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故》盐兔

36、屋漏偏逢雨（肆）

　　萧翎自然是活着的，只是萧家人却是不知的，只因此刻的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某处桃花源内。
　　此处桃花处处，常年不谢，委实让人惊奇。这些萧翎原本是不知的，但是当身边多了个爱说话又怕寂寞的小鬼头时，萧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小鬼第一次见时还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相处了几日后，这小鬼立马变了模样，常常腻在他身边，整天乐颠颠的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再次的，萧翎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说……你究竟何时放我回去？”
　　小鬼笑眯眯笑眯眯的同他一般趴在桥栏上，双目直直望着下方清澈的泉水，愣是装傻充愣权当没听到。
　　果然……萧翎暗暗在心底翻白眼。
　　果然他的问题再度、再度被忽视！
　　这究竟是第几回了？第几回了？！莫名地，他有种欲仰天长啸的冲动，他此刻终于明了女子、尤其是七、八岁大的女娃，是何等的难缠……

　　萧翎再度叹息一声，转而询问道：“过了这么久，你也应当告知我你的姓名吧？你总不希望我总称你为小鬼头吧？”
　　女娃闻言转过头来，气呼呼的冷哼一声，偏又不回答他的问题，默默扭头，故作无视他。
　　萧翎既好气又好笑，看着她别扭的模样，憋着笑，道：“既然你不说，我便叫你小鬼了？”
　　女娃鼓着腮帮子，又转头瞪他，似乎想说什么，偏又被她忍了下来。
　　萧翎益加觉得好笑，不由劣性大发，逗弄她：“那，小鬼，这里是你家？你家人呢？”
　　来了这么许久，他竟然都未曾见过其他人，当真诡异。

　　“我叫如锦，不许再叫我小鬼！”她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憋不住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哼，她才不要被这人小鬼小鬼的叫呢！而且她的年岁明明比他大好不好！可是为何她却长成这般稚嫩的模样呢？
　　她恨恨地踹了踹桥栏，噗通一声跌落一颗小石子。

　　萧翎终于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身体微颤，抖着声音道：“好好，往后我便不再叫你小鬼，叫你如锦，可好？”
　　他言笑晏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顽皮的阳光点点洒在他眉宇间，一时间竟看得如锦一阵呆滞，面色不由发红。

　　许久未得她的回应，萧翎不禁有些奇怪，一睁眼却见她面色如潮，也不知究竟怎了。他弯腰，将她抱起，关切的问：“如锦，可是病了？”
　　他虽是男儿，但抱起这七八岁的女娃却还是可以的，虽说稍微吃力了些。他虽是被她强行带来的，但她并没有对他如何，反而对他极为亲昵，他本就不是冷心之人，面对如此稚气又独自一人的女娃，他如何能漠视？

　　被他一把抱在怀里的如锦此时面色更红，连眼神都有些迷离，但仔细看去，眼底却又分明闪动着灿亮的光彩，惊地萧翎险些手一松将她跌下地去。
　　“如锦？”他略带不安地又唤了一声。
　　隔了好一会儿，如锦似是终于回神，面色嫣红，面上却又带了几分仓惶，她急急地晃动着自己的小腿，不断地踢动着，嘴里则嚷嚷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萧翎愣了愣，不明所以地将她放下，见她一下地便往后退了几步，一脸的震惊，不由愈加诧异。
　　他刚欲开口，如锦便面如桃花地抢先说了：“你、你、你……你堂堂男儿家，怎么可以这般轻薄女子！”
　　轻、轻薄？话一出口，如锦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自己竟然说出了轻薄两字……啊呸呸，要说轻薄也应当是她轻薄了他，而不是他轻薄自己啊……她果真呆傻了！
　　而同样听到这两个字的萧翎却立时收起了面上的浅笑，转身便往回走，身形微颤。

　　见状，如锦更加暗恼自己，在原地顿足良久，终于还是追了上去。
　　“萧、萧翎……”她怯怯的唤。
　　对方不应，继续往前走。
　　“萧翎……”她的声音更小，面上的神色更加惊惶失措。
　　萧翎依旧不理，甚至加快了脚步。
　　“萧翎……”眼见对方不停，如锦无措了，她急急追了几步，伸手将对方的衣袖抓在了手里。萧翎挣了挣，没挣出来，反而被抓得更紧，他也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
　　跟在他身后的如锦扁扁嘴，露出万般委屈又倔强的神情，不放，不放！偏就不放！

　　前面走着的人身形抖动的愈加厉害，如锦看得心头越发地难受，原先还誓死不愿放的手终究还是慢慢地松了松，却又不敢真的就这么放开，只是抓得没那么紧了。她垂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下来，盖住她的眼，红艳艳的小嘴被她咬得青了白，白了红，微微抖了抖，她最终还是张口道：“萧翎……方才是我错了，你莫要生气，好么？”
　　前面的人约莫是听出了异样，脚下停了下来，她却全然没有注意，依旧垂着头，脚尖打着圈圈，喏喏地轻声述说：“我只是一个人待久了怕寂寞，爹爹他们离开了我，一去就没回来，我娘……我娘她早已不认得我了，我、我……”她断断续续的说，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隐约间听到一声叹息，随后有人蹲了下来，轻轻抬起她的脸，温柔得擦着她的颊，，抹去了面上的湿润。
　　她呆呆地望着他，陷入了他眸底的温柔，全然忘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直到听到他轻声说：“我并未生气，先前只是逗你罢了。女孩子怎么可以如此轻易就掉泪呢？”
　　她回神，马上故态萌发，气鼓鼓地扭头，大声说：“我才没有哭呢！哼，那是你眼花了而已！哼……”
　　话虽这么说，她却抬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睛，试图毁尸灭迹，偏偏她眼眶微红，完全没有说服力。

　　萧翎也不去戳破她，笑着点了点头，心下越发觉得她可爱，犹如小妹妹一般，不由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那柔细的触觉，加之她那熟悉的面容，竟让他一阵呆愣。

　　如锦原先见他盯着自己，还一阵欣喜，但马上发觉了不对，如此涣散的神情，分明是在想着她的娘……啊……
　　她心头堵堵，万分不满，凭什么……凭什么娘亲都有爹爹了，还在外头拈花惹草，太过分了！哼……
　　她才不要新爹爹呢，她才不要她才不要！

　　她暗暗哼声，一把抓过萧翎的手，一路狂奔，萧翎不明所以，偏生又身不由己，只能跟着她一路狂奔。
　　待到萧翎终于能够停下喘气时，两人早已来到了一处桃花林中。
　　淡淡的香味拂过萧翎的鼻，他缓过气睁眼，入目的却是一片粉，他不由诧异地瞪大了眼。若是他没有记错，现在是九月里吧？怎么还有桃花？
　　如锦似乎极为满意他此刻诧异的表情，乐颠颠道：“嘿嘿，漂亮吧？”
　　萧翎呆呆点头，手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轻轻接住跌落下来的粉色的花瓣，随后那淡淡的粉又自他指尖自然跌落，成为地上粉色的地毯组成之一。

　　看他着迷的神情，如锦越发的得意，脱口而出：“这可不是常人能够见到的哦！这儿的桃花可是一年常开的。”
　　萧翎闻言诧异转头，目光中透出一丝惊奇，似在说：这怎么可能。

　　见他不信，她立时跳脚，有些不该说的话也被激得说了出来：“难道我还骗你不成，这里的花都是这样的，四季常开，待到数年后才会结果，所以说这里才不是普通的地方，这里可是蝶……呃……”她快语说到了这里，又猛然顿住，她终于想起这些话是不能对他说的，说了她的身份就得被质疑了……啊哈哈……一个激动险些坏了大事……她干笑，垂眸偷偷觑他，生怕他会接下来追着问什么，那到时她应该怎么办呢？呃……再次打昏他？唔……不好不好……她不想再下手了……

　　萧翎听了却只是沉默了片刻，并未多问什么，反而笑着转移了话题：“那此处的桃子岂不是也要在枝头挂上很久？”
　　如锦松了一口气，嘿嘿傻笑：“对啊对啊，这里的桃子也会挂上好久呢……”
　　萧翎依旧言笑晏晏：“那桃花开了这么久，可有做些什么佳酿？”
　　咦？如锦一呆，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隔了一会儿才道：“桃花酿？这个可以吃么？”她的神情分明困惑，明显在说她从未听说过花瓣也可以用来吃。
　　萧翎含笑点头，左顾右盼一番，笑道：“不若今次你我收集些花瓣，我做了给你尝尝，如何？”
　　如锦欣然点头。

　　整个下午，两人都蹲在桃花林中有说有笑得挑选着可用的桃花瓣，直到日落时分，两人才满载而归。
　　回到两人居住的小屋后，萧翎亲手将桃花瓣分成几份，又用竹篮装了，洗了，分别泡进了酒中和水中。
　　酒是普通的水酒，水是取自山间的清泉。

　　如锦就在一边看着他慢慢地弄，几度想伸手去帮忙，却始终被他嫌弃。
　　他笑道：“女儿家家的，还是少进厨房的好。”
　　她扁嘴，闷闷地转身，却不离去，只是趴在那里，依旧静静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弄。

　　不知怎的，她看着却越发的觉得眼眶酸涩。
　　这般的情形，已有多久未曾见到了？
　　她是妖，她的母亲和爹爹也都是妖，但他们一直过得平凡如人。曾几何时，他们也曾有过这般温馨的场景，她依旧还记得爹爹微红的脸，母亲宠溺的笑。不过短短数日，他们家却遭逢惊变。

　　妖界大乱了，三界开打了，母亲去参战了。
　　她天天呆在家里等啊等，看着爹爹的容颜日渐憔悴，夜里偶尔转醒时偷偷瞧见爹爹黯然神伤的表情，她却只能故作不知，默默地伴在他身侧。
　　她静静地等，悄悄地打听母亲的各种消息。
　　她们说母亲很威武，很有魄力，今日斩杀了仙界的一个大人物。她悄悄地翘起唇角，内心得意不已。
　　她们说母亲今日又砍伤了冥界的谁谁，她弯起嘴角，颠颠地跑到爹爹面前，蹭着他，磨着他，非要他多多给她讲讲以往与母亲相识的情景，爹爹磨不过她，只得依了她，缓缓讲述两人的过往。她犹记得那时爹爹温柔的眼神。
　　又是几日，她刚从外头与其他小妖们玩乐归来，却惊见爹爹惨白的容颜。她心头狂跳，强烈的不安席卷了她全身。
　　而后，她听到了那个让她全身冰冷的消息：母亲她……失踪了，不见了。

　　她全然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失踪了？母亲她怎么可能会失踪呢？
　　母亲她……明明是妖王啊！她是她们妖界的主宰，怎么会……失踪呢？

　　爹爹……她转头，寻找着爹爹的眼眸，试图找到让她走出迷茫的动力，对上的，却是异常悲伤的眼眸。
　　爹爹啊……
　　她冲过去，一把将爹爹抱紧，小小的她即便伸长了手也无法完全环住爹爹的腰，但是她不管，她不管！
　　连她这做女儿的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与母亲如斯恩爱的爹爹，又如何承受？如何承受？！
　　她紧紧地抱着他，试图给他安慰，也给自己安慰。
　　她感受到爹爹抱着她腰的手也在慢慢环紧，她听到爹爹细微的啜泣声，她却不敢抬头，也不能抬头。
　　她知道，爹爹要的，并不是她的安慰，爹爹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平静。

　　她依旧清楚的记得，后来爹爹平静而坚定的眼神，他清澈的声音依旧徘徊在她耳畔：“小锦，爹爹离开几日，爹爹不放心你母亲，爹爹要去将你母亲找回来，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的过日子，可好？”
　　她看着他，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她无法拒绝爹爹的请求，她也知道这是爹爹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心愿，她无法拒绝。
　　而后，她目送着爹爹入定，魂离。
　　每日每日，她给爹爹擦身。

　　但是……那一天，待她回来，却发现爹爹的身体不见了！
　　她慌乱的四处寻觅着，却始终未果。
　　她慌了，她想哭，却发现流不出泪。
　　母亲失踪了……
　　连爹爹……爹爹都被她弄丢了……

　　她无法再呆在那里，狂奔而出。

　　“如锦？”耳边温柔而隐含担忧的男音让她猛然回神。
　　“萧……翎……”她泪眼模糊。
　　他默默地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发，无声的安抚她。
　　她一把抱住他，犹如当时抱着她爹爹，低低地道：“萧翎，不要离开……”

　　幸好，幸好她终于见着了她爹爹，幸好她爹爹没事……幸好……母亲也没事……
　　幸好……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