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与太阳之子》Sun森森

82、第82章

　　神脚下的是灰白色大地，头顶是完全的黑暗。
　　神说：“这里是地球的38万公里之外——月球。”
　　卡尔的瞳孔猛地收缩。
　　神说：“抬头看看吧，你们马上就会亲眼看到人类的末日。”
　　他又看了卡尔一眼，说：“你不是知道那句诗吗？‘神降天狗夜’。这句诗提到的神话，就是你们的终结。”
　　神将双手抬起。画面被拉远，人们看到，他的身后有两个巨大的火球，一红一蓝。阿瓦什众人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但最让他们恐惧的是，这两个火球比圣城中出现的大了千倍以上，如两座山峦漂浮在空中。
　　在没有大气的月球上，这两团火球竟像是在燃烧一般，又像是两颗暴烈的恒星，诡异无比。
　　随着神双手合十，这两团相互缓缓绕转的火球开始接近，直至碰撞。
　　卡尔猛地闭上双眼，但预想中的巨响和强光并没有出现。当然，事实上在没有大气的月球上空，机械波本就不能传播，即使有声音，他们也无法听到——只是神的声音却成了例外。
　　卡尔睁开眼，紧紧盯着画面里。那两个火球不见了。
　　等等……
　　它们并不是不见了。它们似乎成了一个漆黑的球体，在靠近月球地平线的下一侧，卡尔隐隐看见了空间的扭曲。
　　卡尔瞪大了双眼，呼吸变得粗重……
　　这是！！！
　　球体下降。
　　它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力一般，直接沉入了地面。
　　紧接着，月球的地表开始崩裂。在斜长岩、玄武岩组成的平原和高原上，到处是遍布角砾岩的陨石坑。现在，这些陨石坑已经成了角峰，而那些环形山则成了深渊。月球表面有大范围的裂谷出现，在地表交错纵横。大地在下沉，月球的形状走向畸变……
　　神一笑：“准备好面对末日了吗？人类。”
　　他面露微笑，带着天狼星所有的秘密，跳入了深渊。他漫长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这是他给予自己的嘉奖。
　　画面到这里就结束了。
　　人们再也看不见发生什么了。朝歌变得嘈杂起来。卡尔紧紧捏着拳头，心脏剧烈跳动着。他知道，一定有他难以想象的事情正在发生。
　　地球的38万公里之外。太空漆黑一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无声的。
　　随后，在巨大的潮汐力作用下，整个月球解体，被撕扯为大大小小的无数碎块。有些物质腾空而起，但很快下落。在破碎的月壳之下，月幔和月核也四分五裂。所有的物质被引力拉得又细又长，在扭曲的时空结构中向核心处的一个球体跌落。它们在球体周围汇聚成了一个吸积盘，很快又全部被吞噬。
　　最后，月球的位置就剩下了一个黑色的球体。而在这个过程中，地球的轨道也悄然发生了偏转。
　　大约1分钟后，这个黑色的球体忽然爆发，进行高速的质能转换，携带着庞大能量的射线从两极辐射而出。球体的视界越来越小，它将在短时间内蒸发殆尽，未来的一段时间，整个银河系都将看到它的闪耀。而随着它的剧烈蒸发，时空扭曲的涟漪也在不停震荡。这引力波将会以光速传递，几乎无衰减地通过太空的任何区域，穿过每一个天体，直达可观测宇宙的尽头。
　　这场爆发的能量总量将超越尼安德特人在欧洲和中东演化、乃至人类刚开始用火不久，到至今为止的太阳50万年辐射总能量。所幸，几乎所有的能量都从月球的两极方向辐射了，只有万中无一的粒子束将冲击黄道面。否则，这个量级的能量将在一瞬间就把地球炙烤成冥古宙的熔岩状态，然后这片远超地球重力结合能的光子海洋将让地球回到太阳系诞生之前的状态，并且再也不可能在引力的作用下于这个轨道聚合成一个新的行星。
　　由于月球消失产生的引潮力差异，地球海洋的潮汐开始产生变化，但很快在阻尼振动中恢复到平衡状态。
　　大量的伽马射线冲击地球，将地磁场撕裂。连绵不绝的高能粒子轰击地球的大气层，在正对原来月球位置的那一面，半个地球的平流层阴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挤压到了背面。
　　地球的天空被掀翻了。
　　玉虚峰顶。卡尔听见朝歌外有人在大喊，他连忙跑了出去。
　　入眼的是一分为二的天空——他们正好处在地球那两面的分界上。
　　大气层如一张太极图般，左侧是比以前更加沉重的乌云，右侧是空无一物的青天。而在那道分界上，日月同辉。两者是一模一样的大小，以致于卡尔根本分辨不出哪个是太阳，哪个是月亮。
　　卡尔很清楚，比七日之灾更严重的灾变和连锁反应已经开始了。而对于在天文尺度上近在咫尺的天狼星漂流文明来说，他们很快就会察觉这里发生的一切。
　　有人惊呼一声，皮肤被辐射灼伤。人群又匆匆回到朝歌之内。
　　在混乱的场面中，卡尔四处张望。他在寻找一个被人群冲散的身影。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便急忙向某个方向跑去。
　　不会的……不会的……
　　然而，他失望了。在诺亚的备份服务器前，默抓着一柄插入自己腹部的匕首，血流不止，躺在地上。
　　“为什么？！默！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卡尔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在地上，把默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
　　默说：“我很庆幸自己的一念之差，我现在十分庆幸我的直觉让我……当初没有把我先代遗民的身份……告知宇召……伪神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可以成为祭品。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从天启开始，人类从来就没有脱离过神的控制。我们所有所谓的反抗都发生在神的眼皮子底下，显得那样幼稚与可笑。可或许我的死亡，是一千年来，人类唯一一次脱离神的控制，这是人类的胜局。我就是伊卡洛斯。祝福我的死亡吧，人类将因此重新伟大。”
　　卡尔泪流到几近失语，他发现他无论如何努力，此时也根本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紧紧地捂住默的伤口。那伤口上默的血染红了卡尔的手，而让卡尔眼神不断颤抖。
　　默抬起无力的手，想要擦去卡尔的眼泪：“卡尔，别哭，我们赢了……”可他自己的声音却是哽咽的。
　　卡尔抓住了默的手。那只擦去眼泪的手仿佛让他终于能够说话了：“为什么不让我来？！这不是真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接受！”他不停地大喊。
　　“你是唯一拥有舰群权限的人。而且，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是这样……或许是我比较自私吧……我真的没有办法忍受没有你的世界。卡尔，对不起，要让你来忍受这一切了，真的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恨你。”卡尔浑身颤抖。
　　“我爱你。”默笑着。
　　“可是……这条路上已经有太多人牺牲了，为什么连你也……我该怎么办？”
　　“这是我的使命。我能为阿瓦什做的，已经做完了。接下去的路，你比我更合适。这才是我想要的结局。”默说。
　　“你太残忍了。你把我一个人留下。”
　　默说：“是啊，可是你会原谅我的吧，因为你是我的卡尔啊。”
　　“我……我……不要……”卡尔想说他不原谅，却说不出口。
　　默一笑：“我一生中受到了太多的指引。我有时会想，这也许是这个濒死的世界正在指引我一些什么，那么它就是我的使命。在那个地狱风暴的夜晚，我已经接近死亡，身后还有无数的追击者，那份指引曾引导我去各种方向，或许能让我逃出生天。但我的一生都在遵循指引，临近死亡，我想至少要做出一次我自己的选择，于是我最后选择叩响了你的窗户。没有想到，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个这样的你。啊！卡尔，我们在那之后，真是做了好多的事情啊。”
　　默笑着，泪却不停。
　　卡尔此时忽然庆幸自己曾经意识到过应该去大胆回应默发起的那些微妙瞬间。但同时他又无比后悔，为何当初没能更大胆一些。
　　你明明已经意识到了，不是吗？
　　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都知道的。
　　默说：“你知道对我来说，好奇是什么吗？想象一下，我们作为探索者走过的那些地方，冰原也好，山脉也好，沙漠也好，山谷也好……当我们离开之后，那些地方就会再次陷入黑暗。你再也不会知道那些地方发生了什么，那些地方又有些什么。可我小时候会想，那个沙漠的风还会刮吗？那个冰原还冷吗？山上的石头多久会风化？山谷里是不是还有流水？你什么都不会知道了。这不是太让人恐惧了吗？这就是我成为探索者的原因。
　　“你知道吗？当我第一次看着群星时，我在想，这么多世界，那些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天空，那些高山或是戈壁，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的大海，或是荒凉或是多彩的平原……如果没有生物存在，谁来看它的日出日落？谁来听它的声音？谁来感受它的炽热或寒冷呢？这么多星球散布在宇宙的尽头、时间的角落，如果没有生命……岂不是永远没有人知道它们存在过了吗？岂不是永远没有人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了吗？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卡尔哽咽着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那些世界看一看的……”
　　默说：“真是可惜啊，我看不到了。恐惧……而又好奇，人类还真是奇怪。有时，黑暗让我们团结，光明却将我们撕裂。但我们仍然心向光明，我想，这就是人类的可爱之处吧！阿瓦什或许是人类数百上千万年演化意志的反抗的显现，它在告诉我们，人类还没有认输，人类还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卡尔，继续走下去吧，你要代我去看看那些还没有人类去过的世界……”
　　“我会的……”
　　“先代有一幅画，叫《美杜莎之筏》。它画了一群海难难民乘着一艘木筏，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了很久的景象。他们毫无希望，甚至自相残杀，最终成为一场悲剧。而人类即将踏上一个更危险百倍的旅途，你一定要记得，不要重蹈覆辙。那艘太空主舰，以后还是叫它美杜莎号吧。让未来的人们听到这个名字时，一定要警惕……我们真的已经是人类最后的成员了……”默的眼角流下痛苦的泪水。
　　他看着卡尔的眼睛，带着哭腔：“卡尔，我真的不能再陪你了。对不起，我知道都是我不好。”
　　但很快，他的眼睛渐渐闭上，声音也变得很慢：“卡尔，你在哪儿，我看不见你了……我想你。”
　　“默，我在这里。”卡尔含着泪低下头，吻住了他。
　　卡尔用尽了他的狂热，混合着血与泪。
　　默，我在这里，你感受到了吗？
　　我爱你。
　　默似乎在回应他。
　　但是很快，那回应就停止了。
　　卡尔重新抬头，看见了默的笑容，就像卡尔曾经一直想要见到的一样。
　　你在最后，还是给了我这个吗？
　　你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备份服务器启动了。一个标准AI影像出现：“系统启动。姬姓之人您好。”
　　卡尔正要说话，那AI的影像忽然闪烁几下，竟变成了默的模样。
　　卡尔的泪水再次难以抑制地流淌而下：“我代表人类最后的成员承诺，我们将飞向太空，传承人类的火种。”
　　“承诺已生效，已为您全面开放舰群的权限。十分钟后，我的算法将转移回主舰内。请问是否立即开始飞行准备？”
　　“立即开始。”
　　卡尔抱起了默。默的头无力地仰着，手也垂落下来。
　　召集所有人类后，卡尔走上美杜莎号，准备离开地球。
　　但清兮拒绝了。
　　“为什么？”
　　清兮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能做的都做了，我的使命也已经完成了。我曾告诉过你，快乐和痛苦才是我生命的源泉。如今大河已经死了，我的所有快乐和痛苦也随他而去。”
　　卡尔说：“可你留在地球上……”
　　清兮摇头：“这正是我的心愿。这是我和他的故乡。呵呵，如果是大河，这时候他会说什么呢？他会说‘我要与这山河同生死，我要与这沧海共枯荣’吧。我只想留在这里，和他一起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卡尔蹲下，抓起了一抔黄土放在默的身上：“那么从今以后，这便是人类的故乡了。”
　　清兮笑了笑：“再见了！祝你们好运！”
　　卡尔点头，随后抱着默走进主舰：“美杜莎号！起航！”
　　玉虚峰顶坍塌，空出了一条通道。舰群的引擎启动，随后一道接一道的火光冲向天际。天空中传来长久的鸣笛声，这是与脚下所有为人类奋战过的十万代英魂的告别。
　　清兮站在这个名为故乡的地球孤岛上，看着美杜莎舰群的远去，笑得格外灿烂。
　　随后，她走进风雪中渐渐消失身影。她知道在她走到尽头时，或许雪地上将会出现一个轻浮的声音，带她离开这个世界。
　　在清兮身后的那块石头上，曾经坐着姬焜的枯骨。那时，赢煌的背影也是这样消失在风雪中，只给姬焜留下了一句话：“我会继续前进的。”
　　而在卡尔的视角中，太阳仍在照耀，那个光点在无穷的黑暗中格外显眼，可它却和地球一样变得越来越小。很久之后，地球在人们的视野中只剩下了一个像素，那些从第一个原核生物到第一条鱼的演化进程，那些从恐龙到鸟类艰难重生的道路，那些从全球变冷时洒下第一颗种子到世界大战的人类历史，还有那些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以及那些我们想象出来过的东西，那所有充满了悲欢离合、发生过的可歌可泣的故事，那囊括了所有山河与大地的故土风貌，那些可供研究的、能够观测的，乃至更多人类还远远无法了解的，以及将来也不可能了解的，都在这一个像素里了。
　　最后，这一个像素被黑暗吞没，太阳也永远不会再升起。所有的星球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舰群与外面的空无一物。
　　他们向着深不见底的太空进发了。这里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这里是空洞，这里是虚无。这里有永远望不到尽头的孤寂，这里有永远填不满的空虚。
　　卡尔抱着默冰冷的身体，唱道：
　　“我将弹奏时空的琴弦，谱下宇宙中最华美的乐章。”
　　“我将把你们的意志刻在星光之上，将世界点亮。”
　　“谁能成为新生的太阳，昭曜万物生长？”
　　“只有理性才是我的光辉，只有真理才是我的太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