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流星》渡冷汀

9、9.

　　夏慕青拿出手机，编辑着信息，刚迈出一步，身后一阵嘈杂——她回头，苏倩腾地站了起来，眼神愠怒，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少年。

　　少年年纪不大，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上的破洞冒着毛边。
　　五官和苏倩很像，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同——苏倩清冷，少年则像是浓墨淡彩的暗黑油画，眉宇间的戾气冲天。

　　他应该就是苏衍之。

　　一帮人把两人围在中间，嘴张张合合，大概是说着什么“以和为贵”“不要在这里闹”的废话。

　　要是能“以和为贵”，苏倩不至于用口罩维护最后的骄傲；
　　闹都闹了，要是还有挑地方的心情，那就不是闹，那叫过家家。

　　夏慕青长腿迈进网吧，刺鼻的气味不由得让她蹙了蹙眉，整个网吧里的人分成了两波——专心打游戏，和专心看热闹。
　　剩下的耳机带了一半，放不下战局，也放不下看热闹。

　　老板是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稀稀疏疏的头发在晦暗的光线下格外无助，他站在两人中间赔着笑，没有注意到夏慕青进来了。

　　“咳咳，”夏慕青清了清嗓子，数不清的视线齐刷刷落到了她身上，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人群中间，浅笑了笑，对苏倩说，“最最，帮我开台电脑。”

　　苏衍之原本懒散的视线倏地变得极具锋刃，像是一只领地意识强烈的狗。

　　这视线让夏慕青格外不舒服。

　　她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和她一般高的少年，嗤笑了声：“少年，现在都十点了，有科学研究说明，小孩睡觉不满十个小时是长不高的，有空多睡觉，少找事儿。”

　　苏衍之冷嗤了声，拳头和“找死”一起冲了出来，夏慕青一时没反应过来，苏倩拽住她的手腕，几乎是瞬间，她被护在了怀里。

　　苏衍之的那一拳砸到了苏倩的蝴蝶骨上，用力之深，她都能感受到背部传来的震动。

　　苏倩却只是轻咳了声，苏衍之还想说些什么，夏慕青倏然起身，把苏倩挡在了身后，标准的后踢，踹到了他的下巴。

　　下巴在搏击中是人最脆弱的地方，苏衍之原本或许可以很好的躲过去，但夏慕青出脚突然，他来不及反应，中了招。

　　他瞬间红了眼，像一条感知不到疼的疯狗，举起拳头就要回击。

　　拳头逼近夏慕青鼻尖的瞬间，夏慕青拽着苏倩往旁边退了一步，同时举起了手机，怼到了满脸苦大仇深的老板面前，屏幕上硕然写着“110”：“老板，你确定还要继续事不关己？”

　　夏慕青进来前就发现了，这家网吧里坐着的多数都是营养不良的未成年，最小的目测连十五岁都不到，这是一家黑网吧。

　　对游走在灰色产业上的人而言，报警或许起不到震慑作用，夏慕青刚想再说什么的时候，身后的苏倩挡在她面前，凛凛地看着苏衍之：“闹够了就滚。”

　　苏倩斜睨着他，语调轻蔑：“你，苏建国，对我而言都一样，下次不用提他，你们两个半斤对八两。”

　　尽管她的声音足够平静，夏慕青还是捕捉到了那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很疼。

　　她替她挡下来的那一拳，如果打的不是后背，而是头，现在估计已经在医院躺着了。

　　苏衍之忽然笑了，笑声阴森可怖，回荡在网吧里，盖过了劈哩叭啦的键盘声，夏慕青不由得渗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笑够了，向前几步贴着苏倩的耳朵，身上的烟草味浓烈到呛人，苏倩却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可以，很可以，姐，姐。”

　　“看来一个刑斯阳还不够，我看这个小妞就不错，”话音未落，苏倩往后退了一步，懒得掩饰眼底的不耐烦，打断说：“你试试吧。”

　　苏倩的语调漫不经心，“想好那天动手了记得和我说一声，我去给你录像，记录下来你的风姿伟岸，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苏倩脸上的笑容逐渐绽开，似盛放在了清冷月光下的血色玫瑰，罪恶又热烈。

　　夏慕青轻啧了声，识趣地没有说话，假装没听懂苏倩恩将仇报的言论，肩膀始终和苏倩在同一条线上。

　　苏衍之脸上的表情逐渐冷了下来，甩门而去，最后恶狠狠地剜了夏慕青一眼。

　　重新占据主场的键盘声对没能打起来的架奉上了此生最大的惋惜。

　　苏倩紧绷着的后背松了一瞬，同样放松下来的人还有受到苏衍之和“110”双重恐吓的网吧老板。

　　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把塑料小梳子，一边拍着心口，一边语气夸张道：“我的老天爷啊，吓死人了！阿倩啊，我这个小地方算是装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他斜着吊梢眼，上下打量着夏慕青，似是在猜测两人是什么关系，得出让自己心安的结论后，声调揶揄道：“我原本以为有你弟弟这一个活阎王就够了，没想到今天还来了一个拿警察吓唬人的小妮子。苏倩，人家是招蚊子，你挺能招疯子啊！”

　　夏慕青皱眉，刚想说话，就又被苏倩打断：“您的意思是，我不能在您这儿干了？”

　　老板没有否认。

　　苏倩点了点头：“好。”

　　她靠在桌子上，长腿交叠着：“那咱们算笔账吧。我七月初来的您这儿，当时说的是，工资日结，一天50，从七月到现在，我一共了干了73天，七月份的工资您给全了，减去三十一天，您还欠我42天的工资，”

　　“今天的不算，一共是，2050。”

　　“我这人比较喜欢五十这个数字，就不给您抹零了，见谅。”苏倩微微偏头，浑身的刺都张扬着，笑容却恬淡。

　　夏慕青饶有趣味地看着老板色彩斑斓的表情，不慌不忙站到苏倩身边，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道：“您这边我看着不少刚上初中的小孩，好巧不巧，我表姐在市局那边，她要知道我朋友在您这儿挨了两拳，您觉得会发生什么？”

　　两人并排站着，俨然一副不给钱就要再闹一场意思。

　　夏慕青他不熟悉，但苏倩他熟。
　　苏衍之是张牙舞爪的狼，苏倩就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蛇。

　　蛇比狼记仇。

　　老板晦气地摆了摆手，选了花钱消灾。

　　苏倩也不在乎他是个什么态度，天大地大，银子最大。
　　她点了点，确认没少后，勾上书包带子，走的干脆利落。

　　夏慕青轻笑了声，也跟了出去。

　　两人走出后街，到了街口，夏慕青才想起来瞥了眼一旁的路牌——春华路。

　　春天，繁华，
　　却在后街。

　　像是荒诞电影的最后一幕。
　　讽刺又好笑。

　　走出春华路，街灯逐渐明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影子被拉的很长。

　　夏慕青看着苏倩的背影，她走的很规矩，腰背挺直，有一股气支撑在腰上，软榻的短袖愣生生被她穿出了版型。

　　“苏倩。”

　　苏倩回眸，四目相对间，她忽然后悔叫住了她——她能说什么、能问什么呢？

　　她说什么、问什么都像是冒犯。
　　把伤口揭开给人看是狼狈的一种，打着关心的旗号让人家把伤口揭开，则是一种绑架。

　　苏倩静静地望着她，似是在等她先开口，夏慕青不自觉攥住了T恤的衣角。

　　几乎是同时，夏慕青：“还疼吗？”

　　苏倩：“别攥着了。”

　　两人都哽住了一瞬，苏倩扫过她的手，说：“这衣服看着应该不便宜。”

　　“没有，挺便宜的，”夏慕青扭过头，说，“商场打折，45两件。”

　　苏倩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先是一怔，随即笑了：“那个商场在京华吧，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也去占个便宜。”

　　她没有问苏倩为什么在那种地方也要写卷子，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苏倩想要飞到她的高山，只有拼命写卷子这一条苦行路。

　　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两人同时开口：

　　“谢谢。”

　　“你的月考成绩是怎么回事？”

　　地面上，两人的影子重合交缠，苏倩笑了声，说：“不是猜到了吗，明知故问。”

　　——因为苏衍之。

　　尽管她只见了苏衍之一面，但能感觉，这位少年对苏倩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

　　他打她，却不是因为恨，更不是因为厌恶。

　　更像是一种，病态的控制欲作祟。

　　“你......”话音未落，夏慕青噤了声——这些事是苏倩的私事，她不该多问。

　　“我们，算是朋友了吧。”夏慕青望着苏倩，说。

　　苏倩像是被这句话都笑了，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夏慕青被她笑的不好意思——天知道大小姐第一次说这种话，说完的时候有多后悔。

　　“算。”

　　已经十点半了，阿玉文具店早就歇业，只有二楼还亮着昏黄的灯。

　　“朋友，回家的公交车已经没有了，你准备怎么回去？”

　　夏慕青牙疼似的倒吸了口气，说：“江羡妤还有个小鱼的昵称，我就一个‘朋友’？”

　　“最最，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好，”今晚上的苏倩似乎格外爱笑，“爱炸毛的小狐狸，你准备怎么回去？”

　　夏慕青被气笑了：“绕不开动物了呗？”

　　——绕不开绕不开吧，有比没有强。
　　　夏慕青诚恳道：“谢谢您如此用心。”

　　“上来吧。”说话间，苏倩已经坐上了那辆熟悉的三轮车，“这次免费，不收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