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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与君初相识 便似故人归 ...


  •   天色渐暗,森森的晚风吹过熏楼前斑驳的竹林,香雪馆的前厅笑语喧哗,后院的几栋竹楼却只有弦歌声隐约可闻。

      樊襄慵懒地倚在雕窗前,明月凉薄,映出她满眸哀怨,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身后卧房的门吱呀响了,随之是贴身侍女杳杳窸窣脚步声,樊襄不回头,任杳杳走到自己身后,探头瞅瞅早已罩裹一层黑雾的窗外。

      听得杳杳叹了口气,突然伸手将雕窗阖起。樊襄面色一僵,轻斥道,“杳杳!”杳杳自顾自锁了雕窗,放了卷帘,拥着满身寒气逼人的樊襄进入内室,方怨怼地道,“小姐,看什么,兀自生气,不如早些休息。”

      樊襄抬头盯着杳杳一本正经地孩子气的认真面庞,不由内心好笑,这十五岁的小丫头当真分不清谁是主子了,竟教训起我来了,面上却自冷冷道,“我不是什么小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言毕也不顾身后杳杳满脸懊悔,径自披了纱衣,步向花廊,坐在竹藤吊起的摇椅上,闭了眼睛,却不由叹了口气,是了,她早已不再是什么杜府小姐杜樊襄,不过是迎来送往的香雪馆歌姬丽梳。

      暗自想着,今天,旷修是不会来了吧,自从迎娶了礼部苏尚书的独生女儿苏幼兰,这三年来,他是连这香雪馆也不常来了,更别提给一个歌姬庆生。尽管她的生日几乎已无人记得。

      一念方及此,颊边忽觉痒痒的,樊襄还以为是什么爬虫,初秋而已,这样的小小生灵却太多。拾起早间随意掷在一旁的团扇,漫无目的的扇了两下,却并没有舒服些。樊襄不由烦躁起来,这样的小东西还真个恼人,像极了那些寡廉鲜耻的五陵年少。

      忽地坐起身来,抬手轻拂,触及时,却蓦地感到指尖一阵沁入肌肤的凉意,晶莹的水珠静静地凝在青葱般的指尖。映着蔻色,竟是妩媚之极。

      哭了么?这早已干涸的目中竟然还有泪?樊襄自嘲地笑笑,将指尖的泪珠随意地轻弹出去,好巧落在身边一樽盛满清酒的琥珀色玉盏中,激起一阵小小涟漪。樊襄重又慵懒地躺回竹藤摇椅中,只樱唇轻启:“杳杳,换盏酒来。”便等杳杳碎碎的脚步声。

      半晌,身边却依旧寂然,樊襄倏然睁眼,四周又哪有那丫头的影子。樊襄低低地咒骂,死丫头,不知又去哪里疯玩。

      后院的竹楼数着熏楼无趣,鲜有客来,生性爱热闹的杳杳常跑去雅楼、笙楼那些热闹去处,有时一玩便是整晚,樊襄一向知晓,只做不晓得。

      正欲起身去换了杯盏,却瞥见楼下那小小的孩子正引着一人向熏楼行来,进了竹林,二人要绕至楼后方可拾阶而上,樊襄便再看不见,只能先挂了水晶帘在花廊下坐等。天色昏昧,樊襄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却确知并非旷修。

      如今旷修在香雪馆是比微姨更举重若轻的人物,他若来,必是先于微姨处稍坐,杳杳那孩子早飞奔来报,不仅是为着旷修熟知这园中路径,更杳杳跟从多年,自是明白樊襄心事。

      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强压着心中翻腾,却挂在面上一抹媚笑。手中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熏香“醉颜”的淡淡香气萦绕鼻翼。前厅杳杳已领那人上得楼来。果然不是旷修,还没看到那人的面容,只那一身月白长衫,便印证了樊襄的猜想,旷修平素最厌恶的就是这般儒雅长衫。樊襄心中却仍不免一阵黯然,脸上的微笑亦有些黯淡,又是那些无聊公子吧,自诩文人雅士。

      失神间,杳杳已行至花廊外,轻声禀道,“丽姑娘,沈公子来访姑娘。”声音怯怯的,似也知姑娘心绪不佳。

      樊襄闻言却不由轻“咦”一声,这沈公子怎这般时候前来,此等时辰,内城怕已是宵禁了。颇有些惊诧地抬眼望去,水晶帘外,花厅之上,当今相国之子沈蒙瞻正含笑望向她。剑眉星目,俊朗少年,笑容和煦,想当年旷修亦是如此,目中历历浓情,如今却……

      帘外,沈蒙瞻轻唤佳人,“丽姑娘。”声音温柔,怕是惊扰到帘后人。

      樊襄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由面上飞红,起身盈盈两步趋入花厅,躬身施礼,“不知沈公子夤夜来访,还请见谅。”

      沈蒙瞻似受了天大的尊崇,忙不迭躬身施礼,“丽梳姑娘,万勿多礼。”

      樊襄静立一旁,但笑不语。月余前,户部侍郎之子孙彤引沈蒙瞻等一众国子监时学友同来这香雪馆中,便如鱼入大海。众人皆寻那热闹处,唯沈蒙瞻独自立于熏楼之下,驻足半晌。那日樊襄正于花廊下悠然抚琴,见沈蒙瞻痴立檐下多时,方唤杳杳去迎她。这份傲然于众的清冷,却使沈蒙瞻从此迷上樊襄的琴歌,不喜花丛的他也开始流连香雪馆,次次于熏楼听琴一曲,便飘然离去。

      沉默间,杳杳奉了香茶上来,知趣退下,厅中只剩了樊襄二人。这丫头的玲珑剔透向来深得樊襄喜欢。

      沈蒙瞻捧了香茶,只顾埋头啜饮,再不置一词。

      樊襄取琴下来,铮铮琮琮调好琴弦,抬臻首问道,“沈公子,今日想听什么?”

      沈蒙瞻抬起头来,目中茫然,似在犹豫,良久方道,“今日,不弹罢。”

      樊襄面色一滞,心中忽觉恼恨,原本以为这沈蒙瞻是遗世独立的浊世佳公子,自是对他笑脸相待些,却也不过比别个多些许耐心,内中龌龊却也是一般同的。这样想着,口气不免冷硬,“既如此,沈公子请回吧,恕不远送!”收了琴,樊襄转身离去,薄薄的纱衣磨蹭着□□的雪足,却让她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香雪馆的歌姬又如何,还不是同样任人玩弄的禁脔?偏生又遇到权重势大、炙手可热的相国府公子。若微姨知道自己如此耍性,必又是一顿鞭挨。可是此刻,樊襄却并想不到那羽鞭抽打的痛苦,只觉心中仿佛压了一块巨石一般,沈蒙瞻,是我高看你。

      沈蒙瞻犹未自茫然中清醒,恍然一惊,不知樊襄为何突然恼怒离去,只抬首徒劳唤着,“丽梳姑娘,在下绝无轻薄之意。”樊襄已是转过水晶帘,渐渐消失于屏风后,耳听得沈蒙瞻的呼唤已变成几不可闻的低喃,“我,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猝不及防地,樊襄被他话中寂寞狠狠击中。寂寞?富贵堂皇如他,也会寂寞?

      心中不期然,裂开一个大缺口,涌出松软的心疼和内疚。回到花厅时,看到沈蒙瞻正倚坐朱漆雕花座椅中,目光定定只盯着手中精致瓷杯,颓然垂着头,那满面茫然仿佛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仿佛看到童年,自己躲在角落里,看着凶神恶煞的微姨,却不知自己怎样才是对的。一阵心疼,不知对他,抑或对少时的自己,樊襄不由低啜出声,像要宣泄无尽的委屈,此世生而为人,为何就要受如此错待,上天何其不公!

      沈蒙瞻惊吓般抬头,不期然看到樊襄珠泪滚滚的晶莹泪珠,瞬时更手足无措起来,声音亦有一丝颤抖,“丽梳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樊襄一惊,慌忙取绢拭去了眼泪,只红着眼眶强笑着道,“无妨。”言时重又暖了酒,唤杳杳取了两樽琉璃盏,斟满杯,送于沈蒙瞻手中,“方才,是丽梳无礼,还请公子满饮此杯,算是宽宥丽梳。”迎来送往,每日不过做戏,这般客套话语于她亦不过是信手拈来。

      沈蒙瞻谦谦接过酒盏,看樊襄面上无异,才终又露出方来时那样的笑容,至此刻,樊襄才辨出那笑容里有多少无奈多少寂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蒙瞻抬眼看向貌美如斯的樊襄,却叹口气道,“丽梳姑娘今日看来心绪不佳,沈某不合时宜了。”

      樊襄闻听此言,一股心酸之意油然而生。若是旷修,几时知晓自己心绪不佳?欲要落泪,却猛醒面前之人不过是个外人,又何必让他事事看够。樊襄强忍住内心酸楚,展颜面对沈蒙瞻,“沈公子言重了。我不过是觉得孤单而已。”却仍是一言哽住,转身行至轩窗下,将雕窗洞开,百无聊赖地看向空中朗月,终忍不住轻怨出声,“就连生辰,亦不过举杯对影罢了。”泪,再忍不住,顺着两颊肆意流落,烙下无奈的印痕。

      沈蒙瞻自背后沉默无言地看着樊襄纤细清冷的背影,缓缓走上前去,拾起一旁摇椅上一件白纱衣,为樊襄披上,双手却再不愿离开樊襄轻颤的玉臂。

      樊襄斜倚在沈蒙瞻怀中,感到一阵前所不曾的温暖,她竟希望永远不必等来旷修,不必再苦守旷修那份永不会兑现的承诺。

      两人静静而立,月光清辉,洒落二人满身,恐会让人顿生只羡鸳鸯不羡仙之感。

      直到蒙瞻感到樊襄玉臂生寒,在他怀中仍微微瑟缩,方关了轩窗,伸手拉樊襄坐在摇椅上,目光深情地看着面前丽人,柔柔道,“丽梳,原来今日是你生日,是我不知了。我为你庆祝可好?”
      樊襄气恼地紧咬贝齿,不知所恼是谁,掩面低泣并不领沈蒙瞻的情,任性地像个孩子,只摇地满头珠翠闪闪,“不必你同情我,不过是个生辰而已,谁在乎?”

      沈蒙瞻面上笑容僵住,抬头看向一旁,目中是深不见底的哀愁,被一层雾气蒙住,握着樊襄玉臂的双手竟也有些颤抖,“不是的。不是同情。我的生辰亦是自己过,那种荒凉我懂得。”

      樊襄听沈蒙瞻语气凄惶,心下不由阵阵酸疼,渐渐止了啜泣,抬眼对上沈蒙瞻那俊逸的双眸,似乎能感受到沈蒙瞻心中那深重的痛苦,与自己相比,他那又该是怎样的孤单啊。终日身处繁华宠遇,却仿佛所有的荣宠都与他无关,难道人前所有的风流倜傥少年得意也是假的?相国公子竟是这样孤单的存在啊。樊襄蓦地恨起自己来,为自己不曾给沈蒙瞻一丝人间温情,反要他百般哄劝,费劲心思。不觉间,玉指伸向面前这张依旧陌生却又如此熟悉的脸,感到阵阵心安。

      沈蒙瞻大掌覆上樊襄柔荑,四目相合,两人沉默片刻,蒙瞻却一扫方才的阴郁,转身取来酒盏,递一杯给樊襄,道,“那么,今夜为梳儿你生辰,不醉不归。”竟是豪气冲天,浑不似方才的落拓公子模样。

      樊襄不由看得痴了,那俊朗面容看入眼,却渐渐模糊,与几年前的旷修叠于一处。迷蒙间,樊襄轻问,“你也会孤单么?相府那样显赫的门第,不像我,这样的飘零身世。”喃喃吐出这些话,本是樊襄不该提及的禁忌,却似呓语般脱口而出。十九年难得一次温情,樊襄只想由着自己的本心放纵一次。

      片刻间,沈蒙瞻已饮下数杯,闻樊襄此言,于她身侧坐下,目中迷离哀绝,一声长叹凝着无尽的忧伤,“你以为相府就是洞天福地么?相爷一心权位,能惹他忧思的也只有我那早逝的母亲。自小妹早夭后,我在这世间,就已是孑然一身了。”这谦谦佳公子竟然为此言滚滚落下泪来,谁说男儿无泪,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看蒙瞻孩子样哭泣,樊襄心中阵阵紧缩的心疼,他亦不过是这世上一个飘零人物啊。想起市井中那些传言,说权相父子同谋,狼狈为奸,不由为沈蒙瞻鸣不平,纵然沈相国权倾朝野坑害忠良,蒙瞻何辜却要平白承受无由的谩骂?

      听蒙瞻谈到他母亲,那神仙般人物玉琼夫人,樊襄不由是思绪翩飞。都说玉琼夫人才如谢女命如斯,如此贤德却嫁了奸臣沈净,入府之后,本就享尽繁华极尽宠遇,那沈净偏又对夫人言听计从,只可惜玉琼夫人福薄命浅,早早撒手人寰,那奸臣竟为此经年伤怀,不曾续弦,说来玉琼夫人竟是修得了世上女人最大福分。

      初听得此人故事,樊襄只叹自己命薄,尚难及玉琼夫人万一,眼看旷修春风得意,做了尚书府的乘龙快婿,自己却只能远远躲在冷清熏楼,连他一个关怀的眼神也难求。论关怀体贴,青梅竹马海誓山盟的旷修竟是万难及这偶然识得的相国公子。

      抬头看蒙瞻,见他极力忍住泪,手中杯内,清酒荡起阵阵涟漪。樊襄顾不得拭去自己眼角泪,只轻轻将蒙瞻拥入怀中,轻抚他的头发,周身荡漾的是醉颜绵延的香气。

      那瞬,红烛凄迷,花廊上,雪白纱衣飘飞,静静落在樊襄赤足旁,凝脂般的肌肤令人难以逼视,沈蒙瞻惊慌抬头,却看到樊襄柔情似水的目光,安然祥和,所有孤凄就这样被浓情蜜意驱散。
      樊襄只恨,自己卑微零落,除了这微温的肢躯再不能给予蒙瞻更多。而连这唯一的她所能付出的,也是旷修不需要的,那么今夜她只愿能抚平蒙瞻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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