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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夏末秋初,我的女弟昌平成为了绛侯的儿媳,她还是个女童,梳着垂髫,稀疏的乌发结成双鬟。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将她许配给周勃的儿子——也许是因为淮南王叔的缘故?王叔什么也没同我说,但我总疑心是王叔劝了我父亲。

      不过后来直到王叔身死,这一猜测我都没有找到机会印证。
      我在岁月的流逝中也不再在乎所谓真相,偶尔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嫁的是周胜之,那么我的人生会走向哪一条道路——而得出的结果是,不管我的夫婿是谁,我终究还是汉家的馆陶长公主。

      在当时,圣旨颁布的那一刻,我并不为之感到欣喜。

      父亲子息不丰,女儿更是不多。然而在挑选可出嫁的公主时,他却绕过了排行居长的我。这不能不让我多心。

      更何况那年昌平还太过年幼。
      她与我并不同母,乃是父亲于代国某位宫人所生。我和她不算亲近,可我怜爱她,就如同我怜爱那几个嫡出的兄弟一样。凡是流着与我相似血脉的人,总能让我感到亲切。

      过去昌平总是被父亲所忽视,我一度怀疑父亲是将这个女儿给忘了。但事实证明父亲的记忆力很好,到了需要将女儿嫁出去的时候,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她。于是还梳着垂髫发髻的昌平一下子被推到了人前,成了绛候未来的儿媳。

      直到很多年后,我仍能记起昌平出嫁时的情景。
      我那异母所出的女弟,有着纤细的身量和素白的肌肤。燕地最好的胭脂抹在了她的面颊,依旧不能使她看起来稍有血色。瘦小的她负担不起锦绣与珠冠的重量。与周胜之并肩而行拜见父亲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含着泪。

      那一刻我感觉心头微微疼痛,就像是被一根针刺了一下。
      我是在怜惜昌平么?倒也不尽然。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扼住了我的喉咙,我扭头看向我的父亲。酉时的太阳依旧盛烈,他笼罩在粲然的光辉之下,身形有如一座巨大的山峦,而我则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阿启前来恭贺我,“我看过了,那周胜之样貌平庸,才干平庸,幸好嫁过去的不是阿姊你。”
      “那可是绛候的长子,样貌或才干,于他而言可有可无。”我斜睨他一眼:“你难道不知他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他笑答:“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替阿姊你高兴。”
      我默然不语,算是收下了阿启的这份喜悦。

      不管般配与否,昌平都成了周家妇。在她出嫁不久后,父亲下了一道圣旨,命令列侯就国。那些羁留在长安的诸侯不得不前往封地,其中就包括了昌平。[1]

      昌平向我拜别的时候已经梳起了妇人的发髻,端庄娴雅的装束将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衬出了老妇的沧桑。我很想留她在长安,可她已然出嫁,就必需随夫家前往绛邑。

      昌平她说她羡慕我,对此我唯有沉默,我总不能替她背井离乡。

      可她又说:“阿姊,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我问。
      昌平没有回答,沉默的一拜之后走了。

      “父亲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私下里我与阿启抱怨。
      阿启嗤笑:“父亲是不满绛候,故而寻法子将他逐出长安呢。”说着眼睫低垂,神色间多了几分冷淡的烦躁:“要我说,父亲这道旨意下得再合理不过。诸王列侯,本就不该在长安过多停留。留得久了,势必会在天子脚下结交党羽,党羽声势壮大,兴许就会萌生不该有的心思。”

      阿启这番话有些冷厉了,针对的似乎不止是绛候周勃。

      我想起了淮南王叔,那道强令诸王列侯就国的诏书,也波及到了王叔。自幼长于长安,在此地度过了二十余年岁月的王叔被迫离京前往了淮南国。
      王叔走的那天,我曾去送过他。

      王叔自然是舍不得长安的,我调侃他是不是嫌弃淮南国富庶不及京城,他笑答:只因亲故皆在此城。

      于他而言,长安才是他的故里,淮南不过是个收取租税的地方。刘姓宗室遍及天下,但他口中的亲人,恐怕只有长陵埋葬着的那对夫妇,以及我的父亲。

      我同情他,陪他一路行至灞桥之东。
      我问王叔可否久留长安,王叔摇头笑答:“天子亲自下诏,令列侯就国。我纵然是他唯一的弟弟,也必需要回到淮南国去。若我在长安滞留,百官的弹劾次日就会呈上你父亲的御案。”

      “就不能让我父处罚那些多嘴多舌的臣子么?”那时我不假思索的问。
      “你真以为是那些大臣容不下我?”王叔用手指点住我的头,笑着摇头,“错啦——是陛下要赶我走。”

      “胡说。您是我父亲唯一的弟弟,他难道就不念手足之情么?”
      王叔附身凑到我耳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阿嫖以为,乃父算不算一个好人?”

      于情于理,我都该给出肯定的答复:“我父当然是明君。”
      他这些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宵衣旰食只为治理山河。在他登基的第二年,他便废除了连坐之法,满朝上下都夸赞父亲是个仁慈的君王。

      王叔拍了拍我的头,“知道就好。”
      接着他翻身上马,在漫天烟尘中,踏上了南下的道路。

      昌平、王叔接连离开,我心情抑郁许久。阿启倒是显得很淡然,甚至似乎是巴不得王叔离开。

      我幽幽说:“早些时候,你分明也很喜欢和我一同去找淮南王叔。”
      “有吗?许是你记错了。”他轻描淡写。

      “昌平走了、王叔也走了。”我望向南方,视野尽头所能见到的不过是层层宫阙,淮南国或是绛县,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不知我何时会走。”

      “你为何会走?”阿启却好像很愕然的样子。
      我掰着指头数:“再过一两年,便是我及笄的时候,你说那时我需不需要前往封邑?更何况昌平都已经出嫁,我的婚事大约很快就会被安排好,等嫁了人,我便要去夫家了。”

      说到这里,我心中涌起一阵恐慌,有如一个攀高之人一脚踏空了似的。

      我对长安未必有多深的感情,只是那时我已窥见了它的繁华,故而不愿远离。

      我那时便清楚的知道,无论是什么感情,都重不过江山社稷。父亲想要将权力握在自己的手里,就好比……就好比一株乔木不会希望自己身边长着太多的藤蔓。我盯着窗外的青翠,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一念头。

      那么我呢?
      父亲会为了达成他削弱诸王列侯的目的,而将我也一并撵出长安么?

      “你不会走的。”阿启却说。
      想了想,他道:“阿姊贵为中宫嫡女,堂堂汉家长公主,必然不会被随意指婚给庸碌之辈。谁要是提议让你与哪个偏远地方的列侯成婚,父亲定然不会同意。他显然偏爱于你的,若非如此……”他出了口气:“嫁给周胜之的也不会是昌平了。”

      阿启的话让我暂时心安,且萌生了一份小小的庆幸。

      我并不怀疑父亲对我的疼惜,过去他还是代王的时候,我便是他最宠爱的孩子。我是他第一个女儿,他常说我虽是女孩,却最为像他。我幼年时他会骑马抱着我巡视代国王都之外的领土,他还承诺过早晚有一天会带我登临长城,亲自看我代国健儿与匈奴的战场。

      眼下父亲做了皇帝,我很少再有机会见到他。但我想,他终归是我父亲。
      父亲的偏爱能带来那样多的好处。我就像是一个站在船上的人,看见溺水者挣扎,一面怜悯,一面欣喜于自己脚下尚有几块浮木。

      然而,那时的我终究还是太乐观了。
      没过多久后,父亲为我赐婚。将要成为我夫婿的那个人,竟然就是堂邑侯之子陈午。

      “堂邑侯一家都是谨慎本分之人,你嫁给陈午,再好不过。”父亲的笑容在旒冕垂落的五色玉珠下有些模糊:“更何况,你不也很喜欢他么?我听闻上巳那日,你们就已经在渭水畔见过。《诗》有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今为你们指婚,成全你对他的爱慕之心,免去你寻寻觅觅之苦。”

      我语塞。年少慕艾,若当日在我面前的不是陈午而是比之更为英俊的少年,我也会将目光凝在那人身上。当时只有十二三岁的我在知道自己要嫁给陈午后,第一反应是不忿。心想我堂堂长公主,岂能嫁入一个食邑仅有千余户的列侯之家。

      我面上的迟疑使父亲怫然不悦,当即将我呵斥了一番。我怔怔的看着面色如铁的他,委屈如潮水涌来。从宣室殿告退之后我找了母亲哭诉,一向温和的母亲非但没有予我安慰,反倒拽着我说要去向父亲谢罪。

      我不服气,问她我何罪之有?
      “阿嫖,抗旨是怎样的大罪,你莫非不知?”她一字一顿的质问:“君王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金玉一般,不可更改。你作为臣子,只有接受他命令的份,断不可忤逆。”

      ……母亲的话,我并不是不懂。可我总不愿接受父亲的威严可能会施加于我这一事实。我反驳母亲道:“从前我有什么想要的,父亲总能应允我,我不信他做了皇帝戴上冠冕,便连我这个女儿都不要了。”

      母亲重重叹息,她松开了我,身上的锐气在一瞬间消散,只剩漠然。
      自我有记忆起,母亲甚少动怒,此刻她的沉默使我惶恐。

      椒房殿四周无人敢出声,我缩了缩肩膀,茫然无措。
      过了许久,我听见母亲幽幽说道:“是我的错。”

      “阿母……”
      “我在生你的时候,还太过年轻。以家人子的身份骤然获得了代王的宠幸,失了分寸。我那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成为皇后,也没有想过要教好你,以至于你竟成了无君无父的轻狂之人。”

      她不责骂我,反倒比责骂更让我手足无措。我慌忙跪下请罪,母亲却对我说,我真正该做的,是向我的父亲低头。
      并且从此以后——
      “你都得牢牢记着,宣室殿内的那个人不是你的父亲,而是天子,九五之尊,你不可以忤逆他,要时刻谨记你为人臣的本分。”

      母亲的声音并不算大,落在我的耳边如同亟雷。我试图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能不甘不愿的回答:“诺。”

      离开椒房殿后,我遇见了阿启,他怀抱着棋枰问我要不要与他对弈。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以后做了皇帝,我还是你阿姊么?”
      他挠头:“自然。你若不是我阿姊,难道还能变成我阿兄不成?”
      我掐了把他的脸,心满意足的离开。

      不久之后,我奉皇命嫁给了陈午。
      大婚那日,长安城内公卿皆来为我二人道贺。众人言笑晏晏,独我与陈午面沉如水。他不高兴,我也是。我们这一对新人有如是众目睽睽下供人观赏逗乐的优伶。

      想到这里,我不免对陈午萌生了几分同病相怜,悄悄瞥了他一眼。而他恰好也在看我。
      他的眼神是冷的,甚至有隐约的恨意。我不由愣了一愣,心里也涌起了一阵恼怒。我不知道陈午在娶我之前有怎样的人生、也不关心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什么。总之我这人生来娇惯,可容不得别人给我使脸色。他厌恶我,我必然要以十倍的厌恶回报。

      ……于是新婚之夜的一个眼神,便决定了我们之后数十年对彼此的态度。[2]

      嫁与陈午之后,我奉诏随陈午去往堂邑。那是一座灰扑扑的城池,我不喜欢,连带着陈午也让我憎恨。

      若要我说我究竟讨厌陈午什么,我也说不上来。后来,我花了差不多半生的时间去思考我与他矛盾的根源,思来想去,我只能说,或许我和陈午从一开始的初遇就是错误。

      我和我此生唯一的丈夫,并不是一类的人。注定了永远无法互相谅解,只能渐行渐远。

      不过仔细算算,我在堂邑也并没有停留太久的岁月。新婚不过几月,我便收到了来自长安的消息——我母亲病重。
      我得以顺理成章的返回国都,带着我对母亲的忧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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