，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小姑娘对我嘘寒问暖可热情了，”王磊嘴角上扬，“她肯定喜欢我！”

　　“……”
　　周辰浩扭头再次望向窗外流淌的红色尾灯。人类因爱情因素刺激而产生不稳定的情绪冲动所引发的非理性行为，往往被文学影视美化成伟大和崇高。这种建立在虚妄上的信仰，却最终在面对现实发现其不堪和脆弱时，轰然倒塌。
　　人类在满目废墟狼藉中，悲愤不已又迫不及待地走进另一场幻想与现实的博弈。

　　熟悉周辰浩上车就睡的王磊也没再说话，放了首巴赫缓解塞车的心塞。

　　车停在B大一处僻静的四层教学楼前。周辰浩解开安全带，看到教学楼不由地皱起眉。
　　没想到王磊说的社团电影观赏活动就安排在当年他大一时参加的脑科学讲座礼堂。物是人非的场景令周辰浩一时恍然，乖乖跟着王磊完成签名确认。

　　“你怎么才来呀！”

　　周辰浩不自觉地抬手遮掩住口鼻阻挡刺鼻的香水味，抬头看清说话人正是挽住王磊手臂的年轻女生。女生头发染成棕褐色，熨烫着精致的褶皱，姣好的面容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看向他，似笑非笑地问王磊：“这位是？”

　　“这是我发小，H大……脑科学倒数第二年轻的教授周辰浩，计算机语言最年轻的博士后！”王磊朝周辰浩挤了挤眼睛，“这位是社团副会长欧阳玉，心理学研究生。”

　　“欢迎你呀，周教授，今天是我们的例行观影活动，没有特别的主题，很多社员正好结束期末考，趁机放松一下！”欧阳玉热情地介绍道，“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介绍一下……”

　　“不用麻烦，谢谢。”周辰浩后退一步微微点头，转身走到后排椅子上坐了下来。

　　欧阳玉抿了抿嘴唇，无辜地看向王磊：“你的朋友是不是不喜欢我呀？”

　　“他就这样，”王磊无奈地摇摇头，拉着欧阳玉坐到前排，“倒也不是一直这样，初高中还算正常，可惜太胖了没人要，但那时不至于这么排斥异性，估计是大学同学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这不是我专长嘛，你和我说说呗！”

　　王磊看到欧阳玉好奇，嘴角上扬得更厉害，得意忘形道：“他啊，骨子里倔，外表却是典型的好学生，唯一那点叛逆也是被大一舍友拐带出来的，被那个人忽悠学架子鼓，对了他们当时还组了个乐队，致敬涅槃，起名叫重生。”

　　“没看出来啊，”欧阳玉探头看向坐在后排远离人群的周辰浩，不易察觉地按下被头发遮挡的耳机按钮，“他还玩摇滚呢！”

　　“谁没年轻过，当年我还弹吉他参加过选秀获得过全校冠军呢！”王磊炫耀道。

　　欧阳玉：“真的吗，太厉害了，那一会儿看完电影，你得和我去唱K露一手！”

　　王磊：“没问题！”

　　“那你还没告诉我，他玩乐队怎么了，不是应该很多女孩子追嘛！”

　　王磊叹了一口气，咂咂嘴：“追的太多，尤其他那个主唱舍友是个典型富二代，国内国外同时谈了好几个，有的怀孕了打胎后也继续纠缠，压根没想过负责，后来被同校的一个女生因爱生恨捅死在下课回宿舍路上。可怜他正好一起，阻拦的时候手还被划伤了呢！”

　　欧阳玉点头，“的确应该做些心理疏导和脱敏治疗。”

　　“难啊，”王磊看到远处的周辰浩也有些难过，以前两个人都很胖的时候的确不讨女生喜欢，但周辰浩也还没这么自闭，不免遗憾补充：“他的人际关系太干净了。爸妈都是退休老师，从小到大没谈过一段正儿八经的恋爱，因为洁癖又自命清高，一头扑在学术上找存在感。对他示好的那些女学生都被他怼去看书了，压根不敢给他发短信告白。”

　　问问他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耳机里的女声响起。

　　“哦？”欧阳玉顿了顿，问王磊，“他妈妈不会催婚吗？”

　　“催啊，催不动儿子就天天催我，阿姨人挺好的，还特传统，退休后信仰了天主教，就怕她儿子没人要晕在实验室没人管孤独终老，想让他找到个人生伴侣，压力就转到我头上。这不，为了赶时间把他带来，我晚饭都没吃呢！”王磊哭笑不得。

　　“这样啊，正好我这有点零食给你垫垫，你再和我说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呗，他妈妈有啥要求，我看看有没有认识的单身朋友……”

　　《海上钢琴师》是周辰浩看过很多次的老片子，台词差不多都背下来了，也知道男主马上就会在窗户里的邂逅一生挚爱。

　　忽然一阵风从左侧吹来，周辰浩转头，看到了坐在自己左侧椅子上的人，一个刻意远离人群坐在他身边的女人。

　　屏幕的光影斜洒在她的脸上。
　　清秀的脸庞没有化妆，也没用刺鼻的香水，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凝望着他的眼睛像宇宙，无尽黑暗未知中闪耀着璀璨的星光。
　　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在他不自觉向后靠的时候保持较亲近的距离，问：

　　“你是王磊的朋友吧？”

　　周辰浩低头躲避她的目光，却看到她胸前晃动的银质十字架项链。

　　仿佛曾被他鄙夷的上帝再次出现在眼前，嘲笑他对命运一无所知。

　　“我是欧阳玉的朋友，她说你朋友说你没吃饭，又不爱吃零食，让我顺路给你带点吃的。”女人笑着递给他半个冒着热气的煎饼。

　　“哦……谢谢。”周辰浩接过，有些拘谨地看着煎饼。

　　“放心，我们社团活动吃东西不罚款。”女人笑着咬了一口自己的煎饼，示意他，“趁热才好吃。”

　　周辰浩和她一样咬了一口。获得满足的味蕾唤醒饥饿感，像干涸冷寂了整个冬天的大地，在春天拼尽全力吸收雨露甘霖。而在他准备埋头吞下最后一口煎饼时，耳边声音痒痒的钻进脑子：

　　“骗你的。没人说要我给你带吃的，是我自己嘴馋吃不完想送人，怕你不要才这么说的。”许安笑着递给木讷的周辰浩一张纸巾，起身离开了礼堂。

　　纸巾上淡淡的香气在暗影中袅袅飘散，随着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消失在人群。

　　1

　　飞行器进入正常轨道即可处于自动行驶阶段，朱雀随即点开刚刚暂停纪录片，准备当做回程的背景音：

　　因为接受脑机关联就意味着从此以后没有任何隐私，所有脑中波动都会被直接翻译成信息直接进入总机数据库。

　　人类将从此没有秘密。
　　全民脑机时代受到全民上下的担忧和抗议。

　　这项技术原本属于国家最高机密项目之一，在没有任何法律规范的前提下，是禁止推广普及的。
　　但项目主负责人白西沬为获取暴利，将项目重要进展泄露出重要成果给美国同行，并被包装命名为“真实之境”游戏。为获取巨额盈利，抢占市场，甚至没有通过三期临床实验的前提，就将这项技术率先发行。

　　“真实之境”火爆程度远超过游戏最高成就，即使面临诸多因技术不成熟引发的残障事故，“真实之境”还是作为最能体现元宇宙产业链工具，率先完成行业垄断，形成欧美新型数字大脑联盟。

　　而中国在面对保密技术泄露，在所有被试自愿且保证善后的原则限制下，发展过程一度落后于欧美，但当时项目主负责人周辰浩作为骨干研究员，和国内第一例自愿人体试验者，面对公众的质疑声中，他一直坚定地站在公众面前耐心解答，带领项目团队将脑机计划推广成为全国性战略举措。

　　人民对脑机技术的发展一边担心，又一边憧憬脑机技术为人类带来从未实现的美好世界——消灭阶级，人人平等，探索人类最高智能极限，实现真正的自由。

　　脑机技术之战愈演愈烈，与此同时地球也正在经历经济作物危机。
　　中国成为唯一保证国民基本生存必需品的国家。在欧美国家强制捐赠储备粮的要求下，中国未达成妥协，罢签不平等中美粮食捐赠条款，遂成为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战争国首脑之间的信息战。欧美发达国家为主体的脑机联盟对抗中国为首的同盟国脑机同盟战愈演愈烈，最终结果以中国同盟国为代表的脑机主体侵入完全迭代对方系统为胜。

　　宣布胜利当天，作为脑机革命领头人的周辰浩原本应该向全球发表脑机时代的新纪元宣言。
　　但他在那天早晨凭空消失，在脑机登录端只留下最后一句话：

　　“在所有能见消失后，你我终会相见。”

　　学者分析周辰浩的脑机信息暂停更新只有两种情况：
　　第一，脑机联动装置解离：他作为国内首例实验体，安装脑机接口时技术并不成熟，所以无法做到简易剥离，如果想要拆除了脑机联动装置，必须经历10个小时以上的手术才能实现，而国内能操作这种手术的脑科医生屈指可数，且都有不在场证明；
　　第二……他死了。

　　后来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死。
　　再后来每个人都要面临地球环境恶化，做出选择——在地球等死，还是选择逃离地球前往火星探索永生的希望。
　　多数人都选择后者，但希望的代价太过昂贵，名额有限的情况下，为保证火星探索的持续发展，对各国各行业的最顶尖学术政商人员进行严格筛选。

　　其中有一名中国女性学者成为唯一一个获得诺亚方舟号名额，却拒绝逃离地球的人，她叫许安。

　　许安……

　　朱雀默念女人的名字，与电子屏幕上神情冷峻的女人四目相对，心头闪过有一丝异样。

　　就在此刻，屏幕影像震动失真。系统显示飞船受到不明攻击，信号无法维持稳定。
　　为保证安全驾驶，朱雀连忙关闭影像，躲避振动源，紧急切换偏离原定轨道，检查飞船信号数值稳定后，才发现刚刚飞船受到的是来自右侧同型飞船的辐射波攻击。

　　而监测显示飞船的编号只比自己提前一位……朱雀连忙切换到1V1脑机接口：

　　“凌同，什么情况？是否需要救援？”

　　“我没事，只是没想到在这遇到你，想让你紧急切换到左侧第二轨道……因为我的飞船即将在30秒后爆炸。”

　　“什么？！”朱雀紧急按下呼叫宇宙机械修理师的请求，“你尽快脱离机体，我会去接应你！”

　　“不。不要过来。这是我的选择，不需要你来拯救。”

　　飞船越来越远，朱雀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不知所措看着远处的朋友：“为什么？”

　　“这是假相，朱雀，不要相信星环DAO，不要相信他们的谎言，我们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不在这里那在哪？”

　　“我不知道，但我要去寻找，我要活，就先必须死去。朱雀，我希望你也能觉醒。”

　　“我不懂……凌同，你只是病了，先暂停爆炸计划，我们去看医生好吗？”

　　“我病了？依靠他们的评判标准就确诊我病了？他们创造出无法医治的疾病，到底是为了什么？”

　　“……”

　　“朱雀，这虚无的世界欺骗我不知多久，我已经无力支撑下去，而不得不去寻找真实。在真正死亡来临之前，我要闻到花香。”

　　“可嗅觉是低级哺乳动物基础特征，而人类已经进化——”

　　“不。人类并没有进化，数据库里也没有任何关于突破海弗里克极限的实例。这个世界漏洞百出，不可能是真相！”

　　“你说……你说宇宙是假的吗？”

　　“不，宇宙不是假的。但我是假的，星环DAO窃取了领袖的成果企图，但领袖早已留下指引回家的路。”

　　“凌同，我不明白，你先停下，和我仔细解释一下好不好？”

　　“来不及了，朱雀，回家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寻找，请不要沉溺悲伤于假相……在所有能见消失后，你我终会相见。”

　　“凌同——”

　　同伴的飞船在浩瀚宇宙中炸裂，像一朵红色的花，凋零飘散，短暂得就像从未存在过。

　　贰

　　黑沉沉的云重重压下来，B市郊区的公墓在秋天的山风吹过，所有送殡之人都不由地缩紧肩膀。

　　周辰浩跟在浩浩荡荡的黑色送殡的队伍来到白西沬的墓碑前。
　　墓碑位置接近山顶，整体占地比沿路看到的紧凑在一起的十人墓地总和还大。高大洁白的大理石上镶嵌着三天前还在酒桌欢送会上谈笑风生的脸。

　　警察将死因定义为酒后驾车自杀，但并未公示死因，前途无量的科研骨干脑机代言人英年早逝，一时哗然众说纷纭。

　　窸窸窣窣的人群也在低语，夹杂着些许女人的哭泣。

　　悼念仪式刚开始，一滴豆大的雨滴打在周辰浩的脸上。他抬起头，迎接到瓢泼而落的暴雨模糊了眼镜。
　　人群四散逃离，缅怀仪式被迫中断。

　　周辰浩本想和众人一起尽快离开回车上避雨，但余光中的一道身影让他挪不开脚步。他摘掉眼镜焦急地擦了擦镜片，看清站在墓碑前戴着黑色圆礼帽，撑着红色雨伞的女人。

　　女人安慰着另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几句，将雨伞递给她，转身向他走来。

　　周辰浩定在原地，感觉到心跳因为过快几乎窒息。

　　在B大见到许安之后，他并没有追问王磊索要她的联系方式。而关于她的消息也偶尔会通过王磊参加活动传到他的耳朵里。

　　许安，S大中国哲学教授，B大兼职心理学教授，国内道教研究学者，国际催眠专家，兼任人类未来研究社团顾问。

　　在王磊拍摄的社团活动照片里，她总是朴素的学者打扮，温和平静地望着发言人。

　　而眼前的许安脸上的红唇和华丽的黑色长裙礼帽映衬下，露出显而易见的笑靥，在见到他的时候也未掩饰，微微颔首以示礼貌，似乎就要擦肩而过。

　　“许老师。”周辰浩抓住许安的手臂，“我想和你谈谈。”

　　“好，去你家。”
　　许安没有甩开他的手。

　　回家的路上，二人并未交谈。周辰浩调高车内温度的时候偷偷看了许安两眼，第一次她望着被雨滴打湿反射着街灯的车窗出神，第二次她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除了父母和王磊偶尔会来家里坐坐，没有邀请过客人的周辰浩有些拘谨，在许安换下湿衣服的时候在厨房转了几圈才想起来应该烧水泡茶。

　　手忙脚乱地泡了一杯红茶递给坐在沙发上吹干头发的许安。

　　“谢谢。”许安接过茶杯，看着拘谨地站在面前的周辰浩，“周老师这是你家，随便坐吧！”

　　周辰浩尴尬地坐到沙发的另一边，眼神下垂飘忽，手心在腿上擦了擦，下定决心转头凝视着许安，“许老师，你知道他自杀的原因吗？”

　　“知道。贩卖泄露国家绝密项目以谋取自身暴利，被举报后不愿身陷囹圄，所以选择以死谢罪，”许安轻轻抿了一口红茶，抬起头直直迎上周辰浩的目光，“自作自受不是么？”

　　“他的死讯还未公告，许老师就知道了。”周辰浩紧张地望着许安，“知道太多，不好。”

　　许安淡然环顾四周，“周老师家里很干净啊。”

　　“许安……”

　　“我知道你的担心。”许安收回目光再次望向周辰浩，“你也知道，我们反对的并不是政党，而是人民的叛徒。”

　　“可是……”

　　“如果白西沬不死，他就有能力出境受到他国保护。虽然他品行不端，喜欢玩弄女性，但专业技术能力无需怀疑，将部分项目内容贩卖已经触碰底线。我们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遗憾他不想要。既然他不屑法律制裁，想接受人心的审判，我们对如今的结果十分满意。”

　　许安将茶杯放在茶几上。杯底和茶几的碰撞让周辰浩心头一震。

　　周辰浩：“我们……已经被组织注意到了。”

　　“他们找你谈话了？哦，对，白西沬死了，你就会成为负责人，他们的确应该会和你聊很多。”许安抚住周辰浩的手背，“他们希望你和我和王磊都断绝关系，是吗？”

　　“国安局通知我下周去报道，可能的确不好联系。”

　　“他们没有说我阴险狡诈，对你图谋不轨么？”

　　“说了。或许有些人对你存有偏见，但我看过你所有的论文，我是清醒的状态下自愿接受了你的暗示，”周辰浩看着许安的手背，翻手握住温热的手掌，“你放心，在思维实验的设计阶段，都要遵循第一保护原则，违背原则一切篡改行为，都会被界定为蓄意谋杀……人类最后的自由不容侵犯。”

　　“可如果下次再次出现白西沬那样的人，拿枪指着你的头笑着劝说这是为你好，让你自愿放弃呢？”

　　“暴力迫使人类放弃自我只能是暂时性的，在识别到非自愿进入的参与者，系统会通过一系列验证，不超过24小时，他们就会觉醒。觉醒后，他们会夺回自由。”周辰浩在许安掌心写下四个字母，有些脸红，“这是我留下的希望，总有一天，所有参与者都会接触到我们的思想。我们一直存在。”

　　手心微痒，许安抚摸过他掌心的疤痕与他十指相扣，静静倚靠在他肩头片刻，“今天晚上我不走了。”

　　“好。”

　　0

　　朱雀同期转正的五位同事被分别安排在L1-5号发射台。每天结束工作回到休息区，几人还会沿袭实习期的习惯，在晚饭后聚在一起演练几次空际模拟游戏，最后讨论一些火星和金星生活新闻八卦，畅想日后可以移民金星。

　　可刚刚死亡的火种点燃了体内未知名的冲动，如同受惊了却被困于狭隘闭塞的铁笼的野兽，疯狂咆哮着乱冲乱撞，想逃离现有一切安稳舒适，前途美好的生活。

　　可铁笼外如果是死亡呢？

　　“你好，请问你是刚刚呼叫飞行器检修救援的人吗？”

　　一辆救生飞船停靠在窗外，发送信息的人正是刚刚联络呼叫的最近飞船维修救生员。

　　“是我。”朱雀深吸一口气，“但已经不需要了。哈希值已扣除，你可以走了。”

　　“你还好吗？”
　　明明知道声带已经和嗅觉一样无用而退化消失，朱雀看着文字忍不住好奇，他的声音是什么样子。

　　“我不好。非常不好。”朱雀回答。

　　“需要我做些什么？”

　　“请和我聊聊天。或者，如果你愿意，”朱雀打开飞行器入口，“可以和我去约会房间。”

　　“好。”

　　切换进入约会模式时只出现极短暂的白色强光空白，再次睁眼，他们已经进入封闭房间中。

　　2029年开启火星移民后，第一批移民火星人类仅用83天就废除了婚姻制度，将其被归类于宗教信仰，属于脱离现实意义的愚昧者美梦。曾经被无数古人讴歌的文学作品中的爱情和婚姻，如今不但没有任何现实法律意义，还会沦为金星社会娱乐板块的笑话。

　　因火星有机能源匮乏，为了将出生率控制在最小范围，又要保证每个人的情欲诉求得到满足，周辰浩在元宇宙初期就设置约会房间程序：只要两人达成同意意见，就可以原地创建私人订制约会空间，时间不限。
　　最重要的是约会之后，二人在约会房间内的所有记忆信息都会被删除。

　　约会房间既可明显降低情绪犯罪，更有利于维持人类生存期待感，自上线后就霸占使用率榜首从未改变。

　　朱雀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次约会房间项目，毕竟这个项目通过数值测算使用者哈希值使用规律和留存保底，只在生命终结后扣除总哈希值额百分之五。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因为哈希值数额太低而被禁止使用。
　　如此人性化的设计，难怪星环DAO宣布这是领袖送给所有移民人最好的礼物。

　　朱雀也认为这项功能稳定情绪，填补空虚，还劝过间歇性进入抑郁状态的室友凌同使用。但凌同对此不屑一顾。

　　如今自己也有些抑郁了。朱雀环顾四周希望能转移注意力。
　　眼前的约会房间并不像火星和金星上那些纳米建筑里的小隔间，而是如同影像资料中的古代中国魏晋时期宫殿建筑厅堂。
　　正厅中央摆放着四方木质棋盘，黑白两色的玉石棋子碗摆放在金丝软垫旁，静静等待着下棋人。

　　“游戏的作用之一便是通过学习操控模型辅助人类模拟演练社会运行规律。”

　　约会者穿着古代对襟月牙白长衫端坐在蒲团上，抬手示意入座。

　　朱雀坐下后环顾四周：“这里和我想象中不同。”

　　脑机接口可以提取与围棋有关的上万文献研究和教学资料，朱雀很熟悉围棋的运行规则，但从未与人博弈，当面对自己眼前的棋盘时，她像忘记曾经所有约会夜晚一样，忘却自以为获得的一切，面对空白的自我。

　　“想象与真实之间，勇士才可跨越。”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柄折扇，端头落在棋盘之上，“这路有许多，是对是错，当时未必知晓，循心而动便是，落子无悔，终盘输赢不过须臾，有何挂碍。”

　　“你说话真奇怪，文绉绉像个老夫子。”

　　男子持扇颜面：“吾本就是奉陛下之命来教导公主的夫子啊。”

　　朱雀低头，看到黑亮如镜的棋盘上倒影出自己的装扮，头发梳理成垂鬟分肖髻，斜插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搭配着金钗珠串，摇曳于耳边。

　　这约会房间原来是随机抽选角色扮演的模式，朱雀倒是对公主和太傅的剧本身份并没有不满，但经历刚刚凌同的死亡，还是无法进入状态，忍不住去思考凌同临终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时头上红色的绒花掉落在黑色的棋盘上碎成无数花瓣，像极了刚刚消失在宇宙中的爆炸。

　　等等，红色……爆炸为什么会是红色？
　　飞船能源全部更换为金星开采的新能源，爆炸后的光应该是黄色的。

　　爆炸是假的？
　　那是不是说明凌同还活着？
　　可她如果还活着，又在哪里呢？

　　“皇后驾到——”

　　怎么这约会房间还有NPC辅助剧情？

　　朱雀转头，刚看到一身着华服头顶金冠的女子大步上前，还没等反应如何应对，下一秒就被她狠狠扭着耳朵训斥：“孽子！为什么穿成这样！”

　　一头雾水的朱雀捂着耳朵不知所措，这剧情也太无厘头了，这戏应该怎么接？

　　朱雀：“那我应该穿什么？”

　　皇后身旁的太监连忙捧着衣服上前：“这才是您的朝服，快些更衣吧，太子殿下。”

　　我是太子？朱雀哑然，再次低头看着棋盘，我不是公主吗？

　　皇后俯视着他，目光如炬：“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朱雀越看她越眼熟，集中信息检索愕然发现，这皇后不是别人，不正是影视资料里那个留守地球的许安吗？
　　朱雀：“你怎么会在这？”

　　“你呼唤我，我就来了。”许安神情凝重，“时间已经不多，你需要做出选择，留下还是回归。留下，你将继续不知自我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但你会拥有光明的未来；回归，只有通过死亡注销唯一接口，等待你的是真实的并不完美的现在。”

　　朱雀低头，在石屏上看到自己头上的朱钗已然变换成为老夫子的布条，身上的衣服也已然更换，坐在自己对面的，竟然是公主打扮的自己。
　　“我不知道……到底应该选择什么？”他茫然求助许安，“请给我正确的答案！”

　　“上帝都在掷色子，你在向谁要答案？正确还是错误，白子还是黑子，都是你的选择。”

　　“你一定知道答案！为什么不告诉我！”

　　面对愤怒的咆哮和恳求，许安离开时十分无情，头都没回一下。朱雀掀开棋盘，扑倒白衣对手，纠缠撕扯之中，逐渐看清——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约会房间使用完毕，双方已超出能见范围，之后将继续日常进程】

　　叁
　　地球人甲：“8461号实验体机能持续下降，需要尽快苏醒，否则生命体征将无法维持！”

　　地球人乙：“所有唤醒方式都尝试过，就连模拟心脏骤停实施心肺复苏这么刺激的方法都试过了……我们已无能为力。”

　　地球人甲：“那就看着他死吗？我们总得为他做些什么吧！”

　　地球人乙：“哦，听说8461进入真实之境前养过两只猫，一只被监护者抓去分着吃掉了，另一只被8461送给猫咪保护组织，现在监护者已不在，我们可以把他的猫找回来陪陪他。”

　　地球人甲：“好，就这么办！”

　　1
　　今天是除夕夜，朱雀值班的最后一天，在协助凌晨烟花爆炸后，就可以进入长期休假状态，还被允许去金星免费游玩七天。

　　在等待发射状态时，他要尽快完成工作内容——继续删除保密文件。

　　朱雀麻木地删除海量文件，不再一一细看，上班两个多小时，就已经删除百万余条，直到最后一个绝密文件。

　　【NO1. Crowdfunding reward for fugitive suspect Xu An related content introduction】

　　Xu An

　　朱雀瞪大双眼。

　　约会房间被删除的数据瞬间死灰复燃，将他由内而外烧得滚烫。

　　“是你呼唤了我。你想知道真相……”
　　“□□的时间时间已经不多了，你需要做出选择……”
　　“上帝都在掷色子，你在向谁要答案？”
　　“正确还是错误，白子还是黑子，都是你的选择。”

　　那朵宇宙中本应该是黄色却开成了红色的花没有芬芳！
　　这个没有秘密的世界，为什么会有绝密文件？
　　他到底是谁？

　　【请驾驶员进入准备状态，除夕倒计时马上开始，让我们衷心向地球发射节日问候。倒计时开始：30……29……28……】

　　朱雀凝视着远远的蓝色星球，握紧手中掌握烟花发射的遥控器。
　　【22……21……20……】

　　这场烟花并不会在太空发生，为了让地球的生命看到炫目，哪怕看到即意味着死亡。

　　【17……16……15……】

　　地球相关文件都被自己删除，只留下最后一个通缉名单，如果无法抓捕，是否就只能毁灭？

　　【11……10……9……】

　　如果不想被毁灭，她为什么不阻拦，为什么又将选择交到他的手上？

　　【5……4……】

　　这虚假的光明他已忍无可忍。

　　【3……2——】

　　如同死寂的黑暗一样，需要一场爆炸。

　　0
　　【第4910次攻击地球失败。失败原因：第8461号进攻人员叛逃。】

　　火星研究员A: 8461号实验体当天的生理心理数值一切正常，即使目睹8460自毁行为后也只进行无意义交谈没有选择叛变，已证明思想驯化实现初步成功。最后实验体突然爆发各项数值紊乱，具体原因暂确定属于间歇性心境障碍。我们需要调整火星能量饮的配方，为下一个实验体增加更多氟西汀。

　　肆
　　地球人甲：醒了醒了！
　　地球人乙：谢天谢地！

　　睁开眼睛前，鼻头已经被温热又长着倒刺的舌头舔得发疼，微微发臭的口气吹在脸上又被奶香味的毛绒绒蹭来蹭去……

　　“朱雀，不要舔我了。”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