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渔火对愁眠》柒小舟

55、五十五章

　　天渐渐凉了，马车里垫着的褥子也愈发厚实，车身慢悠悠地晃着，江眠半阂着眼，窝在里头昏昏欲睡。
　　相比于江眠的闲适，跪坐在马车一角的小禾就则是格外地紧张，他埋头揪着自己的衣摆，时不时地掀起眼皮偷偷瞥一眼塌上的人，直到江眠终于起身打了个哈欠，挑开一侧的窗帘往外看了看，他才小声开口道：“公子有何吩咐？”

　　江眠回头看他一眼，道：“还有多久到？”
　　“我去问！”小禾麻利的钻出马车，不一会儿又钻了回来，道：“车夫说了，大约还有小半个时辰。”

　　“哦。”江眠放下帘子，又靠回软垫上，盯着小禾看了一会儿，道：“有事儿就说，我又不吃人。”
　　他记得上回见小禾时，还挺闹腾的一个小孩儿，这才过了多久，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禾也不再扭捏，眼一闭心一横，往前一趴便是一拜，道：“公子医术超群，小禾仰慕已久！求公子，收我当徒弟吧！小禾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江眠：“……”

　　这一串说辞掷地有声、慷慨激昂，江眠听完却一点儿也不感动，只觉得头疼，他诚恳道：“我不收徒弟。”
　　小禾不为所动，接着道：“小禾自知愚钝，不敢妄想公子倾囊相授，只求能侍奉公子左右，学些皮毛便好。”
　　说罢又以头抢地，大有得不到肯定的答复便不起来了的意思。

　　江眠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扭头便又把窗帘掀开挂了起来，看着窗外景色道：“你乐意跪便跪，乐意磕便磕，但你就是磕死我，我也还是那句话。”
　　江眠活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自小在医馆里长大，耍无赖的人见得多了，小禾这点儿道行，在他面前可不够看，你非要赖我是吧，行，那咱就比比谁更赖吧。
　　说罢，他便不再搭理人，东看看西摸摸，还从侧面的抽屉里翻出来一包点心，一边吃一边看风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小禾趴了一会儿，见人是真不想理他，也不再自讨没趣，沮丧地爬了起来，见江眠正在吃点心，便拿过矮柜里温着热茶的小水壶，恭恭敬敬地奉到江眠手边，道了声“公子请用”。
　　江眠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拿起水壶喝了一口。
　　小禾更是不敢再说什么，老实地退到一边，缩在角落里像一朵阴郁的蘑菇。

　　这么一闹腾，没一会儿便到了庄子处，这边的管事接到通传，连忙迎出来，道：“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赎罪，您里边儿请。”
　　江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你们殿下呢？”
　　管事道：“殿下这会儿不在庄子上呢，您稍坐会儿，我马上派人去请。”

　　“不必了，”江眠摆了摆手，道：“直接带我去找他吧。”
　　“这……”管家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江眠没料到他是这样的反应，蹙眉问道：“不行？”

　　管家连连告罪，道：“不敢不敢，殿下是……去京郊别院了，我这就安排人带您过去。”
　　京郊别院，这四个字在江眠脑子里一转，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君先生的住处吧，曾经的住处。
　　江眠扭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小禾，小孩儿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你留在这儿等着吧，我自己去就好。”
　　江眠扔下这句话，伸手牵过这次出行一道带过来的小黑，翻身上马便要走。

　　小禾却在这时抬起头，道：“公子，小禾就是跟来伺候您的，那有您在外面跑着，小禾在屋里歇着的道理呢。”
　　江眠看了他一眼，在小禾忐忑的目光中，道：“那跟上吧。”

　　庄子同别院离得不远，骑马过去，一晃眼的功夫便到了。
　　远远地便看见别院前拴着一匹同体雪白的骏马，小黑看见许久不见的玩伴，待江眠一下马便凑了上去，一黑一白两匹神驹靠在一起，亲呢地贴了贴。

　　院外守着的侍卫见来人了立马上前，领路的人赶紧迎上去，交代了几句后，侍卫躬身行礼：“江公子。”
　　此时，听到动静的追远出门查看，看见江眠也是一惊，连忙拱手道：“江公子——”

　　江眠抬手打断了他的寒暄，道：“我俩找你们殿下，他人呢？”
　　追远回道：“在屋里。”

　　江眠抬脚走入院中，院内的景致同上次来时已经变了许多。
　　屋后的老树落了叶子，分明才入深秋，却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屋侧的青竹也都衰败了。

　　屋内的陈设倒是未变，只是桌椅都落了浅浅一层灰，门窗虚掩着，日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搅乱一室尘埃。
　　李烨正从架子上取下一卷古籍，还没来得及抚落封皮上的落灰，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回头，被突然涌入的光亮刺地眯了下眼。

　　江眠一把推开大门，看了看李烨手中的书卷，道：“这么黑，也不点灯，看得清么？”

　　看清来人，李烨不自觉地勾了下唇角，道：“你怎么来了？”
　　“我……”江眠刚吐出一个字便是一顿，余光瞥见一侧的窗户，便走到窗边一把将窗户打开，屋内立马亮堂了起来，有清风带过，送来郊外清新的泥土气。
　　他胳膊肘撑在窗沿上，盯着窗外的枯竹，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一大清早起来就不见你人，大半天了也没回来，我听小丫鬟说你来庄子上了……”

　　李烨眼中笑意深了深，他放下书掩了下唇，轻咳一声道：“早起见你还在睡，便想着不吵你了。”

　　江眠撇了撇嘴，心中却是暗道自己太矫情，李烨来这别院必是为了缅怀君先生，自己一个外人……干嘛非得追过来。
　　又不是什么新婚的小媳妇……
　　这么想着，他回头，道：“你事儿还没办完吧，不然我还是回庄子上等你吧。”

　　李烨拢了下桌上的一摞书卷，摇摇头道：“不必，我就是来这里拿一些旧书，这会儿找的也差不多了，便是你没来，我也差不多准备回去了。”
　　说着他笑笑，道：“你来了正好，庄子上才收了一批农货，晚上便在这边吃罢。”

　　说罢，李烨便朝屋外走去，招呼人进来搬东西，刚踏出门外，脚步一顿，惊讶道：“小禾？”
　　小禾正拎着苕帚，埋头扫着院子里的落叶，闻声抬头，见是李烨，握着苕帚的手紧了紧，有些局促地道了声：“殿下……”
　　“我……我是跟着江公子过来的，您，您这是，准备走了么？”

　　李烨回京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小禾，思及离人在信中所说的，皱了下眉，道：“听说你撒泼打滚不想离京的时候，可精神地很呢，怎么？这会儿倒是不耍横了。”
　　小禾埋着头不说话，李烨上前两步站在他跟前，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想离京？”
　　小禾沉默片刻，小声但又坚定地说道：“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这儿……守着先生。”

　　李烨无声叹了口气，道：“送你去江南，便是先生留下的……遗嘱。”
　　小禾听见最后两个字，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吸了下鼻子，扔下一句“我去扫院子”，便抱着苕帚便跑去后院，闷头扫地。

　　李烨按了按眉心，有些头疼。
　　江眠站在屋门前，听完了这段对话，他想了想，走过去，开口道：“非得让那小孩离京么？”
　　李烨回头，眉宇间还带着未散尽的忧虑，他看着江眠，犹豫片刻后，道：“他待在京城……不安全。”

　　江眠点了点头，也不追问细节，转身往后院走去。
　　李烨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浮现出疑惑，也抬脚跟了上去。
　　只见江眠在门头扫地的小禾肩头拍了一下，直接道：“你说想拜我为师，无非就是想学医吧。”

　　小禾先是一惊，回神后见江眠主动提及此事，以为还有戏，立马坚定地点了点头，眼含希冀地看向他。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可能当你师傅。”
　　江眠毫不留情的打破小禾的幻想，只是不等他又挂起一副丧气模样，便接着道：“我不收你是因为我不会教徒弟，但金陵药庄有的是会教徒弟的大夫，你若真想去，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砸地小禾有些发懵，杵着苕帚愣愣地站在原地。
　　江眠向来是个没耐心的，皱了皱眉，干脆道：“去还是不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啊。”

　　“去！”
　　小禾闻言，生怕江眠反悔，连声应道：“多谢江公子！”

　　李烨站在一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小禾，道：“为何想学医？”
　　方才同李烨闹了矛盾，把人晾在一边扭头就走，小禾这会儿同他说话还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道：“我若是会医术，先生……说不定就不会走那么早了……”
　　说着，他抬起胳膊抹了把脸，继续闷头扫地。

　　君先生虽然走了，但这院子一直有李烨庄子上的人定期来打扫，萧索是萧索了些，但也整洁，地上就零星散着几片落叶，小禾没花多少功夫就已经扫完了大半个院子。
　　李烨正想说那便准备走了吧，扭头却见江眠不知何时蹲在了后院的老树下，盯着树根不知道在看什么。
　　李烨见状，也走过去蹲下来，便见那树下只有几根瘦弱的野草，偏偏江眠还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根草，一脸严肃。

　　李烨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江眠反问道：“这院子里四处都是枯枝败叶，怎么这地方还长出新芽来了？”
　　李烨指了指立在墙边的炉子，解释道：“先生平时喝的药都是在这边熬的，院子里常年就小禾一人伺候，一般便把药渣埋在这树下了，长年累月的，许是比别处的地要肥沃些罢。”

　　江眠伸手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撅了根枯枝，在地里翻了翻，确实翻出了些已经腐败的药渣，但江眠眉头却皱地更紧，问道：“君先生这几月的用药，你可查验过？”
　　李烨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先生的用药没有问题。”

　　江眠继续追问：“你确定？”
　　“先生这些年一直是由太医院在诊治，不仅这几月，所有的脉案我都派人查验过，没有问题。”

　　江眠依旧不依不饶，问道：“你找谁验的？靠谱么？”
　　李烨有些无奈，道：“从小给我看病的老太医，已经辞官多年，医术固然不及你，但好赖也当过太医院院判，先生刚病那几年也是他在看诊，老人家不至于看错。”

　　江眠拿着枯枝戳了戳地上翻出的残渣，皱着眉又思索片刻，道：“那就是你拿到的脉案有问题。”
　　李烨摇头：“这个我确定，我拿到的，一定是太医院存放的，真正的脉案。”

　　李烨话音刚落，江眠便直截了当地肯定道：“那就是这脉案本身就是假的。”
　　话已至此，李烨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他问道：“何出此言？”

　　江眠用枯枝在地里刨了刨，扒拉出几块已经开始腐败、乍一看跟木头渣子没什么两样的东西，道：“这药渣里有乌头和半夏，即便是刚入门的小药童也知道，这两味药材是不可以一同入药的。”
　　江眠抬头看着李烨，认真道：“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