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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满天星 ...

  •   三
      姒甥作为长子留在了孟家。
      孟先生谢他酒朋诗侣,专心工作。
      孟太太把精力都放在了工作和女儿身上,说一不二。
      九月份,姒甥改名孟焕,和孟熠一起上学。
      苏山第一小学是苏山市民默认的小学清华。它是苏山明德大学的附属小学,可以凭着校内考试直升明德大学的附属中学。在十年寒窗这条路上,进入苏山第一小学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孟太太把孩子送到了特优班,两个孩子坐在第一排中间,一举一动,讲台上的老师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孟太太每天检查孟熠的功课,总是不满意,无论是书法或是算数,即便孟熠的书法作品已经参赛拿了国家级青年书法三等奖,算数也考了第二——第一是孟焕。孟太太看到成绩单上第一名的名字,总是如鲠在喉。看着妈妈难看的脸,孟熠的心微微刺痛,妈妈爱我,她默念。
      孟熠对自己身上的大大小小的伤已经习以为常。右手中指上有厚厚的茧,连着指甲的形状都和左手有些不一样——这是长期用力握笔磨的。刚开始是水泡,鼓鼓的,软软的,一扎,就冒出了血水。后来愈合、磨破、再愈合,就变成了茧,不疼,可是孟熠很讨厌。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看着,就希望这个圆圆的茧能够消失。她经常用指甲刀一点一点把这个茧剪的小一些,刚开始,总是流血,她也不在意,慢慢的,就不再流血。每剪一次,就能小一些,过几天,外面那层茧又长出来,再剪掉,周而复始。
      孟熠两只小小的手白的像瓷,只是,翻过来,手心又红又肿,那是字没练好孟太太用一寸厚的木板打的。伤了手,笔就不稳,字写的孟太太更加不满意,于是,小小的手心愈发红肿。孟熠练字费纸、费笔,厚厚的一本米字格书法专用纸,几天就用完了。钢笔一只用不上一个月,笔尖就劈了叉,不过,也不完全是练字练的,也有摔的。每当这个时候,孟熠都会想,妈妈爱我。
      孟熠三岁学书法,懵懵懂懂的,一听妈妈说,要坐在桌子前练上两个小时,就要拒绝。孟太太没有苦口婆心的劝说女儿,那么小的人儿,能听明白什么道理?她只说了一句,练了书法,字写的漂亮,妈妈想要熠熠写出一手漂亮的字。于是,孟熠点了点头,却又担心的说“如果练不好,妈妈会骂我,还会打我。”孟太太温柔的摸着孟熠的头说,“只要用心学,练不好也不要紧,妈妈绝对不会打骂你的,不管熠熠写的字好不好看,都是妈妈的宝贝。”孟熠听了,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练字。但是,练什么字?怎么练?她一无所知。
      别的孩子都在玩捉迷藏、过家家,春天摘花、秋天捡叶、冬天打雪仗、夏天捉知了,孟熠却已经拿着铅笔,背ABCD、默写cat(猫)、dog(狗),算算数,读古诗。现在,她又开始拿起钢笔,练字横、竖、撇、捺,知道了顿笔,知道了竖分为悬针竖和垂露竖,知道了要写出字上下左右四点,字才好看,从一二三四到口日大水。简单的笔画和汉字,孟熠学的很好,老师常说,她的年纪最小,学的最快。孟太太节节课坐在女儿的旁边,老师讲,她就记在本子上,老师说练字,她也跟着写,不懂的,就问老师,写好了,就指导女儿。中间下课十分钟,别的同学出去玩卡片,买零食,她就让女儿去给老师看她写的字。孟太太虽然严格,不过,看着女儿写的字,心里满意,下课后,在回家的途中,偶尔会给早上来不及吃饭、奔波了一上午的女儿买个不加肠的鸡蛋饼,还会帮女儿拎着小书包。
      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光只持续了不到两个月。
      单一结构的汉字练习的差不多了,便开始练习合体结构的汉字,这种汉字,需要掌握字的间架结构,对于刚刚学习的三岁孩子来说,难度很大。孟熠接受老师纠正的次数越来越多,孟太太对女儿也愈发冷淡,孟熠在第一次母亲冷硬的说不要紧、多练习的时候,就敏感的察觉到了,她学得更用心、练得更刻苦,握着笔的手也更加用力,常常还没写几个字,手心里就全是汗,汗湿的小手确实冰冷的。她喜欢孩子被老师指导,却不喜欢孩子被老师纠正,可是,不纠正错误,又怎么能算指导,分明是赞美。
      孟熠被老师纠正的次数越多,孟太太就让女儿去找老师指导的次数就越多,每一次,孟熠都像上断头台一般视死如归,可即使这样,心还是砰砰砰跳的厉害。随着孟熠上讲台次数的增多,孟太太的脸像是天,从最开始的艳阳高照,到后来的日暮黄昏,接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直到比黑夜还黑。
      那是练习“之”字的时候。“之”和“心”虽然是独体字,但认字容易,写字难,要想写的好看,更是难上加难。
      练习“心”字的时候,孟熠写了整整一个本,当然,有一大半是被孟太太撕下去的。老师说,“心”左右两个点要放低,还要展开,中间的点要挑高,底下的卧钩要平缓有力,如果弯折,字就毁了。孟太太压抑着自己,没有大声斥骂,每一次,老师纠正的时候,她都会在桌子下狠狠地掐女儿的大腿,白嫩的皮肤瞬间青紫,像是墨染了宣纸。不能打手板,老师在这里,未免越俎代庖,在写出的字不和她的心意的时候,把本子抢过来,撕掉那页纸,窝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孟熠晚上洗澡的时候,腿上一个个月牙形的青紫印记。这样掐人——只捏起一点点皮肉,最疼,这是她和孟太太心照不宣的在长期掐与被掐总结出来的。这种程度的伤造成的疼痛几乎近无,她甚至都不认为这种疼痛也可称之为疼痛。她更担心“之”字的练习,因为老师说,它比“心”字还难。孟熠不敢磨蹭,冲了冲就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她还要背英语单词,已经学到watermelon(西瓜)了,这个单词,她总是记不住。
      练习“之”字的时候,用了三个星期,两个本,多买了三支钢笔。
      “‘之’最后的捺画要下挑,结束的时候笔锋要出来,不能写成‘Z’。”
      “老师讲的不是很清楚了吗?你最后一笔为什么还写这么平?都要难看死了。”“死了”两个字像是咬出来的,孟太太扇了女儿一个耳光,头撞到了旁边的墙上,撞出沉闷的声响,让这个在沉闷夏日里本就寂静的教室更加寂静。孟太太抢过本子,把前面所有的页一把撕下,撕的四分五裂,狠狠掼到地上。“老师下课扫地的时候,碎纸片应该很不好清扫”孟熠心里想着,无声的说了句抱歉。然而,她对老师的歉意很快就像洒水车喷在柏油路面的水一样烟消云散了。
      一个耳光、几页纸平息不了孟太太的怒火。她拿起桌上的钢笔,用力甩了出去,“怎么别人能学会你就学不会,你比别人少什么了?我缺你什么了?供你吃供你穿,你算没算我养你这么大花多少钱?要不是为了你,我用得着在三伏天这么遭罪吗?”孟太太有文化,有教养,不骂人。“去把钢笔捡回来!”孟熠在心里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哭腔泄出。捡回来,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去捡回来。她甚至想,就这么快速的跑出去,跑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藏起来。把这些人通通甩到一旁,谁也不用理,也不用再忍受那些探寻的目光。她想问问妈妈,她丢掉的笔为什么还让自己去捡?丢掉了,不就是不想要的意思吗?但她没有问,她隐隐觉得,问了,情况会比现在更糟糕,虽然,她不知道,到底还能糟到什么地步。“我说你没听见啊,快去啊,我看你不要个死脸。”教室里鸦雀无声,连纸张飘向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孟熠独自在家练字的时候都没觉得这么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她知道,现在的安静是暴风雨来临前海面的平静,在她不在的时候,听不见、看不到的时候,他们会用低低的却足以让旁人听到的声音去描述她此时的难堪,他们会在她路过的时候,在她背后,三五成群,指指点点,苍蝇一样的嗡鸣,将充斥着整个夏天。此时此刻,她还不知道,这个场景,贯穿了她以后每一个夏天。她默默的起身,走出座位,经过一排排的同学和几个家长,一步一步挪向讲台。她从没感觉到像今天这样难堪,她甚至希望悬在头顶的那个老旧泛黄的风扇砸下来,砸到她的头上,砸得鲜血淋漓、脑浆迸裂,这样,她就可以结束这难堪的场面。可惜,她平平安安走到了讲台,她低着头,不让旁人看到她泛红的眼睛、红肿的脸颊,苦苦地维持着碎的不能再碎的尊严。一寸一寸,寻找被丢出去的钢笔。她在角落里捡起了沾上了灰和蜘蛛网的钢笔,站起身之前,努力把泪水逼回眼眶。一寸一寸,挪回了自己的座位。妈妈爱我,孟熠默念。
      “接着写,这节课写不好,下节课接着写,写不好,别想回家。”孟太太恨声说。
      那天,孟熠下午一时才回家。早上六时出发,七时到九时、九时到十一时。中指上的茧瘪了进去,没多久,又鼓了回来,比之前更大。那是新磨出的水泡。
      路过卖鸡蛋饼的小推车,孟太太买了一个,加蛋加肠,最贵的那种。阿姨下意识把做好的鸡蛋饼递给孟熠,孟太太一把夺过,“练成那样还有脸吃?养猪都比你划算,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给你,你就这么回报我?”一边付了钱。好贵,孟熠心里想,原来,还有十元钱的鸡蛋饼。孟太太只买四元钱的给她。
      孟太太边走边吃,鸡蛋饼的香味顺着风飘进了孟熠的鼻子。但她并不怎么饿,早上就没有吃,早就饿过劲了,她只是有一点发晕。何况,与她接下来的处境相比,饥饿简直是人间天堂!
      孟太太没有直接去公交车站,反而,领着女儿进了商场。孟熠努力让自己的脚踩到地面上,她感觉,自己一路飘了过来。
      “我今天脸都被你丢尽了,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这么丢脸。我像是被人扇了耳光一样,不像你,跟没事人似的,把脸扔在地上给别人踩。”一边说,一边把青菜扔进推车。孟熠默默的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回去的路上,孟熠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小心翼翼地把小书包递给妈妈。孟太太挎着手提包,厌恶地推开了女儿递过来的手,像怕沾染了病毒一样拿纸擦了擦手。孟熠咬着唇,再次递过去,手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购物袋太沉,把手勒出了深深的血痕,她举不稳书包。书包不沉,一个本、一支笔、几张字帖而已。并不是一定要妈妈帮着拎。只是,平时妈妈会帮她拎,如果,妈妈接过去了,就说明,妈妈原谅她了。这次,孟太太接了过去,远远的丢在地上。掀起的灰落在书包上,像个被抛弃的孩子,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孟熠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去,捡起书包,再次递过去。丢出、捡起、递过去,再丢出、捡起、递过去,再丢出、捡起,孟熠忘了自己捡了多少次,书包上粘了一层厚厚的灰,靠拾废品为生的老爷爷问他能不能给他。孟熠抱歉的摇了摇头,说,这个我没有打算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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