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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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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从藏书处地面裂隙跌落,滚了几级台阶,落到一个平台上,之后便停了下来,她撑起自己因触地而疼痛的身体,勉强站起来,才发现平台之后仍是蜿蜒而下的阶梯。
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行,明珠的头顶便传来卡顿之声,她抬眼望去,入口的裂隙早已封闭,退路全无。
随着裂隙的关闭,阶梯两侧的烛火燃烧起来,发出微弱的光。
她只能顺着阶梯往下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来到地底。她看向前方,只见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石墙上亦有烛火,只能照亮前后几步的路,甬道尽头此刻看来,只是一个黑暗的深洞。
明珠是怕黑的,她自幼就怕黑。可她不得不往前走,呆在这里枯等,到头来或许只是一个“死”字。她这几天方才尝过“活着”是何等滋味,此时要她死,她是不甘心的。
墙灯十步一盏,足足数十盏后,视野终于开阔一些。
面前的路分作三条,分叉之间是水潭,左右两条道路通向两扇门,门前是和尚的雕像,只是和尚的面容并不和善,怒目圆睁,手中端着利刃,刺向来者,让明珠心生惧意。
中间一条道路继续往深处走去,通往的仍是未知。
明珠顺着中间继续前行,再走百米,远远看到一个大厅,大厅正中有一张桌案,桌案正前方有两间牢房,明珠意识到这是一处地牢。
明珠走近看,才发现左边的牢房中关了一个人,他被绑在十字木架上,头发散下来,遮住了脸,身上全是血迹,明灭的灯火之下,她看了许久,才惊呼道:“魏轻尘!”
“魏轻尘!”她的手紧紧抓住牢房的铁栅栏,一声一声唤着魏轻尘的名字,然而里面的人早已失去了意识,无法回答她什么。
明珠心中萌生出深切的不安,她有些惶惶地环顾四周,左右两侧墙上好像是刑具,一边挂着渔网和弯刀,一边挂着石锤和一柄手臂粗的铁杵。
弯刀和铁杵上铁锈斑斑,渔网上再结蛛网,石锤之上也遍布灰尘,似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明珠又走到桌案之前,桌子上放着一叠纸,一支笔,纸是新的,一尘不染,笔上的墨迹也未干涸,显然是刚准备的。
纸笔旁边,还有一册书籍,明珠忍不住翻开来,才看了几行,她便皱了眉头,这是……这是一段天朔的历史,发生在二十几年前。
这处地牢,是天朔秘密关押重刑犯的地方。禹靖央继位后,这里便搁置了。而上次这里处置犯人,是天朔上一任皇帝禹无妄在位时。那两个犯人……来自荻国。
那时候长城初初动工,天朔北境频频受到荻国滋扰。那年冬天,荻国的一支军队突袭了天朔北境的一座小城——枫城。烧杀抢掠,一场浩劫。那两个荻国将领似乎有些龃龉,都想争夺军功,于是在枫城展开了一场竞技。枫城的百姓,男丁断肢枭首,老者活埋,女子奸污,孩童炙肉,谁的队伍手上的人命多,谁便获胜,可领枫城屠城之功。
竞技区区两日,枫城便有半数百姓已遭屠戮。禹无妄亲征赶到时,枫城已是鬼城。他亲自率兵,活捉了那两个将领,将他们押解到京之后,就安顿在这座地牢中。
天朔的刑罚并不如别国残酷,虽有肉刑,却极少施加给犯人。可禹无妄却不顾众臣劝阻,找来了天下一等一的屠户,用两例酷刑伺候了这两位将领。
一位用了鱼鳞剐,渔网束身,片片削肉,足足三千两百刀。
另一位用了蛟骨碎,从双足开始,一块一块敲碎骨头,直到头骨……
看到这里,明珠心中并不畏惧什么,这样的炼狱之景她前半生已然看过太多,自己甚至也经历过,早已麻木。比起恐惧,她此时更多的是困惑,魏轻尘为什么会在这里?而她为什么会看到这段历史。
明珠还在疑惑之时,她耳中传来一声长啸,明珠抬头,一只海东青从来路朝她飞过来,落到桌案之上。
明珠的心狠狠沉下去:“那那……”
海东青应声往明珠身前凑了凑。
“那那”是这只海东青的名字,它本不该在这里,应该在回荻国的途中。
在这明明阴冷的地牢里,明珠的额头渐渐渗出一层薄汗。
“燕子飞走了,秃鹰嗷嗷。
牛羊叫声小,马蹄萧萧。
离人可回来?女人不哭娃娃笑。
离人不回来,太阳还是高高照。”
来时的甬道中传来男人的声音。
明明是童谣,他声音是柔和的,可听起来却有些苍凉。
明珠朝甬道望过去,一道人影走过来,他越走越近,烛光渐渐照亮了来人,是高宸。
明珠袖口的手攥成拳头,指甲掐在手心,传来微微的痛感。
然而片刻之后,她的手颓然松开,她笑了,自言自语:“这封信,终究还是没送出去。”
她本以为这封传书过后,她会迎来自由的另一重人生,原来依旧是痴人说梦。
高宸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开口:“王姬已然送出去很多消息了,这一条本就无关紧要,不必执着。”
明珠看着高宸,她的眼神慢慢复杂起来。
她来天朔之后,在太尉府上住着的这段时间,感受到了平生不曾感受过的温暖。
这些温暖,全然来自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柔与体贴。
哪怕她知道,这些温柔体贴可能尽是风度与礼节,可她的心依旧不受控制的掀起了波澜。
她想抓住他给的温暖,为此,她不惜抛下她的母国。
可此刻高宸在这里,他捕获了为她传递消息的海东青,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他知道她所有的行动。
所以……他一直……一直都在骗她?
她的眼睛里瞬间凝聚了泪水,爆发出愤怒。
高宸却似没有看到一般,只走到她身侧,拿起她手边的史书:“我的叔父是当时的史官,为了维护先皇的声名,曾建议抹去这段刑罚。可先皇执意让他如实记录,意在告知天朔百姓,犯我国境,辱我子民者,罪不容诛。”
“所以……我们来这地牢里……做什么?”明珠强忍心中痛意,咬牙问道。
她明明知道答案,可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高宸像是她的一场梦,她依旧抱有最后一丝奢望,希望这一切都是误会,希望这场美梦不会化作泡影。
高宸仍旧平静:“这些天王姬一直在寻找密室,恭喜王姬,今日得偿所愿。”
“呵,高大人谋划今日之局,是为什么?”明珠垂眸,眼泪悄然落下,她冷冷笑道:“恐吓我吗?”
高宸没有回答明珠的问题,还是讲述着那段历史:“那两位将领行刑的时候,靖央被先皇带来观刑。靖央生来便被当做储君培养,宫人们悉心照料,年少之时唯一一次生病,便是在这次观刑之后。当时他只有七岁,就要目睹最血腥的死亡和最凄厉的惨叫。可先皇告诉他,边城的百姓死得比这两位将领还要惨烈。而他的痛苦,不及边城百姓万一。先皇要靖央永远记住,弱国的君主,弱国的子民,没有尊严,没有自由,生死由不得自己,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靖央在噩梦中昏睡了很久,五岁的靖景害怕急了,天天睡在哥哥身边,生怕自己走开了,再来看哥哥时,哥哥就不见了。两兄妹就这么担惊受怕的陪伴着彼此。而这件事发生的十三年后,你的王兄阿勒风求娶靖景。明珠,你们永远不会明白阿勒风那封国书对陛下和公主意味着什么。从靖景决定和亲的那一刻开始,孩童时期的噩梦卷土重来。靖央和我唯一的祈愿,就是靖景可以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她接回来,活着就好,只要她活着,就很好……可到头来,靖景只成为了天朔和荻国之间血债里极近寻常的一笔。而你们又何曾明白,你们手中那些无比寻常的血腥气,是天朔多少人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是多少人的噩梦不醒。”
“谁的年少,不是噩梦呢……”明珠并不同情高宸口中的那些,她只想到她坎坷凄惨的前半生,眼泪不止,嘴角却始终带着苦涩的笑意。
“明珠,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高宸终于看了她一眼,满怀悲悯:“我给你准备了纸笔,每天会有人给你送饭送水送汤药,与你在太尉府时一样。你将荻国派你来的目的,荻国对天朔的布局,还有靖景的死因都写清楚。陛下心肠是软的,只要你坦白,你后半生在天朔,便能富贵平安。否则,这墙上的刑具落到你身上,你这双眼睛,会让我舍不得。”
“我早就说过了,禹靖景是因为和侍卫过往甚密,才招致杀身之祸!我尽力了!可阿勒风是个疯的,我又有什么办法?!”明珠近乎嘶吼。
高宸双眸深邃:“是吗?那这几天你便和魏大人好生解释一番吧,他说靖景之死全因你陷害,你们二人的供词想要一致,总有一个人要让步的,而说谎的那个,自然是欺君之罪,谁来担这个罪名,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明珠闻言,绝美的面容再也无法消解内心的愤怒与痛苦,变得狰狞起来:“为什么?!你为什么如此待我?!”
高宸不再同她纠缠,转身离去。
“高宸!”明珠还是不甘心:“这些天,你难道就没有片刻,对我付诸真心吗?”
高宸没有回头,只叹惋说道:“明珠,对不住了,我说过的,你终究不是她。”
明珠听闻此言,身形不稳,伸手扶着桌案,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随着高宸的离去,大厅边缘落下一道铁栅,将来路断绝。
明珠泪眼朦胧,看着高宸的背影渐行渐远。
此时的逢恩台,禹靖央和贺展眉听说明珠在太尉府触发了地牢机关,之后他们便在此等候高宸回话。
贺展眉有些烦躁,她自从听了来思的话受到启发,便去查了天朔对荻国的一些记载,可这些记载的年限模糊,有些细节还是对不上,还没来得及深入调查,那边明珠就自投罗网了。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陛下,你说明珠能对高宸说实话吗?”贺展眉问道。
“有魏公的苦肉计配合,昏暗无光的牢房里,明珠这样的弱女子,大抵撑不了几天吧。”禹靖央答:“只是苦了魏公,要受这番皮肉之苦。”
“我的手艺您还不放心吗?”贺展眉满脸自信:“我深耕解剖学多年,砍他百刀,刀刀避开要害,保证他在牢里性命无虞的同时我见犹怜。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魏大人非要遭这一波罪。”
“魏公说得对,明珠借出使之名,盗取军事信息,咱们拿了她理所当然。魏公同为使臣,同明珠有没有干系,总是要审一审的,若是只拿明珠,到底不合适,这出苦肉计终归要演。另一方面,还有后头的事儿呢。关押之后,如何放人也是学问。两国交战都尚且不斩来使,两个使臣都被扣押到底显然不合规矩,魏公早晚要回荻国的。可回去也得有回去的姿态,明珠在牢里受罪,他若红光满面回了荻国,难免招惹阿勒风猜忌。”
贺展眉点头。
两人正说着,高宸便来了。
“如何?”禹靖央问。
“她对向荻国传递消息并无辩驳,却坚称靖景之死与她无关。”高宸答道。
禹靖央没说什么。
贺展眉心中却更笃定近来的猜想。
按照正常思路,窃取军事情报这件事显然很严重,是死罪。可明珠没有任何解释,当场就认了,完全不在乎后果。
相对而言,靖景之死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她对此已经表明过很多次态度,一时半会儿他们奈何不了她。可她偏偏就挑出这件事来反驳。
这不是心中有鬼,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