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志·帝阙春深》叶深水

10、第 10 章

　　自北齐开国以来，分桃断袖之癖就是整个王朝内一直未曾间断的风气，无论禁宫内院还是世家府邸，娈童和美姬几乎是同样不可缺少的存在。邺阳城内专供人们消遣快活的樱桃巷中，除了青楼楚馆，还有南风菊园。只不过宇文懿清贵出身，儒学传家，是以身边姬妾侍婢虽多，却唯独没有这一号人物。
　　宇文昭将手中的巾帕远远一抛，恰好扔在檀木架上，转脸对哥哥说道：“我当然听过你说的那些典故，可是父亲他也……”他忽然住口不说了。
　　“后来到了桓帝年间，风气又是一变，”宇文时对弟弟不便说出口的话心知肚明，接着讲道：“桓帝将这个职位做了调整，由礼仪之用改为专司皇帝行止安危，加上连续几代皇帝都不好南风，大家渐渐地也就忘了这回事。先帝刚刚登基时，父亲就做过执戟校尉郎，经常被先帝召去陪侍练习剑术。所以，这个职位并不是谁都能够胜任，不仅要出身高门华族，而且必须精通各种武艺技击，既要有好身手，更要脑子够用。”
　　宇文昭皱眉道：“哥哥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愿意去当什么执戟校尉，一点都不好玩。可是父亲他老人家非要把我塞进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刚才说这么一大篇话，无非是想让你知道，这个职位有多么重要。”宇文时起身，走到弟弟面前，伸指弹了他额头一下，“别跟那几个小弟弟们一样，整天光想着玩。昭儿，你也十六岁了，该学着替父亲分忧。能够侍奉陛下左右，和他混得熟了，以后对咱们家只有好处。”
　　宇文昭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道：“哥，你不是从六岁开始就做了陛下的伴读？也不陪我一起玩，害我一个人在家好无聊——要说熟，满朝文武贵戚子弟还有谁能比你和陛下更熟？”
　　宇文时听了他的话，也不置可否，只是望着窗外一丛盛开的美人蕉出神。
　　虽然做了高睿十年伴读，宇文时却摸不透这位寡言少语的皇子。他继承了父亲宇文懿那种机敏练达又深沉坚毅的性格，入宫伴读以后，和其他几位皇子都相处融洽，至少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只有高睿寡言少语，平时难得听他说上一句话，更从不主动与人交谈，似乎心计如海，又似乎毫无心机，宇文时对这位殿下存着很深的戒备，在他面前言行谨慎，从不逾矩，是以两个人同窗整整十年，竟然形同陌路，从未有过半句肺腑之言。
　　宇文昭却没有注意到哥哥的异样，他翻着那套给执戟校尉配发的冠带衣履，不得不承认，到底是皇家气派非凡，衣服铠甲的做工极其精良，甚至连带扣上都钉了玳瑁珠。
　　“对了，哥哥，你跟我说说，陛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听说他长得一点也不像先帝，倒是很像传说中有倾国之容的洛妃，他真有那么好看吗？”宇文昭随口问道。
　　宇文时醒过神来，仔细回想一下高睿的相貌，也真是挑不出任何瑕疵，但是他却不愿在弟弟面前加以评论，于是笑道：“你这么着急想知道？明天早起去含露殿外面排队候着，要是运气好，说不定中午以前你就能见着陛下了——对了，我想起来，陛下曾经跟着先帝到过咱们家，那时候你刚刚三岁，拿着一只沾满口水的桃子非要给陛下吃，结果他不要，你就大哭起来，连手腕上戴的金铃铛都甩掉了一个，先帝他们走了以后，一群丫鬟几乎把正厅的每块砖缝都摸遍了也没找到那只铃铛……”
　　不等宇文时说完，宇文昭的脸就红了。从小到大，这件事经常被家里人拿来当做笑话讲，每次的版本都不大相同，包括他拔了高沛的胡子、还追着高睿叫“姐姐”等等细节被反复添油加醋，已经完全变了样。
　　“我那时候才三岁！三岁的小孩懂什么！”宇文昭委屈地叫了起来，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扯着宇文时的衣袖，有点紧张兮兮地问道：“哥，你说，陛下他会不会还记着这件事？”
　　“我怎么知道？陛下他惜字如金，从来也不说闲话。”宇文时答道。
　　“但愿他忘了最好。”宇文昭小声嘀咕：“千万别因为那件事找我麻烦，给我穿小鞋……”
　　“对了，昭儿，那时候你竟然扯了先帝的胡子，真是胆子不小哇！”宇文懿故意揭弟弟的短，“后来被父亲用戒尺狠狠地打屁股，哭得跟个泪包一样呢。”
　　“还不都是哥哥你教我的！”宇文昭气急败坏地喊道，随手抄起书桌上的东西扔过去砸他。
　　“哎！昭儿！那是羊脂玉镇纸！放下！打碎了你赔不起！”
　　“我才不管！站住！不许跑！今天非得跟你分出胜负不可！”
　　兄弟俩乒乒乓乓一路追打出棠萼居，沿途踩坏花花草草无数。因为大将军宇文懿今日不在家，他一早被皇帝召去商议如何应对南梁的进攻，所以对于两位成年公子的放肆举动，根本无人去管。廊下几个垂手侍立的丫鬟早就见惯不怪，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有十岁的三公子宇文昕拉着几个小弟弟开始押宝，看这回是大哥赢了二哥，还是二哥压倒大哥。

　　第二天，因为要去宫里等候皇帝召见，宇文昭自然不敢怠慢，特意起了个大早。但是他没料到执戟校尉那套衣服不仅做工精细，穿起来也是相当麻烦，明光甲的扣袢又打成死结，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边协助穿戴，也弄得手忙脚乱，一身大汗。
　　等到结束停当，天已经亮了，宇文昭担心迟到误了点卯，连头冠也没系好就急急忙忙冲出棣华轩。路过宇文时住的棠萼居时，他正在厅前舞剑，看见弟弟急冲冲地跑过去，连忙收势，出声叫住他：
　　“昭儿！别跑！你还没吃早点呢。”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宇文昭跺脚，“误了时辰一定会被父亲训斥，我走啦——”
　　“等一等！”宇文时从栏杆上跳过去拦住他，“过来，我给你把头冠系好。衣冠不整倘若被父亲见到了照样教训你！”
　　宇文昭一想也对，乖乖低下头，让哥哥替自己整理头冠，他的手也不闲着，从石桌上摆着的点心碟子里抓了一块茯苓糕吃。
　　宇文时小心将他头冠两侧的丝带理顺，在颌下系成双结，又把垂下来的红色冠缨整理好，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脸颊，笑着说道：
　　“好了，快去吧。”
　　宇文昭将半块没吃完的茯苓糕顺手塞进哥哥嘴里，转身几下跑得没影了。
　　宇文时站在原地，嘴里咬着茯苓糕，过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咽下去。
　　——从什么时候开始，昭儿慢慢地长大了，甚至不再经常和自己互相分东西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