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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梦里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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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收到了故人信件的缘故,许攸又梦到了从前。
她也是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的,那时候父亲哄着,兄长护着,明肃帝因为思念她母亲,也时常召她入宫小住,虽然在宫内十分拘谨,但在太学还是十分轻松自在。
她记得自己当初说要去太学念书时,爹爹是不太赞同的。
“可我看京中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年纪都要去私塾的,爹爹为何不同意?”
“小攸,你要学,可以让你哥哥教你,或者爹去给你寻一个教书先生。”
“可是一人多无趣啊。”每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府里,父亲要上朝,哥哥也有自己的功课,她又不像别的女孩子,要学习琴棋书画和女红,太无聊了。
后来不知怎的,这件事情被陛下听了去,于是她便入宫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皇宫,引路的小宫女说陛下特批了她去太学,就设在宫内,由昔日的陈太傅教学,据说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子女都在。
那日刚好父亲和兄长有事,没有回府。
“陛下担心您一人害怕,所以特意将您接进来。”
其实也没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要大费周章把她召进宫,当日也并没有见到陛下的人。
不过,她听宫人说,陛下半夜来过一次。
她第一次便是宿在望月楼,此后很久都是住在那里。
第二日回去之后,父亲难得很生气,却不是对着她。
“小攸,你,”将军犹豫了,“你真想念书?”他之前四处寻觅先生已然惊动了明肃帝,除非许攸不愿入宫,否则那位不会松口。
“想啊。”宫里的女官姐姐都已经备好了她的衣服还有书本,怎么能不去呢?
“那若是爹爹告诉你,要离家在宫中小住,你也愿意?”
“那我每日还能看见你和哥哥吗?”
“自然是能的。”
“我愿意啊,爹爹,我听说很多人都是离家远行求学,食不饱穿不暖,住在宫中很好,还能每日见到你们,我自然愿意。”
“真的?”将军还在挣扎,“其实也不是非去不可的……”
“真的。”
许攸回来之后一直很懂事,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什么。他终究还是同意了。
太学创建得匆忙,一共就只有两个班,年长的一处,年幼的一处。每个班的学生年纪都不甚相同。
比如许攸在的,年纪最小的有八岁,最大的则已经十五了。
陈太傅上午在小班上课,布置课业,下午便去另一个班。
太傅的教学方式,大家都是很乐意接受的,至少许攸在的班是这样。
愿意听的人觉得受益良多,不愿意学的他也不做苛责,上课时有人打瞌睡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传小纸条他也当作没看见。
都是些娇养在家的公子小姐,纸条上写的无非是“今日吃什么”“明日吃什么”“下学去哪里玩”诸如此类,小小年纪,想的都是吃喝玩乐,唯有几个稍长一些的一心向学,从不同流合污。
许攸算是同龄人中的异类,她上课听得认真,也不帮忙传纸条,如此作风,自然引来许多人不满。
但她爹是将军,也没有人敢把她怎样,无非就是嘲讽几句罢了。
但也有过争执,有次先生说要默写,几个男孩子找到她,让她帮忙。
“我不会作弊。”
“我们也没指望你,你坐窗边,时刻看着先生的动静,关键时刻提醒我们一声。”
“这,不好吧,我害怕。”她努力想要做出楚楚可怜胆小怯懦的模样,但是见效甚微。
“少废话,小爷让你做你就做,出了事,”
“出了事你帮我担着?”
“出了事也不许把我们供出来!”
也难为他,没有许攸高,却要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恐吓她。
“好,我知道了。”
“算你识相。”
识相的许攸转身便去禀告太傅。
于是第二日大家看到站在太傅身边监考的许攸,大为震惊。
“好了,以此沙漏为标准,期间不可张望,不可出声,不可无故离开。”
“我知道你们想要问什么,昨日我见她下学后仍在复习,已然将逍遥游和秋水两篇倒背如流,令她默写,一字不错。”
就是字迹不佳。
太傅讲庄子,生动有趣,他们听得倒是认真,当作小故事,听过就忘了,是以虽然秋水学了小半月,默写出来还是很困难。
于是便无人再多说什么,室内响起落笔声。
期间许攸时常绕过昨日拦她的那些人,时不时提点两句,太傅看过来了,太傅在喝茶,太傅要离座。
依他们昨日所言,时刻关注着先生的动静。
默写完,有错漏的都被留堂,其余人都可回家。
许攸本就是住在宫中的,回去也无聊,于是留下来侍弄花草,实则是看被留堂的人挨批。
离开的只有不到十人,剩下的领了罚抄数目,也陆陆续续地回家。
最后只剩下昨日来找她的那几个人,几乎交的是白卷。
她此前样样都不出挑,容貌气度是,书法学问也是,又是将军的女儿,无人在意,无人招惹。这下以后的平静日子都没了。
但看着之前那群耀武扬威的人吃瘪,她还是很开心。
她这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自然是被他们看到了。
“站住!”
“我凭什么听你的?”许攸才不傻,跟他们隔了一段距离,“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自家府邸,劝你们三思而后行。”
几个小少爷平日被娇养惯了,在太学也从来都是他们欺负威胁别人,什么时候被这样忤逆过,许攸越是这样说,他们越觉得受到了挑衅,若是不打回去,便是落了面子。
“别以为你有一个将军的爹我们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了,还看着干什么,上啊!”
小厮原本是不能进太学的,但此刻下学,院门外早有人在等着。
“你们可想好了,擅闯太学,宫内行凶,都是大罪。”什么大罪,许攸只是说出来唬人的。
“小爷会怕?上!”
“是你们先动手的。”
人本就不多,拢共六七个十几岁的书童,许攸打不过,还躲不过吗?此刻小时候上房揭瓦的本事便有了用处,她顺着一颗棠梨树上了房檐。
“有本事你们上来抓我!”
她横着坐在房梁上,十分得意。
这群少爷就是欠收拾,她若是真的怕了,以后指不定要被他们怎么折磨。
“都说了,不要以为我是女孩子就好欺负,前些日子你们是不是还抢了小郡主的帕子,赶紧还回去!”
双方僵持之际,一枚砚台划过许攸额角。
她是真的被吓了一次,抚上脸颊,手上有血。
沾了血的砚台碎成两半,惊到了偶然路过的陛下。
那时她初次见到明肃帝。
衣衫被树枝划破了几处,姿态不端地坐在院墙上,额角还渗着血。
她看着下面忙做一团的宫女侍卫,犹豫自己是否应该下去行礼,但上来容易,此刻她觉得这墙怎么这样高。
犹豫不决时,陛下出声了。
“你去,将她抱下来。”
明肃帝看出了她的窘迫,随手指了个人。
“你下来,我接着。”
许攸回过头,便看见方才她爬的那颗棠梨下立着一人,也是穿着学生的服饰,但她之前从未见过。
应当是隔壁班的。
但是自己跳下去比被别人抱下去显得有骨气,于是她跳了下去。
原本没有指望被接住的,地上有草,掉下去滚一圈,也没什么。
但她掉入了一个温热的怀里,周围全是草木花香。
太学里女子皆着月白竹枝叶纹长衫,配着石青的素罗裙,朱红的系带,一身书卷气,远远看去便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
她顺着树爬上院墙时,发髻便有些散乱,如今猛然跳下,梨花簌簌地落着,发间也落了两朵,很不端庄。
接住许攸的这位同门,在月白长衫外又披了件花枝雀的外袍,颜色同他的藕紫发带一样,沾上了梨花和周围的草木香。
她立刻意识到:“你方才是不是躲在回廊后面看了许久,现在才出手相助?”
那人定然在暗处看了好久的戏,所以身上才有的草木香。
“你好没良心,被我抱着,却在怀疑我不安好心?”
许攸这才意识到姿势不妥,马上离他三尺远。
“我姓许,单名攸。”
她行了一个同门礼,“多谢你接住我。”
“岑闻。”
岑闻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见明肃帝进了院门。
“着什么急,伤着没有?”
“回陛下,臣女无碍。”
陛下此刻的语气,倒真像一个担心女儿的老父亲。
可是太学也有皇子公主,却从未见陛下来看望过。
“走吧,朕送你回去。”
“那他们?”
“自然会有处罚。”
“那我?”
“你今日受伤了,下月初再来太学复课。”
她本来想问的是,她也算是在太学内斗殴,有没有处罚,既然陛下没说,那就应该是没有了。
离开时她回首望了岑闻一眼,一样花色的院服,他披着外袍倚在栏杆处,手执书卷,活脱脱一个翩翩世家公子。
“朕今日若不是恰巧经过,这般情形,你当如何?”
“拿着砚台作证物,威胁他们,让他们不许声张,以后也不许找我麻烦,我也不会到处乱说。”
“就这样?”
“不然把今日之事如是告知父亲,让他为我出气?”许攸好笑地摇头,“爹爹每日辛苦,怎么好再因为我的事去打扰他,今日无非是同学之间起了争执,小孩子打闹罢了,原本是想让他们先出手,犯了宫规,以后便不敢再嚣张了。”
“你原先是想同他们打一架?”明肃帝惊讶道。
“嗯,他们打不过我的!”
“你不怕他们将此事说出去,毁你声誉?”明肃帝看着她头顶的棠梨花,不大顺眼,伸手去拿。
“被一个女孩子打了,还要大肆宣扬出去?”许攸反问道,“那他们的面子才是真没了。”
她看着陛下的手过来,也不敢躲,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
“陛下,今日之事,不能让我父亲和兄长知道。”
“你在担心什么?”
明肃帝看着手中的桃花,许攸本以为他会随手扔掉,不成想他拈着花枝,又在她头上寻了一处插好。
“我怕爹爹以后不让我来读书了,他原本就不太乐意我来。”
许攸下意识去摸插花的地方,两朵花安分地待在一起,虽然自己看不见,但应当不会太难看。
“怕什么,朕同意了。”
“多谢陛下。”
“按你母亲的辈分,你其实应当叫我一声舅舅,若是按你父亲那边,你也当唤我一声皇伯伯。”
“可您是皇帝啊。”
她不敢放肆。
然后就被皇帝背着走了一段路。
从墙上跳下来时崴了脚,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被看出来了。
其实也已经快到望月楼了,但许攸总觉得这段路格外长。
“陛下,这,不妥!”
“叫我什么?”
“皇,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