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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六岁的月亮 ...

  •   01.
      我来佛山是受人所托。
      朋友在纽约做生意,客户是名早已移民的华裔。合同谈妥后两人闲聊,他才了解到这客户家有八十岁老母,佛山人,乡愁浓得难以化解。俗话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舞狮,这客户的母亲也在年轻时从唐人街淘得一颗制作精美的狮头。

      然而时光荏苒,狮头早已破败不堪。扎狮头这手艺在国内都逐渐失传,更何况跨越了浩瀚的太平洋?老人日日垂泪,感慨狮头的朽烂,也感慨与故乡渐行渐远。我这朋友趁着酒劲将事情揽下,做出将狮头修复如初的承诺。

      他这承诺是借了酒意,接到客户快递来的狮头时,才惊出一身冷汗。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他几番打听,终于查出这狮头的制式酷似佛山著名的戎家狮。

      戎家人低调,狮头有价无市。好在商人的关系网三教九流,最后是个姓魏的演员帮他与戎家牵了线。
      再然后,这狮头就漂洋过海,到了我手上。

      以前出差也到过广州,佛山却还是第一次来。不过开车几十公里,街道却变得清净了许多。到最后,路窄得不能再开,司机放我下车,指出一条只能步行的小巷。

      许是围墙高耸,我一踏入小巷,便再听不见半分喧嚣。然而推开木门的刹那,便有虎啸一般的呼和声传入耳中。

      门前有两只狮子伏地静坐,锣鼓声一响,便跟着鼓点上下翻滚。而堂屋前立了十多个白衫黑裤的年轻男孩,随着教练的号令挥拳踢腿。那教练背对着我,黑衣黑裤,身材削瘦,气度像个隐居田野的侠客。

      我一时语塞,狮头分明拎在手中,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直到那教练回身看到我,才招呼道:“您到了?前院用作练狮,戎家人住在屋后。路上可否辛苦?”

      我点头,又摇头,随着他进到堂屋深处。来前我也听说过戎家狮的名号,更听过这第五代传人的许多传说。最传奇的一点,或许就是……

      她是个女人。

      尽管四十多岁了,但戎梅筠眉眼里仍藏着少女般的纯真。她手上有颗扎到一半的狮头,单看到那密密麻麻的骨架,我便油然升起一股敬佩。

      那黑衣教练将狮头送到她桌上,望着她认真的神色笑了笑,便离开了院落。我不敢打搅,直等到日头偏西,她放下手中竹篾,才抬头瞧见了我。

      “您是魏小姐联系来的吧?怎么不叫我?”她慌忙来与我寒暄,“我扎起狮头就什么都听不到,您等久了吧?”

      我摇摇头,示意她桌上的狮头。戎梅筠只扫了几眼,便下了定论。

      “这手法的确是我们家的。早年戎家有批狮头卖到了纽约,你拿来的,应当就是那批中的一个。”
      “那……还能修吗?”

      她笑了:“魏小姐和我家是什么交情?这狮头就算修不好,我也得照原样重做一个。”
      那就好,我送了口气。然而天色已晚,戎梅筠整齐手中活计,招呼道:“你路上奔波,我先带你去填饱肚子。”

      舞狮是江湖行当,这戎梅筠做狮头扎作的,行事也颇有江湖气。我俩吃饭时聊得投缘,她忽然兴起,硬是要把我拽回方才的后院,选一只中意的狮头作纪念。

      偌大个庭院,悬挂的狮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挑得眼晕,忽然被一只额前点了红梅的狮头吸引了注意。

      戎家人守旧,传统花纹不过那么几种,这朵红梅可算是十分蹊跷。我刚想伸手拿,戎梅筠便赶了过来,很抱歉地说:“这个、这个可是不能送的。而且年头久了,也不大结实。”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已摸透了戎梅筠的脾性,故意与她打趣:“这个、这个我也没想要。不过梅筠姐你这样紧张,倒搞得我很好奇了。”

      她被我的样子逗得大笑,笑过后,神色竟变得有些恍惚了。

      她说:“这红梅狮,是我出师后的第一只狮头。本来,是要送给一个人的。”

      夜幕倾泻,洗去了岭南白日的燥热。檐角的石兽伏低身子,与我一同静默地聆听。

      02.
      1993年,佛山。

      岭南的夏天热到人浑身发汗,仍在烈日下坚守的,除了卖凉茶的老太,便是明义堂的一干舞狮少年了。

      师父早上发过话,马步扎到12点才能休息。时钟还差了十几分,有几个少年便站不住了。

      队伍按辈排序,站在最前面的是戚耀武和陈子杰。明义堂重建后,他俩是师父最早收来的徒弟。如今名义堂出去比赛,他们也是搭档最默契的狮头狮尾。师弟们的议论声逐渐嘈杂,陈子杰伸着耳朵听了会儿,也向戚耀武传起小话:“耀武,师父定的新狮头好像到了。而且那扎狮头的师父从乡下搬来了佛山,卡车正在后院卸货呢。”

      戚耀武“嗯”了一声,马步虽扎得纹丝不动,但心也有点飞了。那可是新狮头啊,还是名声在外的戎家狮,耍起来不知要多威风。

      只可惜他现在……

      分针又往前转了转,终于有师弟耐不住性子了。有人呼啸一声,一群人便散了队形,朝期盼已久的新狮头冲去。陈子杰也站不住了,捞住戚耀武的脖子,硬是将他也拽去了后院。

      八只新狮头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每一只都是做工精美,栩栩如生。师弟们一哄而上,几乎因为抢夺喜欢的狮头而打起来。

      正哄闹着,门里走出来个小姑娘,齐头帘,马尾辫,一双眼睛乌黑发亮——这是十六岁的戎梅筠。看到狮头被扔来扔去,她一下急了:“你们干什么!这狮头是要给钟教练验货的,你们不要弄乱了呀!”

      十几岁的毛头小子,闹起来哪听旁人管束。戎梅筠又喊了几声,眼里几乎要蓄起泪来。正慌着,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喊道:“都把狮头放回去!”

      她一转头,看到了戚耀武。

      真怪,这少年分明也没比别人大几岁,身上却带着股凛然的威严。被他吼了一声后,几个师弟乖乖放下了狮头。还有几个恋恋不舍的,也被他的眼刀吓得不敢拖延。八个狮头各归各位,一片寂静里,却有人嘟囔了一句:“神气什么,连桩都不敢上的胆小鬼。”

      仿若水入热油,又被锅盖闷住了爆裂声。即便院子里一片安静,大家也能感到空气里流动的不安。不等戚耀武说话,陈子杰先站出来了。

      “刚才谁说的?”
      没人回答。

      戚耀武拽了下陈子杰,却被对方狠狠甩开。他腿一岔,右手指向人群,一字一顿地问:“谁、说、的,站、出、来。”

      无论这说话的是谁,一会怕是都不会好过了。戎梅筠觉出不安,刚想去找大人,便看到钟教练从侧门走了进来。

      这下,陈子杰和戚耀武的神色和师弟们一起凝固了。

      钟教练愣了一下,又看了下手表,脸色迅速阴沉下去。离十二点还差五分钟,这帮小子偷懒被他抓了个现行。

      他环顾了一圈庭院——和他的气场比起来,戚耀武刚才简直就是一只毛还没长全的雏狮。
      “还用我说吗?”他的手指向门外,“午饭不要吃了,跳台阶去吧。下午的量,再加训一百个来回。”

      戎梅筠肯定自己听见了少年们内心的哀嚎。

      然而钟教练说话向来不打折扣,少年们愣了一会,也就灰溜溜地列队去往跳台阶的公园。戚耀武和陈子杰走在最后,路过戎梅筠身边时,她低声说:“谢谢。”

      戚耀武愣了一下,被陈子杰推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他回头冲她笑笑,眼睛亮亮的,倒也不显得凶狠了。

      戎梅筠目送他离开,舒出一口长气。转过身,钟教练也点好了狮头,将她送出了明义堂的大门。不远处便是新家,钟教练感慨道:“这下,舞狮的和做狮的变成了邻居。两家有个库房是共用的,我们以后可要常常见到了。”

      戎梅筠应了一声,朝新家的方向走去。走着走着,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她今天很开心,搬了新家,又认识了一个眼睛亮亮的舞狮少年。可是……

      可是为什么,他的师弟说他是胆小鬼呢?

      03.
      他们果然常常见到。

      明义堂本就不大,新狮头到后,空间显而易见得狭窄起来。再加上屋子太潮,钟教练便把许多东西挪到了与戎家共用的库房。经常是梅筠正坐在屋前给狮头上色,戚耀武他们便叮叮当当的回来了。
      一进一出,说上两句话,也就熟悉了。

      夏天快过完时,有人来戎家订了一批狮头。人手不够,梅筠除了上色,也开始帮着父亲给狮头扎骨架。

      狮头四步,“扎”是最耗时的。手艺人将竹篾打磨光滑,通过火烧将其弯曲,再编出整个狮头的支架。那天她做这步时正赶上戚耀武来,她听着他和师兄弟们打打闹闹,一不小心就被竹篾扎了手。

      倒刺深深嵌进肉里,梅筠疼得只抽冷气。以前也被扎过,这么深倒还是第一次。身边又是一片嘈杂,她估摸着舞狮队的人都走了,便溜进库房找镊子。

      一进门,戚耀武正坐在地上绑鞋带,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她绞尽脑汁组织语言,“你还没走啊?”
      “还没呢,”戚耀武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颇为好笑,“你来干什么?
      “我找镊子。”

      镊子在工具箱里,戚耀武对这儿熟,转身便帮她翻了出来。她食指剧痛,僵着手腕去接镊子,被对方看出异样。
      “手怎么了?”
      “竹篾……有倒刺。”
      戚耀武“嘶”了一声。虽然他练舞狮时磕磕碰碰都是常事,但是“倒刺”这两个字,听起来……好像是一种不一样的疼法!

      他蹲到梅筠身边,开始看她拔倒刺。然而镊子和倒刺你来我往,谁也不愿屈服于谁。戚耀武看得不耐烦,竟一把握住了梅筠的手。

      气温像是陡然升高了。

      戚耀武的手好大,微微一张就可以把她的手覆在手掌里。他的掌心是练舞狮时磨出的茧子,与她的手背摩挲时,带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然而戚耀武对少女的旖旎心思全然不知,只是喊道:“快快快,上镊子,倒刺被我挤出来了!”
      梅筠哭笑不得,一边用镊子挑出倒刺,一边心想:天下还有比戚耀武更傻的男孩吗?
      人第一次遇到爱,总是笨拙而迟钝的。

      从前,戎梅筠一心一意扎狮头,要把父亲的手艺传下去。如今,狮头仍在扎,但梅筠的心思已分了一半给戚耀武。舞狮队训练时,她变着法的去明义堂偷看。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问题——
      戚耀武,真的不上梅花桩。

      那天师弟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每当舞狮队的几个大孩子去梅花桩上练习时,戚耀武仍是默默重复着地面动作。有一次,梅筠甚至听到他让陈子杰另找一个搭档——毕竟舞狮这件事,一个人上不了桩,另一个也会被拖累。

      然而陈子杰很有义气地拍了拍胸膛:“耀武,我就和你搭档。除了你之外,我谁的狮尾也不屑做,我就等你上桩!”

      然而陈子杰能等,钟教练却等不得了。狮队已经报名了三个月后马来西亚的狮王大会,如果戚耀武一直不上梅花桩,他必须换人。

      这些话,或许连陈子杰都不知道,因为他们都是戎梅筠偷听到的——她发现钟教练习惯在库房后边骂人。

      掌握了这个规律,打探消息就变得轻易了许多。
      那天钟教练大约是真急了,和戚耀武在库房后谈到深夜。戎梅筠听得都快睡着时,钟教练忽的吼了一句:“戚耀武!你好好想想,你这辈子除了舞狮,还有没有别的活法!你不上桩,明天就滚回岛上!”
      岛上?
      戎梅筠一愣,随即听到了钟教练离开的脚步声。对方来得及太急,她慌忙躲避,却没想到从面向戚耀武的那一侧摔了出去。
      舞狮少年与制狮少女面面相觑,半晌,梅筠才发现他眼里有泪。

      戚耀武哭,钟教练没见过,陈子杰没见过,连他父母或许都许多年没再见过,却被戎梅筠撞了个正着。梅筠这才想起来,他平日总是装得像个大人,其实也才十六岁罢了。
      但是他哭得不可怜,还有点可爱。看见戎梅筠的刹那,他擦了下眼,慌忙说:“别说出去。”
      “不说不说,”戎梅筠小心地站到他身旁,“但是我不说,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敢上桩?还有……什么叫,回岛上?”

      戚耀武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轻声问:“你听过……禤州岛吗?”
      梅筠愣了愣,耳边忽然响起一首当地流传已久的歌谣:有女不嫁禤州岛,又怕水来又没粮,交通不便成孤岛,一年难见爹和娘。

      04.
      戚耀武是禤州岛人。
      孤悬浔江之中的一座岛,多年来只能水路进出。如今想起岛上的日子,戚耀武唯一能记起来的,也只有父母和那间一下雨便泥泞不堪的家而已。
      也不能说穷,因为家家都穷。更让人压抑的,或许是那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岛上有一片银沙滩,戚耀武那时唯一的娱乐,就是坐在岸边看来往的船只。
      他知道坐上船,跨过河,对岸有他想要的人生。
      只是他永远也够不到罢了。
      钟教练是在他十二岁那年来到岛上的,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喧天的锣鼓和色彩斑斓的狮头。消息传遍了禤州岛,人们说,佛山在筹办一直舞狮队,钟教练是来岛上选人的。
      如果人生是滔滔的江水,那戚耀武的人生从那天起流向了另一道河流。钟教练看上了他,食宿全免,允诺带他去佛山舞狮。他永远记得那天,总教练弯腰与他平视,语气里是万分的笃定:
      “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舞狮头的料子。”
      钟教练慧眼,他确实有天分,训练也刻苦。后来陈子杰来了,两个人成了默契的搭档,第三年就从国外捧回一座奖杯。这是明义堂第一次得奖,电视台甚至派了人来采访,戚耀武还偷偷问记者禤州岛能否收到信号。
      钟教练欣慰,却也担忧。
      钟耀武的确是棵好苗子,天分和身体素质都远超他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天赋,他练狮三年,还从桩上摔下来过。但“摔桩”,是每个舞狮运动员必须经历的事。若是练习初期就摔桩,桩低,动作也简单,一般不会摔出大事。但像戚耀武这种已经开始挑战高难度动作的,若是再摔一下,可就不是儿戏了。
      因为摔桩而放弃舞狮的,大有人在。
      于是戚耀武一日不摔,钟教练的心就一日提着。时间久了,他都觉得自己可笑——哪有教练成日盼着徒弟摔桩的。再加上戚耀武从未出过岔子,他便安慰自己,或许这孩子就是有祖师爷庇佑,舞狮一生,一生平安。
      意外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
      舞狮队出去表演,场地都是要自己布置的。那日不知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一向牢固的梅花桩竟在戚耀武跃上时倒了。桩高三米,再加上戚耀武下坠时的冲力,连远处的观众都听得一声巨响。陈子杰倒是稳住了身形,但当他跃下高桩去扶戚耀武时,声音都急得有些变调。
      “教练!”他用手捂着戚耀武的额头喊,“耀武晕过去了!”
      戚耀武这人,要么不出事,一出就是大事。他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再回来时,就不敢上桩了。

      06.
      夜色微凉,戎梅筠听得入神。一个人心里怎么能装这么多事儿呢?对命运的不甘,对师父的愧疚,对舞狮的恐惧与向往。她家传艺五代,“制狮”于她是理所应当,“舞狮”于他却是“唯一的活法”。
      沉默很久后,梅筠说:“你不想回岛上了,对吧?”
      “当然不想。”
      “那就来试试。”
      试什么?戚耀武一时茫然,只知在戎梅筠的带领下往梅花桩和花坛边铺了不少垫子。两人忙活了半晌,戎梅筠指挥他:“你先从花坛往后倒。”
      花坛不过二十厘米,即便戚耀武畏高,这也还不算什么。倒了几次后,戚耀武便知道她的意思了。
      以毒攻毒。
      他怕摔,那就让他摔。从花坛的高度,到水缸的高度,再到梅花桩的高度。台下铺着好几层垫子,戚耀武仰面倒进去时,只会觉得陷进柔软的棉花。
      他一次一次的仰面摔进垫子,习惯了一个高度,便换到更高的地方。很快,他开始出汗,他也知道自己即将抵达最高的梅花桩。
      也是他摔下来的那根。
      他的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眼睛生疼。他开始犹豫,也开始抗拒。
      第八次爬桩失败后,他闭了闭眼,说:“梅筠,明天再试吧。”
      站都不敢站上去,更何况摔下来呢?那天的场景反复在他眼前重演——观众很远,地面很近,他能听见血液粘稠的流动声。陈子杰在喊他,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有后脑钻心的疼。他闭上眼,感觉自己要睡过去了,要永远的睡去了……
      然而再睁开眼时,戚耀武大惊失色。
      “梅筠!你干什么!”他跳起身,慌张地看着梅花桩顶。戎梅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爬了上去,正在最高处摇摇欲坠。
      “你马步都没扎过,去桩上做什么!”戚耀武急得团团转,“你别动,我上去带你下来!”
      然而高处的戎梅筠闭上了眼,张开了双臂。
      戚耀武瞬间明白她要做什么,他几乎是吼起来:“梅筠,太高了!”
      戎梅筠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他听到她轻声问:“会死吗?”
      不等戚耀武反应,她便朝后直直的倒下了。
      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但那么长的时间,却不够戚耀武做出任何反应。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倒进垫子里,发出“嘭”的一声。
      还是太高,她也没经验,摔得眼前一黑。戚耀武冲过去大喊道:“你是不是疯了!”
      戎梅筠倒是慢悠悠地坐起来,朝他转了转身子,示意四肢完好。
      她说:“你看,不会死。”
      顿了顿,她又说:“可是现在让你回禤州岛,让你再也不能舞狮……那比死了还难受吧。”
      戚耀武愣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他说:“对,比死了还难受。”
      第二天练功时,戚耀武的恐高症出乎意料地好了。师弟们交头接耳,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连钟教练都百思不得其解。
      只有那天的月亮知道,十六岁的戎梅筠从最高的梅花桩上仰面落下,姿态勇敢而无畏。

      07.
      重新踏上高桩的戚耀武,是战无不胜的狮子。
      大赛在即,他们训练的强度更大了。而戎梅筠学艺满三年,也将迎来自己出狮的那一天。父亲为了锻炼她,竟然要她全权负责钟教练新订的狮头。
      梅筠连连推脱。她自认技术不精,做的都是残次品。然而逃避责任的当晚,戚耀武竟然来了。
      他一进门就是兴师问罪:“戎梅筠,你为什么不做钟教练要的狮头?”
      “拜托,我刚出师,”戎梅筠叫苦连天,“学了这么久,还没独立做过狮头。钟教练要求那么高,我要是弄砸了怎么办?”
      “可是人总有第一次,而且、而且……”戚耀武嗫嚅许久,才把后半句话说完,“而且这狮头,其实是给我用的。我和陈子杰去比赛,教练说……给我们特制一个新狮头。”
      给人比赛用,戎梅筠更不敢接了。然而戚耀武在这件事上简直是锲而不舍,上门比吃饭都勤,终于把这档交易谈了下来。他说,只要戎梅筠答应给他做狮头,他就一定拿冠军。
      “吹牛,”戎梅筠答应是答应,可没把他的话放心上,“我听说这比赛高手可多了,普通人连决赛都进不了。”
      “我又不是普通人,”戚耀武信誓旦旦,“你做狮头,我就拿冠军,一言为定。”
      作为“戎家狮”的第五代传人,戎梅筠后来做了狮头千百个。但自己第一个独立完成的狮头,是为戚耀武做的。那是头传统的“关公狮”,通体赤红,舞起来犹如一团烈火。唯一与旧制不同的是,它头顶的白色花纹上缀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那是戎梅筠的“梅”,她将它点在戚耀武所用的狮头上,当做对他的庇佑。

      08.
      明义堂在国外的舞狮大赛夺魁,是连钟教练都没想到的事。
      正如梅筠所说,这场比赛都是高手,国内的队伍早年连决赛都没进过。然而戚耀武和陈子杰横空出世,每一个无视地心引力的动作都让裁判倒吸冷气。两人最后同步从高桩上翻下来时,别的队伍便知道了这次比赛的结局。
      然而比赛并没有被转播,于是梅筠只能坐在电话旁等消息。迟迟不来的电话让她脑补了一万种负面情况,以至于铃声响起的瞬间,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然后她听到戚耀武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海洋传来,他说:“梅筠,我们赢啦!我们是冠军!”
      紧接着,他又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我不是普通人,本大侠从不让女人失望。”
      戎梅筠笑得脸都痛了。
      好消息还在后面。
      一个导演在筹备一部功夫电影,里面有大量的舞狮镜头。这场比赛让他看上了戎家狮,高价请戎家人到□□电影制作道具。而包括戚耀武在内的许多舞狮少年,也被他请去做了群演。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去坐火车,连人带行李占了大半个车厢。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过分嘈杂,到了午夜才算安静下来。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梅筠在半梦半醒间被戚耀武叫下车铺。
      “干什么?”她问。
      “看星星。”
      他带她穿过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又轻而易举地撬开了车厢尽头的锁。往出望,铁轨无限延长,而列车穿行在群山之间。
      没有灯,只有满天星光。
      梅筠说:“我还没去过北京呢。”
      戚耀武说:“我也没去过,你去了想做什么?”
      她也想不出什么。犹豫了许久,说:“长城吧,我想爬长城。你呢?”
      戚耀武说:“我?我没什么想的,那就陪你爬长城吧。”
      山川倒退,故乡远去,他们当真没想到,去了北京一个月,整个剧组哪也没去成。
      太忙了,钱真难赚。导演需要的狮子数以千记,更何况一些武打镜头是边拍边毁。梅筠日夜赶工也完不成指标,而戚耀武这种专业群演则得时刻待命。熬到后面,女主演和导演大发雷霆。
      那女演员姓魏,嗓门和脾气一般大,骂得导演偃旗息鼓。得了半日休整后,有人忙着补觉,魏姑娘却招呼了一车人陪她去看长城。
      戚耀武将忙于扎狮头的梅筠硬拖上了魏姑娘的车。
      不到长城非好汉,戚耀武很骄傲,因为自己终于成了“好汉”。登高望风时,同行的摄影师叫他们回头,然后迅速按下了快门。镜头里有烈烈的长风,他和梅筠并肩站着,身后是望不到尽头的太行山脉。
      戚耀武很庆幸他们那天去了长城,因为直到电影结束,他们都没时间再去别的地方。北京之行尚算顺利,硬说有什么意外,便是副导演在临走时递给他一张名片。
      “靠谱的武术演员难找,”他朝他做出打电话的手势,“下次来了北京找我,有合适角色我就给你牵线。”
      戚耀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把名片塞进胸前的口袋。名片有塑封,硬邦邦的,硌得他怪难受。
      刚回到佛山时,戚耀武和师弟们都很亢奋。那时候大多数人还从未走出过广东,他们便到各处去吹嘘在北京的见闻。演出费用到账后,众人更加膨胀。戚耀武买了一大箱礼物,说要回禤州岛探望父母。
      富贵不归乡,如衣锦夜行。戚耀武这一趟不仅是看父母,也是给别人看。这些年他陆续给家里寄钱,房子已经不比以前破旧了。但住惯了砖瓦房,他还是被不时掉落的墙皮弄得浑身不自在。
      或许让他更不自在的,是家里压抑的气氛。
      墙壁是泥砌的,黄泥上有许多凹坑。什么都是一个:一张桌,一条板凳,一张床,一面镜子……
      一切都是刚刚够活着,那“活着”就够了吗?母亲的脸是蜡黄的,他印象里那张脸就没有红润过。他总想带她去医院检查身体,可她总是推脱。说来说去,不过是一个“钱”字。
      他给他们带来礼物,他们很高兴,但还是怯怯的嘱咐他:在外面要好好吃饭,不用惦记家里,父母帮不上你也不会耽误你……
      空气忽然变得很粘稠,戚耀武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丢下父母和前来看热闹的邻居,不管不顾地冲去了儿时那片沙滩。小时候,他以为到了对岸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可现在看来,一切都还远远不够。
      他想把父母带离这座岛,他想赚更多的钱,他……他得去,比对岸更远的地方。
      有些心思,种下了,就能像野火般烧起来。
      戚耀武变得漫不经心起来,然而舞狮这事,漫不经心能要命。几次险些失误后,陈子杰不干了。
      “你在哪?戚耀武,你在哪?”他戳着他胸口质问,“你站的是梅花桩,踏错一步会死人的!要死自己死,别带着我掉下去!”
      陈子杰骂了他一顿,然后便请假回家探望父母了。戚耀武一个人恹恹地练习,又被钟教练一顿训斥。
      “你是狮子,不是丧家犬!”钟教练用竹竿敲他塌下的肩,“你这样也配做狮王?垂头丧气,真是丢脸!”
      戚耀武一声不吭地挨打,忽然说了一句:“师父,做狮子好难。”
      “当然难!”钟教练声如洪钟,“做人都难,做狮子当然更难!你今天就在这里想,想好了再吃饭!”
      他往日都是老实挨训,那天却突然很厌烦。他把竹竿从肩上拨开,又把狮头掼到了地上。
      “做狮子有什么用?”他看着钟教练,“我能做一辈子狮子吗?做狮子能把我妈的病治好吗?”
      两只狮子怒视着对方,一老一少。
      对峙许久,戚耀武说:“师父,我不做狮子了,我要去做人。”

      09.
      堂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拍着桌子大骂:“男人!梅筠姐,这就是男人!气死我了!”
      戎梅筠看着我发怒,边看边笑。等我骂够了,她递给我杯水,语气慢悠悠的:“气什么,我都不气。”
      我把杯子狠狠一放:“这你都不气?”
      “我不气,”戎梅筠俏皮地说,“人呐,不怕走错路,回来就好。后面的事,让他自己讲给你,好不好?”
      自己?
      我一愣,听见身后有人在笑。回过头时,那个一身黑衣的教练背着手看我,神色很威严。
      “你也不必每次都讲我的混账事迹。”
      戎梅筠笑得可谓是幸灾乐祸:“怎么,那不是你?‘师父,我要做人!’讲出这种话,就是要被笑一辈子。”
      “等下!”我一挥手,喊下暂停,“您……您就是戚耀武啊?”

      09.
      戚耀武感到后悔,是一年以后的事。
      刚到北京时,那副导演当真给了他几个角色。钱不算多,但和舞狮时比起来,已是相当的富裕。同住的几个都是群演,一群人到了晚上就吆五喝六的去打牌,戚耀武身在其中,也不好总是推辞。
      钱被分成了两份,一份寄回家,一份用来玩乐。然而没有戏拍后,他就变得紧巴巴的了。那副导演像是人间蒸发,戚耀武只能和室友一样去剧组门前等角色,一天下来,钱够吃饭就不错了。
      在这种环境里,他接到副导演的电话时,是极度兴奋的。然而对方一句话,就让他血冷了一半。
      副导演问:“现在剧组没有合适角色,但我有个朋友商场开业,想找人在门前舞狮讨彩头。我记得你会?”
      他何止是“会”。
      他有满腔的怒火,但看到所剩无几的方便面时,便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他用指节轻轻扣着桌面,对电话那头说:“会啊,我会。”
      那只狮头不知是从哪个角落弄来的,套上去能落一头的灰。戚耀武擦了很久,但真正上场时还是被灰尘迷眼,跳也跳得不大精神。锣鼓停下时,他听到身旁有个孩子说:“妈妈,那个狮子,好像条狗啊。”
      舞狮给了一笔钱,正好够他买回佛山的车票。但他没脸去佛山了,他要回,也只能回到那座岛上。他想算了吧,这就是他的命。为了做人不做狮子,最后却成了狗,这就是他的命。
      然而临行前,副导演又联系了他。
      机会来了,是正儿八经的武替。室友都为他高兴,凑钱请他大吃一顿,在他身边醉醺醺的说:“飞黄腾达,飞黄腾达。”
      第二天,他就进组了。
      副导演没骗他,那当真是个好机会。定好的武替因伤退出,天大的便宜递到戚耀武眼前。女主演居然是当年带他和梅筠去看长城的那个魏姑娘,剧组里惊鸿一瞥,她竟然对他有印象。
      “呦,你不是那个舞狮的小子?入这行了?”
      戚耀武点点头,魏姑娘又问:“那扎狮子的小丫头呢?当时你俩形影不离的。”
      道具组来了一群人,把他们挤开了,戚耀武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魏姑娘是个豪爽人,对他多有照顾,让他不胜感激。而拍戏的间隙,他也给梅筠打过电话——自然是用公用电话。他不敢太频繁,听到她的声音就挂,只盼她当做拨错号码。
      忙起来,日子就有奔头了。杀青前一夜,他做了场梦。梦里是佛山连绵的屋檐,梦到明义堂高悬的狮头,梦到师父中气十足地骂他:“你是狮王,不是丧家犬!”
      他猛然惊醒,睁眼到天亮,直到杀青场开机。
      那场电影大部分情节都发生在一处封闭的厂房,而厂房会在故事的结尾被炸药炸塌。魏姑娘被绳子绑在厂房里,火药爆炸前,舍身救她的男主角会由戚耀武顶上。
      魏姑娘有近景,不能用替身。
      今人如今去查,还能查到1998年那场剧组大火。爆炸导致的燃烧,烈火吞噬了大半个厂房。当时一名如日中天的女演员被困其中,差一点就葬身火海。
      他没死,多亏剧组一个武替。
      有亲历者回忆,他们等不来消防员,火势又大得无人敢进。所有人都以为里面的人出不来时,戚耀武身上燃着火把魏姑娘带了出来。
      送到医院后,两个人都被鉴为重度烧伤,魏姑娘从台前转到幕后,而戚耀武则自此没了消息。
      可他不是没了消息,他只是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平凡的舞狮教练。
      他昏迷了很久,直到明义堂故人从遥远的岭南故乡赶来。他看见了钟教练,看见了戎梅筠,还看见陈子杰和他的师弟们。他以为是幻觉,幻觉里的戎梅筠哭着问他:“戚耀武,你又没被绳子绑着,你为什么不跑啊?你逞什么英雄啊?”
      他努力地张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他说:“我是狮王啊。”
      他在女孩的哭声里慢慢闭上眼,轻声说:“我好想回佛山啊。”

      10.
      “然后他就回家啦。”
      戎梅筠快快乐乐的一句话,把我所有酝酿的情绪都破坏了。我拎过皮包,气恼地说:“梅筠姐,没你们这么欺负人的。气过我又感动我,刚要哭,又把我眼泪堵回去。”
      然而仔细一想,我这眼泪还是不流为好。我们又说笑了一阵,戎梅筠与我约定了交付旧狮头的时间后,便叫戚耀武送我离开了。
      终于出了巷口,戚耀武让我打车回住处。拦下出租车后,我回过头,朝他快乐地摆手:“戚教练,再见!”
      他很安静的笑了笑,我忽然觉得不太对。
      出租车在等我。
      我说:“你是戚耀武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退后一步。这男人身上有一种练武的挺拔感,但脸上怎么也不像受过苦的样子。
      他穿着短袖,胳膊上和脖颈处也干干净净的,毫无火烧的痕迹。
      他说:“我是陈子杰。梅筠那天哭晕,自醒过来便将我认作他,已经许多年了。”
      我愣了好久,忽然浑身发冷,止不住得抖起来。
      陈子杰看向我的眼神充满歉意——可他有什么可抱歉的呢?做另一个人做了二十年,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戚耀武根本没回来。二十年来,梅筠只是错认。
      陈子杰又朝我欠了下身,便转身离开了。出租车等得不耐烦,司机开始鸣笛。我呆滞地坐进后座,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我怕司机察觉,便打开窗,想让风声遮住我的呜咽。
      车里洒进月光。
      月亮还是他们十六岁那轮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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