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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   薄氏的死并没有被多少人在意。长安风云变换,区区一个废后,早已无法引来他人的关注。

      但对于阿娇来说,这件事或许给了她极大的刺激。

      她没有哭,却在薄氏被草草下葬后,花了大量钱帛命人修整薄氏的坟茔。

      我说:“阿娇,这于礼制不合。薄氏已是废后,自当以庶民之仪入土。”

      阿娇紧抿着双唇沉默。

      我一向宠爱这个孩子,便替她在阿启面前说了几句好话。阿启得知她对被废的薄氏情谊深厚,夸赞了她两声孝顺,旁的事倒也不再计较。

      本以为阿娇可以就此安分,谁知不久后,她做出了件更让我震惊的事。

      那是秋天,恰逢诸侯秋觐的时节,长安城中格外热闹。我忙于结交各路权贵,无心管顾儿女。蟜爱玩闹,被我命奴仆关在屋内读书习武,阿娇素来喜静,我以为她不会生事,谁知某日忽有侍儿面色焦急的前来禀报,说她不见了。

      我只当她又是心血来潮去了什么地方游玩,便照往日惯例命我长门园内的仆从悄悄去找。
      可是一连数日都没有得到阿娇的消息,这属实不大寻常。我疑心阿娇是出了事,不得不入宫求见了阿启一面,向他哭诉,请求他命左右内史协助我寻找阿娇。

      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我那段时间焦灼到寝食难安,直到有一日我的长史同我说,临江王求见。

      我心里烦躁,一时竟想不起这临江王是谁。直到身边人提醒,我才想起这原来便是阿启的长子、因我的缘故而被废黜的前太子荣。

      “他来见我做什么?”
      “临江王说,能为长公主解忧。”

      我命人将荣带来,而他的第一句话是:阿娇在他那里。

      我猛地掐住了自己的掌心,一瞬间脑子里涌出了无数不好的揣测。

      ……幸而荣不是什么恶人,阿娇不是被他绑架,是出走之后无处可去主动投靠他;他来找我也不是想要利用阿娇胁迫我什么。

      我跟着荣去了他在长安的行邸,阿娇果然就藏在他那。见到我的时候,她衣着整洁神态安宁,并不像是吃过什么苦头的样子,饶是如此我还是险些掉下眼泪。

      我问她为何要无故出走,她看着远方说:想寻访仙人。
      我怒极:“什么仙人?你莫要被那些传说故事迷了心窍。前朝始皇帝大费周章寻仙,身死国灭之时,又有哪路神仙降临?”

      自阿娇出世起,我甚少对她说过重话。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她抬眸看我,眼里分明有激烈的情绪在涌动。

      但她最终也没有反驳我什么,而是垂下头去同我说:“阿娇知错了,您不要生气。”
      很轻柔的一句话,短短几个字,却堵得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之后回去那一路上阿娇都没有再开口,我亦不曾追问她为何无缘无故失踪。
      ……其实那时我心里是有答案的,只是我刻意不去想它。

      寻仙者,多半是有所求。我的阿娇年轻貌美、财富、权势唾手可得,她寻仙,只能是因为对前路的不满。

      对于自小养尊处优的阿娇来说,这场出走是她人生中一次大胆的叛逆。她头一回试着走出长门园,那是她的庇护所也是她的囚笼。而尝试的结果是失败,她走出了长门园却没能走出长安,有如一叶扁舟,无力在浩瀚大海中航行,只能无奈退回,望洋兴叹。

      她不愿意即刻回家而是藏在临江王王行邸的原因或许是不甘心,那是她最后的抗争,但最终也是她选择了低头。

      阿娇并没有和我主动说起她失踪那段时间里经历的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根据荣的叙述推断而出。

      回家之后的阿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我便也轻巧的将此事揭了过去。日子风平浪静的过去,然而有一根针却在我心里越刺越深。

      我有些想要除掉荣。

      他收容了阿娇,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恐慌远胜于感激。阿娇在走投无路时愿意投奔荣,足见我这个女儿对荣有多么信任。

      阿娇与荣之前并没有多深的交情,我问她为何会找到荣,阿娇告诉我:“人人皆道临江王敦厚,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这倒是真的。

      人人皆赞扬临江王,人人皆为临江王之德行折服。
      阿娇失踪这些天,以左右内史的能力翻遍了京畿都没能找到阿娇,这说明荣即便不再是太子,他对长安的掌控也依旧让人害怕。

      我暗中命人前往临江,监控荣的一言一行。
      不多时,真让我等到了机会。临江来信,说荣在修建宫室之时,侵占了宗庙用地。

      我相信荣并无僭越之心,只是一时疏忽犯下了错误。很可惜,我不打算放过他。
      不多时,一份弹劾临江王的奏疏被送到了阿启面前。再然后,临江王便被押解入京,关入了中尉府的大牢之中。

      从前害刘荣丢掉太子之位的时候我还有过近似于愧疚的复杂感情,会在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荣年幼之时在我面前乖巧的模样。可这一次,也许是麻木了,我一步步将我的犹子推向深渊,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就仿佛他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大约,这便是权力对人情感的侵蚀。我忽然有些理解当年我父亲是如何狠下心来杀淮南王叔的了。

      但王皇后传出消息,说我们未必能轻易除掉临江王。

      我问她,可是陛下不舍得这个儿子。

      她答:“陛下素来心思深沉,令人捉摸不透。我所担心的,是太后。”

      我阿母不愿荣受罚,为此甚至亲自从长乐宫到了宣室殿,向阿启求情。
      她不见得有多么疼惜孙儿,我猜她在这时之所以站到荣这一边,主要还是因为对立储之事不满。

      “长公主有什么办法吗?”王娡问我。
      我只能叹息:“谁能斗得过我阿母呢?”

      话虽如此,我和王娡还是不愿轻易放弃。好容易抓住刘荣的错处,这回失去机会,下次可不知要等到何时了。
      我想过要偷偷命人去狱中了结荣,可负责审问荣的的是酷吏郅都。他为人刚正,与我私交并不算深。王皇后私下联络她的弟弟,让王信、田蚡几人四处走动联络诸方势力,希望可以重判荣的案子。结果反倒险些惊动我母亲。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狱里传出消息,说荣死了。

      那是个很明媚的午后,我懒懒倚在榻上,听楚地讴女唱《山鬼》。秋日的阳光暖却温柔,阿娇趴在我身边昏昏欲睡,我和着乐声,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她的脊背。
      当侍从小声的将荣的死讯告知与我时,她猛地清醒了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从她清澈的眸中读出了质问的意味。
      我正色道:“临江王荣乃是自杀。”

      “果真如此么?阿母。”她声音发抖,满是不敢置信。

      我无从辩白。在那时的阿娇看来,我的确是最有下手动机和能力。

      可对我来说,刘荣之死的确是个意外。
      后来我向打听,问他们临江王自尽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临江王身陷囹圄,自以为含冤,欲写信呈与帝王,为自己求情。

      然而,中尉郅都却拒绝为其提供笔墨。
      荣于是愤然自杀。

      我细细琢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显然荣是被害死的,我不关心凶手是谁,但我不得不找出凶手,否则背负这罪名的就是我。
      从明面上来看,刘荣之死与我毫无瓜葛。可当他的死讯传出时,却有两个人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我,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母亲。

      对此,我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是该感慨她们太了解我,知道我野心勃勃,还是该嗟叹她们不够了解我,高估了我的实力?

      我有些害怕母亲。她假如认定是我杀了荣,不知她要如何对我。
      没过多久,我的担心还真就成了现实。长乐宫的詹事前来寻我,说太后召见。

      我装病推托,说什么也不肯奉诏。

      侍从心中疑惑,问我为何躲着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见。我闭口不答,心中有波涛起伏不定。在我尚是幼童的时候,我便能感觉到母亲对我的宠爱,并且会仗着这份宠爱肆无忌惮。可是现在,我居然怕了。我不见母亲,是因为我那时已经猜到,若是我阻碍了母亲想走的道路,那么多年的宠爱恐怕就会如云烟消散。

      “长公主,违抗长辈之命,传出去会让人以为您不孝敬太后……”婢女不懂我心中所想,仍欲劝我。

      我想了想,对她说:“既然如此,那便去宣室殿吧。在见母亲之前,我先见一见陛下。”

      我不是要与他叙什么姊弟之谊,也不是要卑微的低头祈求他庇护我,我找阿启,是要问他一个问题——

      那日的宣室殿格外阴沉,左右侍从皆被屏退,我独自深入殿内,一路上唯有裙裾间的珠玉偶尔叮叮当当,如同是细碎的哭声。

      阿启站在一张刻镂有山河图的屏风处背对着我,影子被灯光斜拽,如墨一般泼溅到我的脚边。
      我停住了脚步。

      他像是早就猜到了我会来,回身唤我:“阿姊。”

      这时我看见他手里捏着一物,那是中尉的官印。
      “陛下罢了郅都的官?”我不自觉的轻拧眉头。

      “是奉母亲之命。荣的死与郅都多少脱不开干系,阿母迁怒于他,朕只能如此。”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喉咙仿佛是被什么给掐住了一般。

      而我的不安被阿启清楚的瞧在了眼里,他眯起眼,下颌微微扬起——那是一个近乎于狡黠的表情。记得儿时我与阿启相约去做什么坏事,事成之后,他就会流露出如此神态。这样的习惯,他至今未改。

      “你……”
      “我将郅都调去了雁门为官。”很轻快的一句话,就好像他只是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诧然抬眸,与阿启对视了片刻。那个我憋在心中想要问出口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刘荣是阿启杀的。
      郅都是阿启的人。

      拒不给狱中的荣笔墨也是出自阿启的授意。他没想过要给自己的长子留一条生路。
      荣正是看穿了这一点,所以才选择了自尽。

      “荣的死使母亲十分难过,你预备给他怎样的谥号?”我摁住狂跳的心脏,试探着再问了一个问题。

      “这样的事,由臣子商议即可。”他如我所期待的那样淡然,不,甚至比我想象中还多了几分不耐烦:“只是听说荣这孩子在临江颇受百姓爱戴,他此番进京之前,甚至有临江父老为他泣涕。”他笑笑:“是个得民心的诸侯王,可惜了。”

      可惜他越是受人拥戴,越是非死不可。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被废弃的太子、是诸皇子中年级最长者。

      他得死,这一点不仅我意识到了,阿启也意识到了。并且他下手比我更决断,更不顾惜亲情。
      就冷血和阴毒这一点来看,我与阿启,不愧是姊弟,不愧是父亲的孩子——我既悲且喜的想道。

      往日里我想起我当年将唆使阿启废长立幼时的事迹,总免不了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虽身为女流,却也有搅动风云的本事。但此时此刻,我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也许废荣立彻,并非完全是我在一手推动。

      是阿启自己厌弃了自己的长子,是阿启自己想要更换一位新的继承人。而我,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将刀递到了他的手上。

      那么,我与王娡的密谋,我背地里的那些小动作,他知道么?

      我想,答案是肯定的。

      想通这一点后,我深吸口气,郑重伏拜:“请陛下为妾身之女赐婚。赐与……太子。”

      他轻轻笑了。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的笑声中,毫无惊诧之意。仿佛他等我这句话已经瞪了很久很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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