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叶藏

46、丁香

　　四
　　新的班级，最先开始的就是班级干部的选举，而众多职位里，最重要的就是班长。一个新的班级有许多事情亟待解决，还有学校的各种活动：运动会、艺术节、篮球赛等等，这些事情，不仅需要班长任劳任怨，更要求他有极强的组织能力。孟熠文静寡言、孟焕深沉少语，是以虽然他们二人成绩出众，高老师也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出任班长。她更属意孟熠做她的语文课代表、孟焕竞争学习委员。
　　而历史老师兰老师也想要孟熠做他的历史课代表。孟熠对人事一向懒散，她委婉拒绝了两个老师的好意。高老师只当她想专心学习，可兰老师却没想到她竟然会拒绝自己。他自认为风流倜傥，任教以来，他的课代表向来都是她们趋之若鹜的所在。他打算说服孟熠，可她心意已决，兰老师也只好另选他人。
　　兰璧曾在明德中学的初中部任教，那是孟熠初二那年的事情。那天天阴沉沉的，还笼罩着厚重的雾霾，天像要掉下来似的。
　　教学楼的大门紧闭，那节课老师难得没有拖堂，孟熠出来的时候走廊上人影寥寥。她前面是一个初一的新生，青春期的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发育早些。那个男孩瘦瘦小小，稚气未脱。兰圭璧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说：“把门打开。”那个男孩没听见，照旧走路。他猛地冲上前去把他一脚踹翻在地，大骂：“我让你把门打开你没听见啊，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骂过之后，他仍不解气，又上去在那个男孩身上补了几脚。那个男孩一言不发，站起来拍了拍衣裤就离开了。
　　孟熠觉得教书育人的老师不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们的班主任也会打人，那也仅限于那些顽劣成性的男生，所谓的“打”也不过是轻推几下而已。大多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中午，在回家的路上，孟熠再次遇到兰璧。他和几个男老师走在前面，大声说笑，话语间还夹杂着一个或两个字的“国粹”。当然，他的班主任偶尔也会说脏话，但，没有他脏。从那个时候起，孟熠对这个老师的印象便是脾气暴躁、“出口成脏”了。
　　当那个言行粗鲁的老师笑如春风地让她担任课代表的时候，她心里的安全线就已经拉响了警报。这个老师被她划分在敬而远之的范围里。
　　地理课上，吕老师正在为过几天的期末考试做准备。她讲着影响行业发展的因素，提到了国家政策。她说，这一点，百分之九十的简答题都适用。接着，她面带惋惜的跟同学们讲述她曾经的同事。
　　她也是一名地理老师，吕老师刚毕业的时候，她作为前辈很关照吕老师。那时，她怀孕了，是双胞胎，她的喜悦感染了吕老师。她和她的丈夫是二婚，各自都有一个孩子。她千辛万苦怀上了孩子，她年纪不小，属于高龄产妇，便推荐吕老师接替她的所教的班级。她在家仔细修养身体，准备评定职称的材料。
　　她被人举报了。当年，国家还没有开放二胎，公职人员是不允许生育多个孩子的，她和丈夫都是公职人员。那时，她已经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一边是苦苦期盼的孩子，一边是夫妻二人的工作，她进退维谷。如果生下孩子，他们二人就即将面临失业和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最后，她去医院做了引产手术。
　　孟熠听了很难受，她并不是怜悯谁，也不是谴责谁，只是为死亡的轻易而难过。
　　经过一个学期的时间，大家都适应了新的班级。高二开学，三三两两的同学凑在一起说笑。对于学生来说，放假与开学都是值得欣喜的。孟熠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和哥哥始终形影不离。唯一让她烦恼的，就是历史老师经常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
　　兰璧每天都会就当天所讲的章节出一份随堂小测，第二天收上来批阅。教导主任和教学校长知道后，在教师大会上重点褒奖他，说他诲人不倦、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孟熠的随堂小测大多接近满分，不是她聪慧过人，而是刚刚讲过的知识实在难以忘记。兰老师总是在自习的时候，让她帮忙批阅同学的卷子，再录取分数。课间的时候，也会让她来办公室取走作业，分发下去。
　　明德中学的考试难度颇高，这不仅是针对学生，对于想要来这里工作的教师也是一样的。能进来这里的，只有两种人：自己有实力和家里有实力。兰圭璧无疑是后者。
　　韩佳盈是历史课代表。她是一个穷学生，她有着其一切优点与缺点。她努力、要强、自尊、敏感，还有足以致命的美丽。穷人家女儿的美丽，就像亡命之徒的金银珠宝，令人羡艳，却只能带来灾难。在印度，只有婆罗门的女子会对自己美丽的容貌引以为傲。
　　花不知名分外娇，如果说孟熠是蓝色的鸢尾花，精致、易碎，那么韩佳盈就是路边的野花，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暗藏着一种力量。她就像扎根于瓦砾中的种子，即使缺少阳光、雨水，也依旧能开出花来。
　　做兰璧的历史课代表，是她唯一争取的事情。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年夏天，身上的工作服被汗水浸透牢牢地粘在皮肤上再闷出更多的汗水。空荡荡的胃和炎热的午后产生了化学反应，她感到阵阵晕眩。她不小心把酒水洒在了桌子上，她的道歉还未出口便被迎面扬了一脸辛辣的酒。眼睛因为强烈的刺激痛的睁不开，这时，一块干净的手帕温柔的拭过她的脸颊，像大海亲吻浪波。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到了那个温柔明朗的男子。
　　窗含西岭千秋雪。苏山很少有这样极致的飘雪。孟熠放下手中的书，跑到操场上。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花瞬间融化在她手心里，飘洒的雪花像是白玉碎了一地。她从颈间拿出叶熠纹送给她的吊坠，雪落在中间的红宝石上，融化，像是流了一滴泪。
　　她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回过头，面前站着的是李忠。李忠也选择了文科，却并没有跟孟熠分到一个班级，他的班级在孟熠的隔壁。她偶尔会看到他和他的女朋友一起走。不过，孟熠并不是因为这个才知道他的恋情的，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李忠告诉她的。那天，孟熠去他的班级里找人，当时班级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他倒坐在座位上看着孟熠，说，我谈恋爱了。孟熠笑着说，那我该说恭喜了。李忠一直盯着孟熠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用直白炽热的目光与孟熠对视，孟熠明白了那些若有若无的暗示并不是她的自以为是。迎着孟熠坦荡的视线，李忠率先移开了目光。
　　李忠走近孟熠，轻声说，我跟她分手了。孟熠在他开口前就知道了，因为，他们之前的那么多次偶遇，他都没有跟她说话。他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
　　“孟熠，我喜欢你。”
　　“你是跟别人打赌输了吗？”
　　“孟熠，你还是那么善解人意，从来不会让人难堪。”
　　“孟熠，我喜欢你，你其实是知道的，对吗？”
　　“我并没有所有人都喜欢我的自信。”
　　“但你感觉到了，对吗？”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吗？你说，她在别的学校。”
　　“如果没有，你还会和我成为朋友吗？”孟熠没有说话。“不会的，我了解你。如果，我不说自己有喜欢的女生，你是不会把我划分到安全的范围里的，更不会允许我的接近。我一边强调我属意他人，降低你的戒心，一边不断暗示，希望你可以回应。”
　　“对不起。”
　　“你并没有对不起我。其实，那天我骗了你，我并没有谈恋爱，那个女生当时在追求我。我对自己说，再试最后一次，只要你的笑容有一点点勉强，我就继续跟在你身后。可是没有，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知道这个消息后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你不懂我的暗示，只是你不想懂而已。我和那个女生在一起之后，我也曾尝试去喜欢她，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会想起你，觉得她不如你。”
　　“对不起，如果、”
　　“如果什么？”李忠打断她， “如果你知道，一定会跟我保持距离是吗？”孟熠没有回答，他说的是实话。“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对你说了这些话之后，你的反应了。我知道，我太普通了，我不高、不帅、学习成绩不好、也不能像别的男同学一样大手一挥买好几双成千上万的鞋子，我普通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我。我明知道结果，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总是想，万一呢？”孟熠心里酸酸的，喜欢一个人，总是悲大于喜的。那么多情侣，有几对是彼此相爱的？不过是相拥着寂寞罢了。爱而不得是常态，可她还是很难过，因为这样好的一个人，却不能得偿所愿。
　　“你还记得开学第一天我们曾在操场上遇到过吗？”看着孟熠脸上一片茫然之色，李忠就知道，她不记得了。他苦涩一笑，说“那时老师还没有排座位，开学前的军训我因病没有参加，所以，你当时并不认识我。那是一个雨天，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走向教学楼，我看着你在我前面撑着伞，不慌不忙。忽然，你回头看向我，我把这当成了心有灵犀。然后，你向我走来，把伞撑在我的上方，你冲我嫣然一笑，尽管我知道这仅仅代表你的善意，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把这理解为一见如故。我淋过很多的雨，但给我撑伞的只有你一个。”
　　听着李忠的话，孟熠想了起来。开学第一天的中午，她确实曾给一个人撑过伞。操场上，斑驳陆离的雨伞快速移动，可身后的同学却淋着雨徐步而行。记忆里，那个面带感激的少年逐渐与眼前的人重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