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对愁眠》柒小舟

7、第七章

　　江眠回到刚刚才离开的房间，斗笠随手放在桌上，拎着的包袱往床上一扔。
　　李烨跟在他身后，进屋后反手带上了门。

　　这家客栈的条件比起先前的黑店，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窗明几净，家具都是雕花的，床铺上堆着柔软的锦被，床幔束起一半落下一半，飘逸的轻纱随着窗外吹进的小风摇摆着。
　　宽敞的房间还被屏风隔出一段来，作为沐浴的地方。

　　江眠拆开包袱，抓了一套衣服，回头对李烨说：“我换身衣服，你自己找地方歇着吧。”
　　说罢，便转身绕进了屏风内。

　　李烨应了声，走到床侧的贵妃榻上坐下，随意打量起了四周，视线扫过床铺，那上面还放着江眠散开的包袱。
　　李烨并不喜欢窥人隐私，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屏风内响起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突然间，传来了“噗”一道闷闷的轻响。
　　李烨扭头看过去，原来是江眠搭在屏风上的衣服滑下来，掉在了地上。

　　刚把自己剥干净的江眠一抬头，发现衣服不见了，仰天长叹一口气，喊道：“洛兄，你还在吧，帮我捡下衣服呗。”

　　“好。”李烨应着便起身。
　　江眠大约是喜欢穿白色，出门在外也不嫌容易脏，这新的一套衣裳还是白色的。
　　李走到屏风前，捞起地上一团白色的布料就要搭回屏风上，谁料刚抬手，突然就从衣服里滚出来了一个东西。

　　李烨眼疾手快，赶在这东西落地前一把抓住，定睛一看，原来是块白玉的平安扣。
　　——幸好抓住了，不然就这么往地上一摔铁定碎。

　　李烨捏着玉佩，感叹着江眠什么东西都囫囵放的同时，把衣服搭上了屏风，道：“你的玉佩掉下来了，给你放桌上？”

　　“好，多谢。”江眠简短地应了一声，听声音并不很在意这块玉佩的死活。

　　李烨看了看手中的玉佩，色泽莹润入手细腻，通体无一丝杂色。
　　这样一块不可多得的极品，就这么被江眠随意卷在了衣服里，还差点儿摔碎了。
　　如此，李烨关于江眠的诸多猜测里又多了一条。

　　这大约，是某个一方富豪家中，不识人间烟火的小公子罢。

　　李烨这么想着，脑子里已经开始遍历各地数的上名号的富豪，看那家有走丢了这么一位医术精湛的小公子。
　　答案是，没有。

　　李烨转身，把玉佩往桌上一放，正要走开时，脚步却突然一顿。
　　接着，他猛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桌上的玉佩上。
　　更确切一些，是锁定在了平安扣上，那颗血红的珊瑚珠子。

　　这珊瑚珠个头有拇指大小，看颜色就知道又是一枚极品，但这还不是这枚珊瑚珠最珍贵的地方。
　　稍微仔细些，就能看到，这枚珊瑚珠上遍布着一道道暗红色的细纹，层层叠得堆在一起，像是在珠子上绘了一朵盛开的莲花。
　　这样的珊瑚珠，恐怕普天之下也就这么一颗，是绝无仅有的珍品。

　　但李烨确实见过另外一枚同样生了莲花纹的珊瑚珠，在皇后手上。

　　那是一年中秋宴，皇后被妃子们簇拥着走进来——皇帝独宠月妃，宫里别的妃子们平日里虽然多受皇后苛待，不过此时有个更明晃晃的靶子，便又都倒向了皇后。
　　其中一个妃子道：“哎呀，皇后娘娘这枚扳指是哪里得来的？妹妹从未见过红地这样好看的珊瑚珠子。”
　　“是么？”皇后勾了勾唇角，伸出保养得当的左手，拇指上赫然带着一颗镶金的珊瑚珠扳指。

　　另一个妃子接着道：“是呢，仔细一看，这珠子上的纹路，居然是朵莲花！”
　　其余的妃子争相称赞，皇后听够了奉承话，才施施然收回手，放在眼前看了看，道：“这莲花纹的珊瑚珠子是前些年南海进贡的，本来有两枚，我还想着打副耳坠，可惜了，另一枚……被皇帝赏给蓉贵妃了。”

　　说着，皇后放下手，视线却落在一侧的月妃身上。
　　皇后的本意，大约是想要敲打一下月妃，别以为生了皇子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不过是个妃，皇后下头还有贵妃，贵妃过后，才是你。

　　蓉贵妃是老安阳公的独女，现安阳侯的亲妹妹，安阳侯镇守西南，战功赫赫，是当之无愧的国之重臣。
　　是以，虽说蓉贵妃本身并不多受皇帝恩宠，但是自从进了宫，该有的位分和赏赐一样没缺过，可见其尊贵。

　　可惜，皇后这个话题挑的实在不算好。
　　年前，西南突然传来安阳侯在府中暴毙的噩耗，蓉贵妃此时已有身孕，听闻此事之后立马见了红，折腾了整整一宿，最终还是失血过多，一尸两命。

　　蓉贵妃素来待人温和，从不摆架子，宫里大大小小的妃子都同她亲热，有时在皇后那里受了委屈，还会跑去蓉贵妃跟前哭诉。
　　蓉贵妃去世了，宫妃们大都难受地紧，这会儿听见皇后提及，也都不再言语，神色间多少带上了几分难掩的哀色。

　　皇后见状顿时沉了脸色，她放下手，深吸一口气，扯出一个笑，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刻薄：
　　“是我的不是，这时节，莲花早就谢了，赏什么莲花呢。”
　　宫妃们不敢说什么，只能强颜附和道：“是……皇后娘娘，说的是……”

　　一旁，月妃牵着还未及她腰高的小皇子，她向来是不同皇后理论的，这次却开了口：
　　“花开花谢，非人力所能左右，但美的花，谢了也依旧是美的，您说是吧，皇后娘娘。”
　　……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李烨的视线死死地盯在玉佩上。
　　此时，先前关于江眠的种种猜测全都不重要了。
　　皇帝赏赐给贵妃的物件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外？江眠为什么会拿着这颗珊瑚珠？他跟蓉贵妃又究竟是什么关系？

　　一连串的问题撞入李烨的脑中，他甚至没在第一时间发现江眠已经换好衣服走了出来。
　　江眠从屏风后转出来，抬头便看见李烨低着头，一动不动杵在桌前。

　　“发什么愣呢？”江眠整理着袖口，问道。
　　李烨瞬间回神，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道：“哦，刚这玉佩从你衣服里掉出来，差点儿给摔了。”

　　“啊，”江眠拿起玉佩，道：“没事儿。”
　　李烨轻轻吸了口气，道：“这可是上好的和田玉，摔了不心疼？家里长辈送的吧。”

　　江眠低着头，一边拿着玉佩低头往腰上系，一边道：“我娘给我的，没事儿，摔就摔了吧。”
　　“……你娘？”李烨闻言，忍不住微微瞪大了眼睛。

　　江眠拽着系好的玉佩调整了下位置，抬头发现李烨神色有异，以为他在为差点儿摔了自己的玉佩而愧疚，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
　　“真没事儿，我娘早死了，我跟她也没什么感情。”

　　江眠走到床边把散开的包袱系好，放到床头，然后转身对李烨说：“我出去买药，你就在这儿休息吧。”
　　“哦……”李烨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听见江眠说话才看向他。
　　江眠说着已经拉开了门，出门前还不放心地又叮嘱道：“有什么需要跟伙计说，实在闲的没事儿就睡觉，别乱跑！你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纯粹是因为我医术高明，一旦你体内各种毒素的平衡被打破，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么？”

　　江眠扒着门框站在门口，也不等人回答，攥起拳头又打开，比了个炸开的手势，自问自答道：“砰——你会七窍流血，爆血而亡。”
　　说罢，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小狐狸样的笑容，关上门，扬长而去。

　　李烨看着紧闭的房门，并未将江眠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告诫放在心上，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那颗穿在平安扣上的珊瑚珠子。

　　江眠说这是他母亲的遗物，总不能……
　　不对，李烨摇摇头，定了定神，否定了浮现在脑中的想法。
　　这不可能。

　　蓉贵妃大约是在他三岁的时候流产而死的，江眠如今看着应该也就是十五六岁，时间虽然对的上，但是当年蓉贵妃的身孕不足六个月，要说肚子里的孩子能活下来，实在是有些天方夜谭。

　　李烨掐了掐眉心，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关了窗户，听从医嘱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原本只是打算闭目养神，却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就睡了过去。

　　但这一觉李烨睡的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个接一个，来回穿梭的画面间闪过斑驳扭曲的树枝和浸透了鲜血的土壤。
　　半梦半醒间，李烨像是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想睁开眼，却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河底，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
　　“……洛……之恒……恒……”

　　在被冰冷刺骨的河水卷入更深的漩涡前，李烨迷茫地想着，是江眠在叫他么？

　　李烨再次从漆黑的梦境中惊醒的时候，浑身都是汗，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过于剧烈的动作拉扯到了背上的伤处，激地他倒吸一口凉气，瞬间又疼出了一身冷汗。

　　“……你醒了。”
　　身边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李烨这才回神，发现自己依旧在客栈的床上，只不过他躺下的时候还是阳光正好，现在天都已经黑了。

　　屋内点着油灯，映出床边江眠疲惫的脸，他趴在床沿上，单手托着腮，眼睛半睁着，显然是累的不行了，见李烨看过来，有气无力地说道：
　　“……总算是醒了。”

　　他就出去买个药的功夫，回来这人就烧了起来，怎么叫都叫不醒，喂个药也是喝半碗撒半碗，折腾了好半天。
　　到了天黑人也不见醒，江眠不敢松懈地守在一边。

　　原本江眠是坐在一旁的塌上，时不时地起身，上前查看床上的人的情况。
　　只是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到了半夜，他实在有些熬不住了，担心自己不小心睡过去，也为了省下来回走动的力气，索性直接坐到了床前的脚踏上。

　　幸好，这人除了比较能睡，并未再出什么别的幺蛾子，这会儿醒了，江眠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江眠已经累的连打哈欠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撑起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越过床上的人爬到床里侧，道：
　　“我不行了，我睡会儿，桌上有吃的，床头是给你的衣服，你出了一身汗注意别着凉了，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上再说……”
　　江眠闭着眼睛，念叨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李烨就听见身侧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烨坐在床上，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
　　就着油灯昏黄的亮光，他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小蒸笼，应该是为了保温，把饭菜都放在了里面，床头摆着一叠干净的衣物，是白色的，看来也是江眠买的。
　　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李烨收回了目光，看向身侧。

　　江眠的睡相很乖，半张脸埋在锦被堆里，缩着手脚侧躺着，看得出实在是累得狠了，昏暗的光线都掩不住眼下的青紫。
　　他睡地急，连外袍都没脱，只记着把鞋踢掉了。

　　几缕散碎的发丝落下来搭在脸上，随着呼气轻轻地晃动着。
　　江眠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鼻子。

　　李烨静静的看着他，伸出手，轻轻将这几缕调皮的发丝撩开，指尖停留在白净的耳尖。
　　片刻后，他收回手，轻声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