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曳七

2、眄睐生姿

　　“谢谢周鸣，你把我的桌子放下就好了，我可以自己推过去的。”
　　“小芙你帮我把书包放在这里就好了，我椅子马上摆好了。”
　　“谢谢秀秀，台历和笔筒可以放下来了。”

　　大清晨的，覃苏的声音就密密地将喻现裹挟。他默不作声地起身，替她把桌子搬到了自己的座位旁边，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今天是高三开学第一天，班主任李老师是一个相当年轻、很有主见的女老师，她一上来就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整个班级的座位打乱了重排。

　　而覃苏和喻现是整个班里唯一一对异性同桌。

　　原因无他，覃苏的理科非常强，文科完全拖后腿，几乎门门是班里的中下游；喻现则是文科出类拔萃，但是理科还差那么一截就能够拔尖了，在这个班里，只有覃苏能帮他提一提理科成绩。

　　覃苏对着喻现笑了一下，小梨涡若隐若现：“谢谢你呀。”

　　喻现只是神情浅淡地点点头，又将视线收回他的试题上了。

　　只是这一回他的心思不能完全收住，因为覃苏的周围实在是太吵了。

　　她的人缘太好，明明只是一次换座位，却有相当多的人前来帮忙，大半个班的男生女生都围在她的桌边。
　　覃苏神色中并没有不耐烦，相反，她对每一个人几乎都相当公允——给予了真挚的感谢，又对他们每个人都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真诚的笑容。

　　在这个班里，没有人对她有任何的恶感。

　　谢小芙经常和覃苏一起走，此刻见覃苏的座位和她离远了，眼眶里就汪了泪，难过地握着覃苏的手：“苏苏，我不想要离开你。”
　　覃苏就笑着哄她，一直说着漂亮话，只是她的每一句漂亮话都是发自肺腑，很快就将谢小芙哄得开心。

　　每一次都是这样。

　　女孩子之间闹了矛盾，她一个一个过去费劲儿地调解；
　　女孩子因为什么事伤心了，她就一个冷笑话一个冷笑话地往外蹦，非要看到她们笑出来不可；
　　倘若就是不笑，覃苏就会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弱点提到她们面前，认真地剖开——她天生五音不全，能将一首歌唱出千八百种调子，没有一种在原调上，能让人忍不住笑出声。

　　而她本身样貌就生得极好，温柔的眉尾处缀着一颗小小的痣，眼瞳中漾着一泓澄澈的水，不经意间向你投来一瞥时，很容易让人明白什么叫做“眄睐生姿”。

　　她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公平地给予他们所有的善意；她也被每个人公平地喜爱着。

　　早读的铃声催促着所有人安静，覃苏按照惯例，抽出了地理课本，“啪叽”一声盖在了脸上，整个人躲在书下的阴影里，困意逐渐上泛。
　　喻现的动作顿了顿，并不打算管。

　　班主任的夺命高跟鞋声急促地在走廊上敲响，覃苏伸出两截瘦削的手腕，白得几乎反光——然后把地理书好好地立起来，整个人还是掩藏在书的后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一寸。

　　高跟鞋声越来越近，喻现岿然不动，覃苏已经要被困意泡发了，马上要长出芽来；偏偏李老师一把抽起了覃苏的地理必修一，眼神堪称凶恶地瞪着喻现：“你为什么让她睡觉？”

　　喻现缓缓抬头：“……？”

　　李老师的眉毛此刻高高挑起，神情有点不耐，但还是忍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你的同桌现在这样，你应该有所表示吧？”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从前方往后挪，嘴上还在念着课本，不过每个人的眉宇中都填满了担忧之色。

　　空调的调控器装在喻现左侧的墙壁上。他思忖了一会儿，把温度调高了两度。
　　“她不会冻感冒的。”喻现确信。

　　哄笑声从前面传来，很快延伸到了整个班，法不责众，李老师只是眼神凶狠地扫视一圈，所有的笑声一瞬间销声匿迹。

　　李老师从来没觉得喻现不懂事过，这一回却是实实在在要被气笑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把她推醒，让她上课好好听讲，好好读书背书。”

　　喻现垂眸，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但李老师怀疑他在心里疑惑，为什么他们两个要被捆绑成一个利益共同体。

　　“你们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老师懒得多解释，然后一中指敲在覃苏的脑门儿上，“起床了，在我的班级里，你别想摸鱼。”
　　方才打着小九九的覃苏摸摸自己的发顶，对李老师讨好地笑了一下，然后看上去很乖地应和了一声：“喔。”

　　然后老师一走，覃苏就打了个呵欠，偷偷摸摸地眯上了眼睛。
　　立着的书本上，刚好翻到了地球运动的章节，晨昏线恰好被她顶在了脑门儿上。

　　两人的校服全都挂在椅背上，这会儿被覃苏调整睡姿的动作弄得一震，齐齐掉在了地上。喻现俯身去捡，再好好地把覃苏的校服一并挂回了椅背。

　　前面有同学觉得热，传来小纸条让喻现把空调往下调低两度。
　　喻现往下摁了两下，发现余光里的覃苏迷迷瞪瞪地将椅背上的校服一捞，随随便便地拢成一团抱住，像是这样能够成功取暖。

　　早读的时间十分漫长，而下课铃声解救了每一个在书海中沉沉浮浮、昏昏欲睡的高三学子。他们欢呼一声，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准备参加高三开学的第一次动员大会。

　　四班人站在走廊上的时候还乱成一团，大家闹哄哄地在快速穿校服，男生把没理平的领子翻下来，女生检查每个袖口的扣子是不是已经扣到最合适的位置。

　　由于校服改版，新校服看上去是清一色的蓝，男生和女生校服外套唯一的区别是后背印着的字母。
　　放眼望向操场，一片蔚蓝色，高高低低的人群，像是起起伏伏的浪潮，又似一望无际的湛蓝苍穹。

　　只有覃苏一把将睡出来的呆毛按下去，然后对着谢小芙甜甜地笑，怀里一团校服外套泛着淡淡的清香，还沾着她的体温。

　　“苏苏，快把外套穿起来，教导主任站在操场入口检查呢！”谢小芙眼见着要走到入口了，着急地开始催促。

　　覃苏将谢小芙的校服口袋拍了拍，让它看起来没那么鼓胀之后，才慢吞吞地穿起了自己的校服外套。

　　但是在她穿着的过程中，感觉有点不对。
　　因为这校服实在是太宽大了，不太合身。

　　清冽的洗衣粉的香味散开，包裹着她每一寸，明明是有些拙劣的香味，可她却感到沉迷。

　　下一秒，她立时反应过来——这真的不是她的校服外套！
　　她家的洗衣凝珠并不是这个味道，虽然气味闻着也舒适，但是根本不是这种朴实的、让人放松的香味。

　　教导主任近在眼前，覃苏终于迟来地感到紧张，心里默默祈祷着教导主任千万不要把她单独拎出来——

　　“那个头上带紫色发圈的女生，出列！”教导主任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开放着音乐的广播声，“说你呢，停下！”

　　覃苏僵硬地一寸寸回头，教导主任鹰隼般的目光同她对上。
　　从小到大，覃苏虽然各种爱摸鱼，但是她为数不多的原则之一就是不去招惹管纪律的老师，而教导主任又在她的“高危”名单上做上了高亮标记。

　　“你为什么穿了男生的校服！”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小半个操场上响起的广播声，“你自己的校服呢！”

　　覃苏的脑子一瞬间清明：是了，四班同学没人会无聊捉弄她，只有可能是拿错了。尽管怎么拿错的她并不清楚，但拿错的这个对象，最大的概率就是她的新同桌。

　　她倏然想起喻现早上盖在地理课本下的演讲稿——他似乎还在修改，一边修改一边默读，显然是要上台发言的。

　　更遑论覃苏的词典里从来没有把朋友供出来的习惯，因此只是道：“……早上的时候，我有点困，脑子不太清醒，拿错了。”

　　就在他们讲话的期间，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上来，温度又要往上窜一窜。
　　底下的同学开始躁动，不少人都想要将校服外套脱下。

　　偏偏宁中格外形式主义，动员大会这种活动都要求把校服穿好，来一场无人机拍摄，以此做之后的招生宣传。

　　四班很多人都在往覃苏这个方向看，不少人的目光里是真实的担忧。

　　喻现站在队伍最末，目光凝在覃苏的校服上，想起自己由于要发言，是唯一一个有特权只穿白衬衫、无需穿校服外套的人。
　　而覃苏的窘境算是他一手造成的。

　　“胡老师，”喻现从队伍里出列，穿过鲜红的塑胶跑道，走到低矮的常青灌丛旁，“我的最新版演讲稿忘拿了，我想回教室拿一下。”

　　教导主任对喻现格外偏爱——他知道喻现的家庭状况，又被他好学的精神折服，所以点点头。

　　没想到喻现还没走：“胡老师，她是我的新同桌，早上的时候我不小心拿错了校服，她以为剩下的就是她的那件。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实在抱歉。”

　　他的目光看上去很诚恳，显然并没有撒谎。

　　教导主任的目光缓和了许多，随即开口：“那这个女同学就归队，喻现，你顺便把她的校服拿过来，否则无人机拍起来就她一个人的字母不一样，这怎么合适。”

　　覃苏在心里默默吐槽：全都是一片蓝，这怎么可能看得清嘛。

　　喻现的目光和覃苏对上了。
　　女孩子站在教导主任的身后，对他露出了一个笑，甜的连梨涡都出来了。

　　喻现只是瞥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往四班的方向走去。

　　他其实没有忘记稿子，最新版的也早就被他烂熟于心。
　　只是她所遭受的训斥是因他而起，所以他格外不安。

　　无论是谁，只要因他犯错，他都会走这一趟的。

　　覃苏换回了外套，站在主席台底下，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听着喻现的演讲。
　　她本来想将他的校服外套放在地上，毕竟没有多余的手来拿；却又觉得这样做不礼貌也不干净，并且拍摄的时候很容易拍到地上蓝蓝的一坨东西。

　　她想了想，把喻现的校服外套重新穿上，然后又把自己的校服外套穿在喻现的校服外套上。

　　……台上的喻现流畅无比的演讲莫名卡顿了一下，所有人都感觉到了。
　　不过好在他很快就将这个失误补救。

　　他的演讲并不长，拯救了整个操场的同学们免受太阳炙烤之苦。
　　在他走回四班队列里后，整个四班包括其他班同学都目睹了一场好戏。

　　喻现言简意赅：“现在可以了，脱。”

　　其他班同学：“？”

　　覃苏乖乖地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

　　其他班同学：“？？”

　　里面赫然是喻现的校服外套！

　　其他班同学：“？？？”

　　覃苏把沾满了她的体温的、却是属于他的校服外套脱给了喻现，而喻现面不改色地穿上了。

　　其他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