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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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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本应是百姓们耕种粮食最好的时节,但现在天朔皇都的田埂里杂草丛生。
也是在这一天,天朔国君禹靖央率领丞相严缜、御史大夫周若轻、太尉高宸及其麾下十数臣工,自宫城康衢门出,步行前往城南疫区隔离处。
禹靖央一路看着,旧日里喧哗熙攘的街市,如今一派凋零,空无一人的商贩摊位,表面已经铺了一层尘土。石板路的缝隙也有杂草挤出来,衬得周遭堪称荒芜。
房屋宅子都大门紧闭,有些屋檐上挂着白灯笼,门前摆着丧幡,显然是家中有丧事。偶有微风吹来,幡布发出细微的声音,宛如阵阵呜咽。
禹靖央长袖中的双手渐渐凉下来,这是国难之相啊。
来到隔离处,医者们纷纷朝禹靖央一行人下跪行礼,百姓们却没有作声,只有些木讷地齐齐望着他们。
京都封禁已经一月有余,这一个月里,隔离处的人,要么性命垂危,要么饱受病痛折磨,哪怕如今好了一些,大多数人依旧是有家不能回。
刚开始的时候,死的人多。前一天旁边榻上的人还有力气话话家常,说自家娃娃读书很用功,婆娘也好,人漂亮,做饭也好吃,众人的羡慕才刚起了头,可是第二天,这人就裹了白布被抬出去。
后来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越来越惶惶,每日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睡觉,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
再后来,终于有人活着走出去了,可日日都有人来隔离处门前哭骂,听说出去的很多人身子都废了,不能干劳力,未来三四十年的生计就这样倒了。
于是留在隔离处的这些人便开始想,死了和活着,到底哪个更好些。
月余来,百姓们开始对这场灾病是满不在乎,后来是惊恐失措,而今天,只剩下绝望与迷茫。
他们知道,今日来的人是国君。
可国君又如何呢?
他们这些日子拜遍了九天神灵,神灵都无计可施的事,国君又能如何呢?
君与民就这样漫长的对视着,禹靖央清楚的看到,这些眼神里,满是困惑与无助,却独独是没有期待的。
这就是他,一个弱国国君的无能和悲哀。
直至御史大夫周若轻站出来,宣布心症可医,并宣读了陛下制定的各项惠民政令,原本静默的百姓才有了窸窸窣窣一些声音。
许久之后,人群中传来一个妇人隐隐的哭声,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后来,哭的人也越来越多。
有些大臣也开始擦拭眼角。
禹靖央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再睁开时,眼波清明,透出坚定的光:“孤今日来此,只有一件事想对诸位说。孤会让你们好好从这里走出去。为达此目的,孤与群臣不惜任何代价!天朔不惜任何代价!今日芒种,孤向你们保证,夏至之前,我们回家!”
“回家……”有人喃喃。
“回家?”有人似是疑惑。
“回家!”最终,人群爆发出激昂的吼声:“回家!回家!回家!!!”
接着,医者们安抚好病人的情绪,将新制的汤药喂给他们。诸位大臣开始向众人分发手套、口罩,以及大米、青菜这些生活必需用品。
禹靖央也四处巡视,同百姓们闲话两句。
不过他自来到此处,便隐隐感觉一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终于,他循着目光,来到一张床榻前。
床榻上躺着的,是个少年,比夜聆年纪小一点,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他衣服是旧的,却很干净,身子羸弱、清瘦,因为病痛,嘴唇都有些失了血色,唯有一双眼睛,透着灼灼的光。
禹靖央接过旁边医者递来的汤药,坐在床榻边,亲自喂这个少年喝下去。
少年皱皱眉,似乎还是受不了汤药的苦。
“忍一忍就好了。”禹靖央安慰道。
“嗯。”少年答道,乖乖把药一股脑喝下去。
“你见过我?”禹靖央问,一直以来,少年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故人。
“嗯。见过。准确地说,我见过您的衣服。”
“衣服?”
少年抬手,用纤长的食指指向禹靖央的前襟:“玄武。”
禹靖央低头看了看,上古圣兽玄武,是天朔军队的图腾,军人们往往会用与衣服同色的丝线在衣襟处做一个隐绣,光打在身上,丝线生辉,点亮玄武,宛若炬火,是一种信仰。
禹靖央自幼在军旅中历练,故而也有这个习惯,他所有的衣服,都有玄武绣纹。
“你年纪轻轻,也不是军中之人,竟然识得玄武,可曾读过书?”
“读过。但认识玄武,却不是因为读书。”少年苦笑:“我的所有亲人,皆为它而死。”
禹靖央心中一震。
少年继续说道:“陛下可曾听过一句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闻言,禹靖央的眼神流露出不忍。他知道少年在说什么。
先帝在位时,用十年时间扩充天朔兵力,凡家中有壮年男丁者,皆要充军,几乎是一种强制政令。那十年,是天朔最为动荡的十年,边境战乱不断,国内民生凋敝,有几次,甚至让天朔陷入亡国之危。
禹靖央十七岁深秋的某一天,逢恩台大殿里正在批阅各地军报的父亲倒了下来,禹靖央赶到的时候,父亲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他的手:“靖央,十年秣马,天怒人怨,为父身后,尽是暴君之名了……但你要做个好皇帝,不要辜负我们,也不要辜负那些,为了天朔之明日,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失去了父兄的孩子、失去了丈夫的妻子……若你辜负他们,为父……为父死不瞑目啊……”
十三年了,这番话,禹靖央一个字都不曾忘记,也不敢忘记。
“父亲和哥哥应召入伍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其实是不太记事的,只记得母亲和长姐那日的哭泣。她们虽然难过,却终究没有阻拦……”少年继续说下去:“后来长大了一些,或许是八九岁,能记事了,也就在那时候,收到了父亲和哥哥死在边境的消息,尸体都没能回来。母亲哭瞎了双眼,不久便病逝了。长姐为了供我读书,远嫁他乡,做了一个富商的小妾,最初的几年,都给我寄钱、寄书,可从三年前,便没有消息了。深宅大院里,她一个没有心眼的良善女子,又能如何活下去呢,我祈盼姐姐还活着,可我知道,她大概已经死了。”
少年讲述身世的语气出奇平静,似乎讲述的这些,同自己毫无关系。
“恨我吗?”禹靖央问。
少年苦涩笑了笑,摇了摇头:“陛下,说来不怕您笑话,从很久之前,我便一直盼望与您相见。我一介草民,本没有这种面圣的机会,想不到得了一场大病,竟换来了这样的运气。”
“为何要见我?”
“陛下登基之后,兵役已属自愿。我去过征兵处很多次,但我太瘦,征兵处不要我。我想求您,让我从军。”少年终于说出了心中所想。
“家人皆因兵役而死,为何还想从军?”禹靖央问。
“您可知,我父兄在军中担任何职?”
“何职?”
“长夜歌。”少年回答。
所谓长夜歌,是天朔军队中的一个特殊兵种,专职在边境刺探敌军情报,是最令他国忌惮也嫉恨的谍报人员。一入长夜歌,终身匿长夜,为了不连累家人,长夜歌往往再也不能回归故土。而且边境如若发生战乱,长夜歌一旦沦为战俘,便会遭受最残忍的刑罚;哪怕在军中病亡,敌方间谍也会想尽办法盗取他们的尸身,鞭尸分尸泄愤。自长夜歌在史书中有记载以来,尚未发现留有全尸者。
“是父亲和哥哥自己选的。最后一封家书里,他们说,从军之后,才更加知晓从军是何意义。他们最终选择成为长夜歌。”少年说道:“陛下,长夜歌……也是我的理想。我在世间了无牵挂,如果还有什么能证明我活过,那么我想成为一点发光的萤火,为了天朔,为了十年后、百年后,国境之内,不再有我这样孤苦的孩子。”
说到此处,少年蹒跚坐起,在床榻上给禹靖央行了一个郑重的跪礼:“求陛下成全。”
“抬起头来。”禹靖央说道。
少年抬头,仰视着这位俊逸非常,周身都迸发出威严气场的年轻君王。
“叫什么名字?”禹靖央问。
“星回,段星回。”少年回答。
“你可知,从军何等辛苦?尤其是在我天朔。”
“知道。”
“不后悔?”
“绝不。”
“孤可以让你从军,但能不能留在军中,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你可明白?”
“明白。”
“好。高宸!”禹靖央唤到:“等这孩子病好了,你带回去,找军中得力的,好好操练调教。”
高宸看了瘦弱的段星回一眼,有些不解,但他相信国君的考量,于是俯首领命。
薄暮已至,疫区的巡视已近尾声。
临别之时,禹靖央回头望着段星回:“你的愿望,也是孤的愿望。你我君臣再会时,希望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少年笑了笑,禹靖央也是。
此时的禹靖央还不知道,他和段星回的这次邂逅,永远的留在了六合九州最辉煌的一册史书里。
此时的段星回手无缚鸡之力,谁又能想到,短短十数年后,这个名字便让周遭列国,闻风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