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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放悲声 ...

  •   【楔子】
      北京一入秋,天就高了。

      几场秋雨过后,凉风四起,叶子抖擞成金黄。蒋零羽背着画板画具,从东三环一路骑到铁狮子胡同。

      绕了三圈,不见目的地的门牌。她也是第一次来这,车停到马路边,眼见旁边坐了个仰靠着藤椅的老人。

      “奶奶,”她弯下腰,“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在哪?”

      老人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困倦。听见有人问话,她才慢慢睁开眼。

      是个精神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绑作旧时发髻。外衣款式老,但干净平整,里外透着体面。

      “段祺瑞执政府?”她笑了笑,眼角皱纹生动起来,“好久没听到人这么叫了。”

      站起身,她拍平衣服上的褶皱。阳光穿透她花白的头发,让零羽有一瞬间的恍惚。

      有那么一刹那间……她像是看到了个年轻女人的风华。

      她带着零羽进了旧址的大门。仰起头,古老建筑巍峨如山,阴沉沉的压在晴空之下,给人莫名的压迫感。

      “你来做什么?”她问。

      “写生。”

      美院的作业。选定一栋老建筑,画十张不同角度的水彩。知名景点人满为患,零羽还是从家中长辈
      处得知的这座民国老楼。

      空旷,寂静。执政府大楼尚能看出当年威严,身后的筒子楼却充满了烟火气。当年应当也算得上高级的住宅式样,如今却破败的如美人迟暮。旧时王谢堂前燕,这在乱世中曾作为权力顶峰象征的片区,而今住满了寻常百姓。

      那老人也住在这里。

      离交作业的日子还早,零羽倒也不急。每日下了学,晃晃悠悠骑进旧址,十次有八次能碰上这老人。日子久了,她便会主动问声好,老人也与她点头示意。

      北京的秋,多雨。

      暴雨突袭的那天,她没带伞。画纸湿透,七色颜料蔓延开,让她一时间手足无措。
      那老人就是这时打着伞站到楼前的。

      “小姑娘,进来吧。”

      那是她第一次进施宛青家。

      她独居。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和她人一样清爽。桌椅碗筷用布蒙着,用的时候再掀开。零羽把画具放到门边,随她走进客厅。

      打闪了。

      闪电照亮她安宁而苍老的脸,她忽然转过头问:“小姑娘,你会不会画人?”
      她一怔:“会,不过画得不好。”

      “你帮我画个人像,好不好?”

      她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墙上挂着许多相片,施宛青摘了一副下来。她指了指其中一个年轻女人,说:“左边,画她。”
      窄肩,长发,一双眼睛浓如点墨,黑白色调也能看出当年绝色。不用她说零羽也看得出来,这是她年轻时的模样。

      “右边,”她顿了一下,“右边要画个男人。可是,我没有他的照片。”

      她好像一瞬间变得惶恐起来。语调艰涩,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零羽把手放在老人膝上,安抚着说:“不碍事的。您给我讲就好,我能画。”

      她松了口气。

      隆隆的雷声里,她说:“那,就从眼睛讲起吧。”

      【眼】
      施宛青初见萧朗亭,是瓢泼大雨中的一双眼。

      那几年的天气总也不好。世道太乱,当权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搅得北平城里人心惶惶。民国十三年,段祺瑞成了中华民国的临时执政元首。而她父亲作为其亲信,带着一家人搬进铁狮子胡同一号,即后称“铁一号”的段府。

      她从进门就不喜欢这地方。

      前面是长官们办事的执政大楼,后面则是那些夫人姨太。都是二十出头的美人,浓妆遮得看不清五
      官,遇见她总要娇滴滴叫一声:

      “小宛青呐。”

      她是记也记不住,分也分不清。

      那年施宛青才十四。花样年华,却被关的苦闷不已。别人只看着段府墙高气派大,却不知庭院深深,再漂亮的花儿,锁进来,常年照不着太阳,也就枯萎了。

      施宛青没被闷死,要多亏段府后门那处铁栅栏。

      那栅栏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焊在那里的。高高大大的院墙就这么空了一块,透过缝隙,能望见府外的车水马龙。没人管宛青的时候,她就搬个小马扎坐在那栅栏前,痴痴地望着墙外的世界。

      卖糖葫芦的声音荡进来了。

      卖报的声音荡进来了。

      马车的声音,吱呀吱呀。磨剪子的声音,咔嚓咔嚓。

      墙内,政客闺秀,死气沉沉。墙外,贩夫走卒,五光十色。她就那么坐在那看,从春天到秋天,看得风也凉下来了,叶子也落下来了,秋雨也下起来了。

      萧朗亭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秋日暴雨,来的毫无预兆。风一起,天色立马变得阴沉。她正看街对面那砍价的女人看得入神,忽然觉得后颈一凉,这才意识到雨来了。

      正要回家的时候,铁栅栏上突然露出个头来。

      这铁栅栏的空挖得低,她平常做个偷窥者,从来没被发现过。第一次和外面的人离得如此之近,施宛青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色太暗,栅栏旁又有爬山虎挡着。那张脸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亮得惊人。对方似是很着急的样子,张开嘴,是个少年声音:“哎,你手伸过来。”

      看她没反应,那人脸凑得更近了些。细长的眼,下垂的睫毛,眼角一颗泪痣。
      “帮个忙,我不是坏人。”

      说完,他竟把胳膊从缝隙里伸了进来。手向上摊开,掌心放了半块月饼。不是什么好糕点,就是最普通的那种无馅的,中间点一颗红点那种。

      “快拿着啊!”他急了,眼睛一瞪,吓得施宛青急忙伸手接住。风雨大作,雨点噼里啪啦往人身上砸,远处有人喊:

      “朗亭,师父催了,快回来!”

      “好嘞!”他应了一声,转头低声安顿,“拿好了,回头分你一半。我明天这个时候过来取,来这等我。”

      说完,他“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一阵锣鼓喧哗,一阵脚步嘈杂。施宛青凑近栏杆往外望去,一个戏班子在雨幕中走远了。

      她的心莫名狂跳起来。

      第二天时间还没到,她就搬着小马扎来铁栅栏处等了。大约是昨天下过雨,天空清澈透亮,伴着秋风,把人的戒心都涤荡开。

      施宛青一下一下的拨弄着栅栏旁的爬山虎。她忍不住想,这是个什么人呢?是个唱戏的吧。戏班子是三教九流,父亲顶看不上了。可他那双眼,可真好看呀……

      想着想着,那双眼就又出现在栅栏后了。

      “你还真准时,”对方一笑,眼睛弯弯,“我还怕你自己偷吃了呢。”

      施宛青被他笑得脸一红,急忙从身后把那月饼拿出来。昨晚她怕家里的保姆张姨看见,用纸包好了藏在枕头底下。第二天一醒,月饼碎成两半,叫她好不后悔。

      “呦,你都给掰好了?”对方接过月饼,忍不住揶揄了她一声。半块月饼叼在嘴里,他扒着栅栏猛地一探头。

      “哎,你是哑巴吗?”

      她急忙摇头,艰涩开口:“不是。”

      不但不是,声音还怪好听的。就是太久没说话,遣词造句格外生疏。那男孩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那你是这府里的小丫鬟吧?我师父说,这里面住的都是大官和他们的姨太太,你是谁家的?”

      她今天为了给出门找借口,和张姨说自己是下楼来种花,还特意穿了一身禁脏的衣服。朴素的有些过分,也怪不得人家觉得自己是个小丫鬟。

      想了想,她说:“我是施家的丫鬟,施玖年。”

      对方好像不是很在乎她爸爸这个名字。月饼一吃就掉渣,他拿手接着,一点都不愿浪费。

      施宛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在她的人生里,吃东西是很没趣的一件事。家里摆着水果糕点,时常放坏了也无人问津。像这样最低档的月饼,她只在保姆给家里送东西的时候见过。

      对方却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

      他把月饼掰了一块下来,豪气的从栅栏里递过来:

      “哎,给你尝尝,好吃着呢。”

      对方盛情难却,施宛青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来咬了一口——好硬!

      他眨巴着眼,得意洋洋:“这是我趁师父不注意从卖月饼的灶膛里顺的,可烫死小爷我了。要是被师父发现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他这样一说,施宛青只觉得自己吃得都是人家的血泪,“嘎嘣嘎嘣”咬得十分卖力。萧朗亭觉得她的模样很好笑,眼睛弯起来,瞳孔映着太阳光,两汪水光潋滟。

      施宛青莫名其妙红了脸。

      【眉】
      施宛青后来隔三差五去铁栅栏前等他。

      戏班子歇着的时候,他会溜过来和她说话。歇着的时间不固定,他过来的时间也不固定,施宛青却每次都在。

      天知道她每次要在那等多久。

      北平城由冬入春,万物生长。和府里茂密的花草树木一同苏醒的,还有恼人的蚊蝇。施宛青在栅栏前一坐一下午,腿上被叮了许多许多的包。

      她家里什么都有,偏偏今年开春没买防蚊的工具。没妈的孩子到底命苦,自己不说,就没人管。她爹天天半夜才回来,匆匆扫一眼女儿,能喘气就心满意足了。

      宛青没想到,萧朗亭先注意到了。

      他那天在和她说什么来着?大约是说集市上有个卖儿的女人,拿了钱又不撒手,叫人贩子一顿好打。他们唱戏的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单凭一张嘴也能叫人身临其境。宛青这边听得入神,手却没闲着。小腿上叮的全是包,她不住的伸手抓挠。

      萧朗亭又猛地一探头。

      “哎,你做什么呢?”

      她急忙把手缩回来。裙摆扯到脚踝,她可不愿意叫萧朗亭看到这幅落魄模样。

      对方却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小心思。

      “嗨,我当什么事,”他大大咧咧的说,“你们这段府这么多树,怪不得被叮成这样。光有钱了,连个蚊子都不会防。”

      那边锣鼓喧哗起来,戏班子又要收了。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谁知第二天,萧朗亭给她带来段草编绳。

      “这是什么?”

      “富人家丫鬟没见识,”萧朗亭笑话她,“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用的火要子。蒿草艾草拧成一股,点着火,虫子熏得满地乱窜,一命呜呼。”

      那天等张姨走了,宛青就悄悄爬起来把这火要子点着了。艾草的幽香弥漫开,她那晚睡得格外安
      稳。

      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张姨叫醒了。

      火要子燃成一地灰,引得张姨一串大呼小叫。宛青编了个借口搪塞过去,爬下床穿她给她备好的衣服。

      今天是铁一号的主人的生辰。段祺瑞自己清廉,生日从不大操大办,但也管不住许多部下想讨自己欢心。死气沉沉的执政府难得热闹起来,许多大门不出的夫人姨太都到院子里看热闹。
      这场生日宴的总负责人就是施宛青的爸爸施玖年。京城名流来了一半,院子里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小孩子们欢喜得满地乱跑,施宛青却怯生生躲在墙角里。

      她是很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

      张姨也心疼这个童年丧母的小丫头。弯着身子走过来,在她耳边说:“小宛青,你不想和孩子们一起玩,也去看看你爸爸叫来的戏班子呀。今儿演的是《红鬃烈马》,那唱青衣的可是有名的角儿。”

      啊,红鬃烈马,萧朗亭与她讲过。宛青点点头,往戏台子跑过去。然而台下的少爷小姐你推我,我推你,宛青不想与他们抢地盘,退着退着就退到后台边缘。

      正踮着脚看,身后却有人唤她。

      “哎,小丫鬟。”
      她吓得差点跌倒。

      萧朗亭戏妆上了一半,穿着武生的衣服朝她招手。她看没人注意这边,急忙矮着身子跑过去与他蹲在一起。

      “你今天这是穿的什么?”他看着她的洋装长裙格外诧异。宛青怕谎言败露,赶忙搪塞道:“我家太太说,今天来的人多,丫鬟也得穿好看些才不丢人。”

      萧朗亭将信将疑,然而他没时间想那么多了。锣鼓声催得急,他把手里的眉笔递给宛青:“快,帮我画个眉。”

      施宛青手足无措:“我哪会画眉呀?”

      “我这不是已经画了一边吗?”萧朗亭不耐烦的说,“还没画完那角儿就来了。后台地方小,他们把我给赶了出来。赶紧的,一会误了上台,师父得打死我。”
      宛青怕他挨打,赶忙伸手按住了他的额角。书上说男人眉毛好看,都说他们“眉如远山”。

      萧朗亭便是一双远山眉。

      她咬着唇,用画笔细细的描摹着他的眉形。一勾,一撇,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叫宛青心跳的越发快起来。

      落下笔,他眨了眨眼。指着那台上唱戏的武生,萧朗亭信誓旦旦的说:
      “我早晚也能成角儿。”

      “看着吧,小丫鬟。那时候,我给你留个上座。”

      施宛青忍不住笑了。

      “好,我信。”

      【鼻】
      民国十五年三月十二日,日舰强行入港,与炮台守军武力对峙,互有伤亡,造成大沽口事件。八国公使就大沽口问题向北京提出通牒,针对天津航道提出五项越界要求。

      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执政府下令对天安门内要求拒绝八国通牒的抗议者开枪,造成二百余人伤亡。一名叫刘和珍的女学生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年仅二十二岁。

      后人考据说,开枪的命令不是段祺瑞下的。惨案发生后,这位总理面对遇难学生下跪。一世清明,毁于一旦。

      然而什么都晚了。四月九日,段祺瑞被驱逐下台,而施宛青在这座府邸里度过的两年光阴,也到了尽头。

      为了这两年的光阴,她失去了那个虽然对她漠不关心、但总归也是爱护着她的父亲。权利漩涡里,他因为那场大办特办的生日宴会被人当成弹劾段祺瑞的一颗棋子。段祺瑞失势后,施玖年迅速陨落,凋零,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

      乱世之中,命如草芥。

      以前的宅子被人占了,张姨也带上行李逃回了乡下老家。临走前,她给了宛青从府里偷拿出来的钱和衣服,红着眼睛说:“小宛青,不是张姨不救你。张姨家里也有孩子,实在是,养不起多一张嘴啊……”

      父亲死了,她连尸体都没见到。住的地方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偌大个北京城,她竟没有个去处。

      她就那么在北京城里走了很久。从城南到城北,从城北走回城南。饿了,掏出一枚铜板买个烧饼,就着冷风啃完。困了,找个桥窝睡一觉,熬过一天算一天。

      晚年的施宛青想起那段日子,总觉得惊奇。街上到处都是乞丐无赖,随便有个人就能拐卖了她,抢劫了她,侮辱了她。

      可是她就一直熬着活了下来。

      老天爷让她留着这条命,去见萧朗亭。

      她那时候没什么盼头了。路过一间戏园子,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戏院外面贴了副大画报,写着四个字:
      红鬃烈马。

      记忆里有什么热闹的东西被唤醒了。戏院里音□□出来的唱腔让她想起那些好日子,父亲也在,张姨也在,段府虽阴霾,但终归有个家。

      她本打算听完这出戏,就去投河的。

      她没想到能见到萧朗亭。

      他还是没成角儿。舞台上一个小角色,合着锣鼓声绕着全场急急走了两圈就走了下来。然而就这么两圈,他看见了施宛青。

      摘了头饰和靠旗,他拎着一把剑,竟跑出后台拉住了宛青的手腕。

      “你去哪了?”戏妆未卸,他一举一动都像是在演久别重逢,“我知道段府出了事,想找你,被守卫打了出来。听说那施玖年被枪毙了,我只怕你也跟着倒霉。”

      一个月饼的交情,他哪来这样的责任感。施宛青想笑,抬起眼,却哭了。

      他见她哭,心里也不好受。迟疑片刻,萧朗亭“呸”了自己一声。

      “你是小丫鬟,我是下九流,顾那些伦理纲做什么。小丫鬟,等我唱完这场戏,带你去我家里住。”

      他那算什么家。

      破屋破窗,房顶开了个大洞。灶膛里都是干草,煮出来的饭也半生不熟。都是唱戏的,成不成角儿,人生天差地别。

      萧朗亭看着她喝完了半碗野菜粥,腿踢到窗台上,压筋。

      他边压边说:“你来的可够巧的。再迟来些日子,我就不在北平了。”
      “你要去哪?”

      “上海。”

      “去那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换了条腿,“唱戏的,在北平挣一块,在上海能挣三块。我不少师兄都过去了,我攒够路费就走。”

      说到这,他有些为难的挠起了后脑勺:“可……你怎么办?我得把你也带去。”

      施宛青忽的心里一热,眼泪几乎要流下来:“我一个累赘,你带我干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狠狠一拍她脑门:“这是什么话。你一个女孩家,无亲无故的,我不管你,谁管你?”

      其实到知道父亲死讯,宛青都是没流眼泪的。她这个人,生来迟钝,世道给她什么苦她就受着,反正哭的时候从来也没人哄她。

      那一刻她却哭起来了。

      她从怀里把张姨给她的钱拿出来,全都塞进萧朗亭手里。她说:“这些钱,够不够你去上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施宛青不知道这些钱有多少,萧朗亭却知道。他目瞪口呆的看着手里的钱,结结巴巴的说:“够的,够的。够十个我,去上海了。”

      那晚她睡在床上,他睡在地上。半夜的时候,宛青点起灯,凑近他的脸仔细看。

      他的五官长得很锋利。眉骨是高的,眼窝是深的。模糊的灯光里,最清晰的轮廓就是高挺的鼻梁。沿着眉骨向下走,笔直,锐利,像一把薄薄的刀。

      【唇】
      上海滩的夜色,像琉璃。

      歌厅舞厅,商贾名流。灯光揉进黑暗里,一张张哭笑不由衷的脸。施宛青和萧朗亭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买了锅碗瓢盆,兄妹相称,住在一起。

      旧时候唱戏的,到人家的地盘要先拜码头。萧朗亭去了丹桂第一台,被当家的胡老板带着四处走动。他名气小,有的大佬懒得见他,在门口等一个上午最后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胡老板是个好人,看他沮丧还会安抚:“那成角儿的,谁都得受这么一遭。”

      他也就把苦咽下去了。

      宛青那年十七了,穿身体面衣裳也能装作大人样子。她会念书,懂英文,找了个家庭教师的工作,每月也能拿不少工钱。萧朗亭越看她越不对劲,追在屁股后面问:

      “你还会英文?你当真是个小丫鬟?”

      她和他熟了,说起话也放肆许多:“我聪明呀。家里小姐听课的时候我也听,学的比她还好。”

      萧朗亭真是个笨蛋,她说什么信什么。鼓鼓掌,他冲宛青竖起大拇指:“我家宛青真是绝顶聪明。”

      他俩在这偌大的上海滩相依为命。

      冬天的时候,萧朗亭已经唱出些名气了。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喝醉的时候越来越多。有些应酬推不掉,别人给他面子叫一声“萧老板”,刀山火海也得往过走。

      过腊八那天,他又喝多了。

      宛青那天特意早回家做了腊八粥。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官家小姐死的透透的,她为了萧朗亭活出一番新面貌。按着房东太太给她的食谱买好了材料,她一样样的往里加:
      莲子,红枣,桂圆,松子仁……

      都是美好的东西,他们也应当有美好的人生。

      胡老板在外面叫:“施小姐,快来接你表哥。”

      上海的冬天,原来也是很冷的。潮气钻进骨髓里,让人关节冰凉。宛青披上大衣跑出去扶萧朗亭,对胡老板连声道谢。

      胡老板是个憨厚人。拍拍他的肩膀,吴侬软语柔声劝:“明天没戏唱,你们好好过个腊八。萧兄弟最近累的紧了,你好好照顾他。”

      她知书达理的点头,搀扶着他回家。

      胡老板个开戏园子的,莫非还看不懂男女情爱?这对儿假兄妹真鸳鸯,他看破不说破罢了。

      萧朗亭往日喝多了,吐几回,躺一会,也就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却迟迟醒不过来。脸上红,身上热,他却一个劲的喊冷。宛青把家里的被子衣服全都堆在他身上还不见好,手抚着肩膀柔声劝:
      “你想吃什么?我煮了粥,你喝不喝?”

      哪听得进去呢?约是在外面受了寒,喝了酒身体又弱,病得越发严重起来。好好的腊八节,他在床上病的打哆嗦,脸色由红变得煞白。

      宛青咬了咬唇,一狠心,和他钻进一个被子里。朗亭仿佛终于找到个热源,拼了命的朝她怀里凑。女孩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衫传递给他,让萧朗亭终于宁静下来。

      空出一只手,宛青描摹起了他的轮廓。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轮廓。从眉,到眼,到鼻子,到……
      唇。

      发热让萧朗亭一贯苍白的唇色变成艳丽的红。他的唇长的很有特点,嘴角微微勾着,给一张英气的脸带了些许欢场韵味。笑起来的时候,上唇人中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凸起,看戏的人说,那叫唇珠。
      面相上说,这样的人,爱人则至深。

      她忍不住倾身吻了一下。
      热度迅速顺着嘴唇传递过来。朗亭□□了一声,侧过脸,皱起眉,把宛青抱进自己怀里。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长发,颈间有淡淡的烟草味。

      宛青在他怀里睡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萧朗亭烧也退了,酒也醒了。怀里一团温软,他低下头,看见宛青低垂的睫毛一颤一颤。

      他说:“宛青,宛青。”
      施宛青蓦然惊醒,在他怀里僵得动也不敢动。他抓住她的肩,忽的笑了起来。

      萧朗亭说:“宛青,我不想做你表哥了。”

      他说:“我想和你过一辈子。伴着过一辈子的人,我们叫他们什么?”

      施宛青说:“那叫夫妻。”

      他说:“对。”

      上海滩好大啊,他们好渺小。春天就要来了,北平的新柳应当也要抽芽了。他把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脑后,手指划过她纤细的腰肢。

      萧朗亭说:“你叫得可比我吊嗓子时还好听些。”

      施宛青气恼的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耳】
      第二年开春,萧朗亭凭着一出《狸猫换太子》一炮而红。丹桂第一台座客盈门,每日来看他的戏迷队伍排到街对面。

      与之相对的,却是不远处天蟾舞台的零落。

      三十年代的上海滩,各个戏园子被大佬们把持着,收入支出都是看不见的暗地交易。天蟾舞台的背后老板叫顾竹轩,背后是青帮势力,自是忍不了顾客都被这么抢过去。

      那天萧朗亭刚唱罢,就被他派来的人带走了。

      顾竹轩开出了比胡老板高了三倍的包银。

      “萧先生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我也是您的戏迷,”顾竹轩对他客气的很,“唱戏的,谁不想成角儿。丹桂第一台这么多年就没捧出个像样的武生,您到我这来,不亏。”

      他还有觉得有些不妥。

      “胡先生对我有恩情,”萧朗亭说,“我刚到上海的时候,饭都吃不起,若不是胡先生……”

      “没有这个说法,”顾竹轩笑了,“若一个账房先生最开始在菜市场挣六十,后来有个当铺给他足月八十块,他还能不去?人往高处走,这不算不讲情义。”

      “况且……”他悠悠说,“我听说您好事将近?办个像样的婚事,丹桂第一台那些包银,怕是不够吧。”

      萧朗亭有些动摇了。

      回了家,施宛青却说:“不行,不能去。”

      她是官宦之家长大的,这些波云诡谲生来就比寻常百姓看的准。但你让她说出为何不能去,她又说不上来。

      萧朗亭却听不进去了。

      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他想明媒正娶施宛青,更想当个堂堂正正的角儿。哪天《狸猫换太子》观众听厌了,光凭胡老板那温软模样,如何替他开辟新天地?

      名利场里走一遭,没人愿意唱给自己听。

      他跳去天蟾舞台的第三个月,丹桂第一台倒闭了。施宛青念着旧情送去许多大洋,胡老板也没要。那么个温吞的人,气也生不起来。只说:“天高任鸟飞。萧兄弟在我这施展不开手脚,怪不得别人。”

      因着这事,宛青半个月没理萧朗亭。

      婚期将近,她逐渐忙起来。萧朗亭搬进了个大院子,家里大小事情都得她定夺。那时候时兴起了西洋婚礼,她从个老裁缝那里定制了西服和婚纱,写了许许多多的请柬。

      婚纱做好那天,萧朗亭却阴着脸回了家。

      “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宛青问他,“晚上没场了吗?”

      他心情不好,草草应了一声便进屋睡觉了。门关上,窗关上,谁也不让进。身后跟了个给他们打杂的小家伙,凑到施宛青身边告状:

      “那顾竹轩真不是东西。丹桂第一台刚倒没多久,他就把萧先生的包银扣到比以前还少。萧先生和他去理论,他却理都不理。”

      施宛青听见了,心一沉。

      是了,她之前的直觉没有错。这些青帮大佬,看着衣冠楚楚,其实哪有什么好东西。

      好日子才过了没多久,她心却比以前更慌了。

      萧朗亭个唱武生的,不懂忍气吞声。骨子里一股江湖气,端的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抱病不去天蟾舞台唱戏,却在另一家戏院里给人唱《狸猫换太子》,唱《红鬃烈马》,唱的满堂喝彩。

      宛青心里不安定,让他去和顾竹轩谈妥了再唱别家,他却是一步也不愿再路过那顾家宅子了。

      民国二十二年,武生萧朗亭在北平的长安大戏院唱到《红鬃烈马》那段武家坡时,被人当胸射了一枪。

      他当时在唱那一句。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
      “来”字的余音还未唱完,他的胸口便溅开一团血。

      有人说是顾竹轩干的,他自然是不认。从北平到上海山水迢迢,施宛青到的时候,医院已经放弃了抢救。

      白布盖上脸,只有一只耳朵露在外面。周遭的人说:“施小姐,别看了,看了心里难过。”
      她就真的没看。

      他俩这一生的缘分,到最后,也就这么隔着白布,看了一眼。

      【尾声】
      施宛青一生跌宕。

      生于富贵之家,却被时代的大动荡裹挟着前行。爱过一个人,又失去他。见过那个年代最顶级的繁华,也经历了繁华落幕后的一地悲凉。

      建国后她做了大学老师。一九七八年,“铁一号”改用作人民大学教职工家属宿舍,施宛青历经半个世纪的动荡后,又一次重新住进了昔日的筒子楼。

      萧朗亭到死也没成什么四海皆知的角儿,仅有的几张照片也被岁月裹挟着化作了尘埃。大家津津乐道“四大名旦”,“四大须生”,谁记得有这么个唱《红鬃烈马》能博得满堂叫好的萧朗亭呢?
      但施宛青是记得的。

      她记得他的眼,他的眉,他笔直挺拔的鼻梁,他微微勾起来的唇。她最遗憾的是,当初两个人连婚纱照都没来得及拍,他就走了。

      她晚年的时候很爱听一出戏。不是京剧,是闽南那边的歌仔戏。《红鬃烈马》改的词,不似原版里的矜持体面,而是明明白白把思念唱了出来。

      他唱:“我身骑白马走三关,改换素衣回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一心只想王宝钏。”

      施宛青享年九十二岁。去世的时候,只有一副画出来的合照陪着她。画里的男人眼角有颗泪痣,浅浅笑着,把她揽在怀里。

      那是他们最好的年纪,她们本应有着最好的人生。

      然而半世凋零,硝烟散尽,到最后也只能诌一曲身骑白马。
      放悲声,唱到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放悲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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