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 6 章 ...
-
兴庆宫。
为节省用度,宫苑内并不似其他的宫殿那样铺张,偌大的宫苑内也只点了寥寥数盏灯。
暗沉沉的内殿里,皇后望着满桌子的菜,还未入口,就已经觉得胃中油腻腻,叫人尽数撤了去。
陪嫁的侍女见状,叫人备了一羹牛乳来呈上前。
坐在榻上的皇后瞥了一眼冒着氤氲热气儿的牛乳,神情蔫蔫,“不想吃。”
“小姐今儿都一日都未吃东西了,”侍女环顾左右,声音压得很低,“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小主子着想。”
一听到小主子三个字,皇后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圈微红。
侍女忙用勺子喂了一勺到她嘴边。
皇后张嘴抿了一口,还未等入喉,就被牛乳的腥膻气熏到,转头呕了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侍女慌忙拿帕子替她擦拭嘴角。
又皇后身上的衣裳也沾了些牛乳,正要扶她回内殿更衣就寝,一内侍进来通传:陛下正朝坤宁赶来,请皇后娘娘接驾。
每月除却朔望,陛下几乎都不踏足兴庆宫。
“他怎这个时辰来了?”皇后细眉微蹙,“你说,他是不是已经知道?”
“怎么可能呢!”女官将声音压得更低,“此事小姐也才刚得知而已,小姐千万莫要自己吓自己。”
“说得对,”皇后放下心来,“他平日里不是同那些内侍们斗蛐蛐就是同侍卫们蹴鞠玩闹,就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恐怕就算本宫肚子大了,他都不会留意。”
“那奴婢帮小姐梳妆。”
“何必那么麻烦,他又瞧不出来。”
侍女心想也是,只命人将廊庑下的灯笼点亮。
方到殿门口,就听外头内侍官尖锐的嗓音:陛下驾到。
皇后随便披了件白狐狸皮的斗篷,在侍女的搀扶下出去迎接圣驾。
刚出殿门口,就瞧见不远处四名执伞挑灯,身穿盘领贴里的内侍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抹火红高挑身影迎风踏雪而来。
顷刻间间宫苑内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
近了,身披红狐氅衣,容颜若玉的俊美少年一把搀扶住皇后的手臂,温声道:“皇后不必多礼。外头冷,下回莫要特地出来迎朕。”
皇后应了声“诺,”,忙将人迎入殿中。
一入殿,皇后亲自上前替谢让解下身上沾了不少雪粉的氅衣,又吩咐人奉了茶来。
谢让刚抿了一口热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哎,活着真没意思】
【每日与这昏君虚以委蛇,这皇后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谢让刚入口的茶差点没喷出来。
她小口小口抿这着茶,瞥了一眼举止娴雅的皇后,眸光落在桌上的一碟酸梅干上,捻了一个在指尖,不动声色,“皇后,最近爱吃酸的?”
话音刚落,皇后手一抖,手里的茶盏差点没拿稳。
她挤出一抹笑意,“臣妾最近胃口不太好,陈院使说可吃些酸梅开胃。”
谢让还以为她身子真不舒服,正要命人宣太医替她瞧瞧,一阵惊慌失措的哭声传进耳朵里。
【难道他知晓我有了身孕】
【不过就那么一晚,怎么就怀上了】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
皇后竟然真怀孕了。
心里激动不已的谢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跟前雍容华贵的女子。
皇后出自河东崔氏,乃是当朝宰相嫡亲的胞妹。
九皇叔说,崔氏女端庄娴雅,高贵大方,乃是帝都贵女之首,可为后。
已经满十七的谢让知晓自己不能够再拖下去,便答应了这门婚事。
成婚后,皇后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端庄娴雅,宽厚待人,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是性子颇为冷淡,这三年来,每一回两人见面,她都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
却没曾想,这样一位循规蹈矩的世家贵女竟然与人有染。
一时之间,谢让心中的好奇远胜过愤怒。
也不知究竟是怎样优秀的男子能够入得了皇后的心,竟叫她这样不顾家族的前途与颜面。
没想到性子清冷的皇后内心竟个爱哭鬼,住了一只“嘤嘤怪”,足足哭了一刻钟都未停。
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的谢让起身告辞,“时辰不早,皇后早些歇着吧。”
哭声戛然而止。
*
【终于要走了,谢天谢地】
皇后起身相送,突然听到天子问:“皇后嫁给朕,一定很后悔吧?”
皇后闻言愣了一下,下意识抬起眼睫,对上一双澄澈温柔的眼睛。
她不禁想起初见天子时的场景。
一生都身不由己的少女不愿将自己的一生葬送在深宫高墙内,入宫觐见前故意用眉黛在白净的脸上点了满脸的雀斑。
原本以为昏君必是个好色之徒,定会知难而退。
谁知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有因为她貌丑而表露出半点的嫌弃。
姹紫嫣红的花园里,眼神澄澈透亮的天子向她这个无盐女打听宫外的世界。
尤其听说她曾随外祖去过大漠后,眼神里流露出好奇与艳羡。
“朕很羡慕姑娘,朕也想要出宫瞧一瞧外面的世界,可是朕出不去。”
一阵急雨落下,洗掉了她脸上乌黑的斑点。
容色俊美的少年望着她呆愣片刻,露出温柔腼腆的笑意,“原来姑娘不愿入宫。”
“其实,朕也不想娶妻,可九皇叔说,朕到了年纪,不能不娶。”
后来,她还是嫁了。
成婚当晚,她都已经做好从了他的心理准备,谁知他却道:“皇后别怕,朕绝不会勉强你。朕还有事,皇后早些歇了吧。”
后来他果然说到做到,从未强迫过自己。
皇后该有的体面,他也都给到。
哪怕自己待他十分冷淡,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他也从不生气,甚至偶尔还会寻一些宫外的小玩意讨她欢心。
皇后一直在想,若是他强硬一些,也许自己半推半就从了他。
虽然他虽是昏君,可性情温柔体贴,比外头那些人不知强了多少。
可他偏偏就……
皇后神色淡然, “自然没有,陛下待臣妾一向很好。”
【就算后悔有用吗?这一生注定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嘤嘤嘤嘤……】
【早知道还不如跟这短命鬼做一场真夫妻】
【原本我已经做好在这后宫中孤寂一生的准备,可他偏偏来招惹我】
【仔细想想,他也怪可怜的,与我同病相怜,一生身不由己】
【我尚且清醒入局,可他却懵懂无知度日,就连头上悬着的刀即将落下都不知】
【活着真没意思,嘤嘤嘤嘤嘤嘤……】
*
短命鬼?
谢让捕捉到这一重要的信息。
皇后为何要叫她短命鬼?
心情很是沉重的谢让再也呆不下去,敷衍几句后匆匆离去。
刚回到宫门口,谢让耳边再次传来一道嗤笑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这昏君不会不行吧】
谢让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正是那个先前嘲笑她的圆脸侍卫。
许是察觉到谢让的眸光,他忙低下头去。
谢让深吸一口气,大步步入殿中。
她躺在床上,想着皇后那句“短命鬼”怎么都睡不着。
原本想要打探皇后腹中孩儿的父亲是谁,却没想到皇后心里好像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谢让突然想起,当时是九皇叔力排众议,选崔氏女做皇后。
难不成,皇后也参与其中?
可皇后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即便是摄政王登基,对她这个皇后又有什么好处?
想起谢修,谢让的一颗心如同被人攥在掌心里,一抽一抽得疼。
这十年来,她一直待他如父如兄,事事听从他的话,如今想来,他不过是把她当作手中的棋子,一个傀儡皇帝罢了。
皇后说得对,旁人入局尚且清醒,唯有她身在局中懵懂而无知。
还有那晚见到的鬼火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一向体弱的郑美人,又怎会大半夜跑出来?
那天夜里,究竟是谁从后面推了她?
现在看来,这前朝后宫,不知藏了多少秘密。
算了算了,不能再想了。
这样下去,她迟早要疯!
*
翌日一早醒来,已近晌午。
今日既不用朝会,又不用处理政务。
若是搁在从前,谢让必定高兴自己可以不用对着那些朝臣,如今真闲下来,倒有些不习惯。
她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去瞧瞧皇后。
也许弄明白皇后口中所说的秘密,就能明白这里头所发生的一切。
顺带的,她也想知晓,皇后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
谢让刚好出门去,有内侍通传:帝师觐见,此刻正在东暖阁候着。
谢让不由自主地想起帝师上回的心里话,心里七上八下。
她想起自己这几日对外称病,立刻重新躺回到床上,又叫进喜拿了一块帕子搭在自己额头上,这才着人通传。
俄顷,一袭白狐氅衣,如谪仙一般的清隽男子入内。
这会儿晌午刚过不久,阳光正盛。
金色的阳光洒进窗子里,在他洁白似玉的面颊上投下斑驳的影,整个人愈显出尘。
正是帝师傅卿书。
清雅若雪的男子向他敛衽行了一礼,“陛下身子可好些?”
“不过是着了风寒,将养两日便好。”
谢让有气无力,“倒是老师身子一向不大好,外头这样冷的天还来瞧朕。”言罢,还不忘咳嗽两声,以示娇弱。
傅卿书神色淡淡,“今日天气好,出来走走对身子有益。”
谢让正欲说话,一道清冷的嗓音在耳边轻“呵”一声。
【病成这般,昨夜还跑去见皇后,看来真是情深意重】
谢让闻言,心头微微一颤。
他竟然连朕去见皇后都知晓?
难不成这宫里也有帝师的耳目不成?
抑或是说,奸夫是帝师?
仔细想想,也不是不可能。
听闻,崔氏与傅氏一向交好,彼此间也都有姻亲往来。
青梅竹马的恋人迫于家族压力而不得不分开。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放不下彼此,隔着宫墙遥遥相守。
在一个雨夜,正在给天子上课的帝师想起自己最害怕雷声的小青梅,故意罚天子抄写《帝策》,他自己则跑去哄小青梅。
一无所知的可怜天子在雷鸣电闪的雨夜抹泪抄写《帝策》,而他们却缠绵在一块……
实在太可恨了!
谢让按捺住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命人奉茶。
一盏茶未吃完,侍女端着药进来。
虽说谢让没病,可为了做给摄政王瞧,每日还需要服药。
她一般都将药倒入痰盂里,可这会儿傅卿书在,也不好倒。正要找个借口打发他走,他伸手端过药碗,“微臣来服侍陛下。”
谢让忙拒绝,“老师怎可为朕做这些。”
“先君臣,后师徒,”傅卿书用汤勺轻轻搅拌着漆黑的药汁,“微臣不敢逾越。”
说着将一勺药吹凉送到谢让嘴边。
谢让只好张开嘴,刚抿了一口药,耳边再次传来帝师的心声。
【他若是一直生病就好了,这样我可以一直喂他吃药】
谢让被药呛得眼泪沁出眼眶,一滴漆黑的药汁也顺着她嫣红嘴角溢出。
傅卿书从袖中拿出帕子上前替她擦拭。
有些不适的谢让正要避开他的手,那道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好可爱,好想替他舔干净】
【好想把他绑在我的床上】
【想弄哭他】
【他哭起来一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