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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   这是林软星第一次正视裴响。

      看见他湿漉漉的发梢贴在脸颊上,一根根纤细又明亮。看见他右眼角有颗微不可见的黑痣,苍白如纸张的面庞脆弱不堪,却透着股清冷决绝。看见他眼角的弧度微微下垂,如古希腊的雕塑般忧郁沉静。

      他的眼神那么澄澈,那么寂寥。
      只是此时被蒙上了一层纱,灰蒙蒙的不再发光。

      他长得极其漂亮。

      虽然这个词似乎不适合用来形容男生。
      但此刻,林软星心中只冒出了这个词。

      闪电还在肆虐着天空,撕扯着乌云,将激烈的亮光劈向地面。
      周围的暴雨还在继续,雨声甚至比先前更嘹亮,哗啦的声音扑打在伞面上,让这方寸间的干燥之地变得无比嘈杂且沉闷,所有的声音都放大好几倍。

      在这一刻,她有些许庆幸。
      她庆幸他没有死,庆幸自己竟然找到了他,庆幸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但同时她又感到不幸。
      或许所有人都以为裴响死了吧,死在这种暴雨天里,连尸体都找不到。
      她想起了自己栽倒在丛林的那次。

      是不是所有人也都这样认为?
      除了裴响。

      沉默片刻,林软星从虚无的回忆中回到现实,心渐渐冷了下来。
      她轻轻伸手,扯了扯他肩上的衣服:“起来。”
      他没动。

      林软星低头望去,只见他倔强地跪着,像木桩死死钉在地上,目光却飘离地盯着前方矮矮的土堆。
      不肯起来。

      她看见他的双手伤痕累累,手背磨破了皮,指甲沾着黄黑的泥,渗出丝丝血迹。
      他的湿衣服贴紧他的背,露出两条深深的肋骨,如蝴蝶破茧的羽翼。

      他就那么静静跪着。
      那么用力,那么绝望。

      脆弱的如同玻璃片,好像只要她稍稍松手,他将碎裂一地。
      林软星下意识抓紧了扯他衣服的手。

      “喂……”
      “雨太大了,先回家吧。”
      林软星情不自禁出声,但她的声音很快消散在暴雨中,微不可闻。

      见他没反应,林软星转了个方向,走到他面前。
      黑色的小皮靴早被黄泥覆盖,沉甸甸地摆在裴响面前,明显又突然。

      裴响终于抬头。

      那一瞬,林软星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冰凉的指尖仿佛感应她的心跳,微微颤抖着。

      他微微仰着头,茫然地看着林软星。
      明明她才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竟生出一种错觉,他才是俯瞰众生的神,悲悯天人,既仁慈又凉薄,而她是卑微匍匐于地的蝼蚁,俯首称臣。

      这种不适的对视让林软星别开了视线。
      她没说话,裴响也没有。

      寂静,除了寂静还是寂静。
      好像时间也在此刻停止,日月都颠倒,沉默才是最终的归宿。

      林软星忽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在此时都显得无力。

      安慰他?
      可面前的土坟就埋着他刚死去的养父裴大爷。

      逼迫他?
      他已经陷入绝望,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威胁。

      林软星笨拙地站着,脑海中闪过无数的片段,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与此时此景毫无关联。
      原来她才是最没话语权的那个。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直到林软星感觉到自己的袜子潮湿,鞋子进了水,才恍惚间回过神来,低头跺了跺脚。
      潮湿的感觉像踩着海绵,黏腻令人不爽。

      她盯着裴响看了半晌。
      忽然撑着伞,弯下腰半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我们和好吧。”
      林软星伸出了手。

      这次,她是真挚的想和好,目光无比真诚。
      她知道裴响一定看懂了她的唇形。

      “再骗你,天打雷劈。”
      闪电像是感知到她的声音,在她说话的时候,从远处劈来一道白光,照亮了她清丽的面庞。

      可是裴响只是茫然盯着她看,灰色的瞳孔定格在她脸上。
      好像丢了魂般,不为所动。

      冰凉白皙的手,僵硬地置于空气中。
      美丽又突兀。

      林软星终于皱起眉头。
      她如此真诚地想要和好,却遭到他的冷淡回应,纵使她再有耐心也有些不悦。

      她讪讪收回手,说:“你先起来。”
      “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不管做什么。”她顿了顿,“当然,不能太过分。”

      她想,这都是她欠他的。
      既然她欠了他两条命,这次就还给他。

      直到此刻,裴响那黯淡无光的眼睛终于有了变化。
      但也仅仅只有一点亮光,转瞬即逝。

      他微微仰着头,像虔诚的信教徒,瞳孔空洞地凝视着林软星的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林软星的心弦瞬间紧绷。

      如果他想要钱,她就给他一大笔钱作为补偿。
      如果他想要她帮忙介绍城里的学校,那她就圆他去城里读书的梦。
      如果……

      但如果他提出太过分的要求,说不定她真会反悔。
      毕竟人不能太贪得无厌,否则会遭报应的。

      裴响的双唇泛着紫白色,因为寒冷而颤抖着,几次想说话却木讷的像搪瓷人无法开口。
      林软星紧紧盯着他的唇。

      “你可以对我笑吗?”
      他问。

      声音带着破碎的沙哑。

      -

      暴雨持续多天,山里爆发了严重的泥石流。
      山洪蹿流而下,冲烂了沿河两岸的土堆,连平时洗衣的溪流也不再清澈,泛起黄白的浪涌。村民都忙着堆砌河流两岸的沙袋,以免洪水进一步殃及农田。

      这种鬼天气自然没人出门。
      连隔壁邻居家的狗都不叫了。

      林软星转着手中的遥控器,目光无意识地盯着墙壁。
      头顶的吊扇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

      电视里通报着近日的灾害天气,不仅鹅岭村所在的山区是重灾区,连隔壁市都被洪水淹没,城里的柏油路也成了水路,俨然成了威尼斯城。
      她回城之路,预计又得往后拖三个月。

      纵使电视里都大肆报道着天气有多无情。
      可微信上的消息还是一条都没有。

      外婆还在厨房里忙碌,身影被灯光拉长,弯曲的影子折叠在木门上,连倒贴在门上的福字都变得斑驳。
      从烟囱无法出逃的炊烟,被迫吹向客厅,林软星被呛得咳嗽了声。

      外婆拖着蹒跚的身体,将一碗碗菜端上桌。
      林软星非常自觉地将菜分成两份,一份留桌上,另一份倒进饭笼里盖上。

      外婆说,裴响病倒了。
      林软星一点都不意外。

      那天夜里是她扶他回来的,也是她见着外婆用手帕擦着眼泪,哭成了泪人。
      连村里的人都开始聊起裴响,才知道下冰雹那几天,他骑着三轮车出门,硬是将裴大爷扛到了镇上的医院。

      可医院的人说,他到的时候,裴大爷尸体都凉透了。
      根本救不活。

      他像疯了般,跪下扯着医生的裤脚,嘴里发出痛苦的啊啊声。
      但大家都只能无奈表示遗憾,劝他回家。

      后来,那辆三轮车倒是在村口附近的坡上找着了。
      可是那坟却被洪水冲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裴响并不知晓此事。
      村里人也都缄口不提,免得再刺激他。

      林软星也觉得他应该病得不轻,否则他怎么天都黑了,也不开灯。
      接连几日都这样。

      林软星拎着饭笼走进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她熟练地摸着墙上的开关,啪嗒打开,才从朦胧的灯光中看见裴响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盯着墙上的挂历发呆。

      陈年老旧的挂历泛黄,蜷起边角,挂历上圈圈画画,写着虬须般苍老的字迹。
      那都是裴大爷生前留下的痕迹。

      为了替他找到亲生父母,裴大爷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裴响的出生事迹,找出生医院相关的熟人信息。那些报纸也堆叠在角落里,上边有裴大爷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有一袋旱烟。

      裴响家的灯比外婆家的还暗。
      常年无人打理的灯泡,已经被灰尘覆盖,还缠绕着蛛丝网,灰蒙蒙的光跟没有似的。

      林软星将饭笼放桌上时。
      裴响非常配合地走了过来,坐下吃饭。

      他的脸上没有泪痕,眼睛比以往更空洞,连吃饭的动作都显得机械僵硬。
      他身上还穿着裴大爷留下来的老头衫,只是脸色比以苍白,连脸颊都凹陷进去,像极了午夜的吸血鬼。

      陈大夫来看过。
      说他只是受了风寒,开了几剂感冒药。

      前几天裴响确实高烧不起。
      病重到就连腿脚不便的外婆,都坚持要撑着拐杖,淋着雨让林软星扶着过来探望他。

      那时,裴响平躺在床上,脸色白的像张纸。
      他闭眼昏睡着,裹着单薄的被褥,安静的像具木乃伊,任凭外婆怎么呼喊都不回应。

      于是老人家痛心流泪,给他眉心抹了供奉的香灰,嘴里不停地念叨:“响响哟,可怜见的,你的魂别丢了,快归来哟……”那种语调和唱山歌似的,有种神秘悠远的古老感。

      林软星却觉得,他是不愿醒来。
      或许在他的梦里,他裹着温暖的棉被,和父母团聚,他不聋,能像正常人一样上学,也不用被困在这偏僻的山村。

      这样的梦,谁又愿意醒来呢。
      林软星也不愿。
      只是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梦终究是梦,该醒来的总是逃不掉的。

      于是在第三天,她看见裴响睁眼了。
      睁眼后的他,没有那日跪倒在坟前的疯狂,也没有失魂落魄的空洞绝望。

      相反,他像是重新活了过来,眼睛重新焕发神采。
      又如之前那般澄澈,明亮。

      外婆高兴坏了。
      那日全村人都替他高兴,说他劫后余生,必有大福。

      只是,他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

      在裴响吃饭的时候,林软星就自顾自打量起屋子来。

      她以前都没进过裴响的家门。
      现在看来,他家比想象中更空荡,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除了门上挂着的灶神爷,屋里摆着的几张桌子椅子和床,连多余的花瓶摆件都没有,连蚊帐都是破烂的。

      家里什么可以欣赏的,可以玩的都没有。
      只有角落的茶几上,放着袋裴大爷生前的旱烟。

      烟丝遇了潮,已经软趴趴的纠结成团。
      林软星却像个顽劣的小孩,好奇地拿了过来,用白色的烟纸裹了一缕,卷成了长条。

      在用火柴即将点燃烟纸之前,林软星停顿了几秒,目光移向裴响的脸。
      幽幽火花照亮了她的脸,她凝神望去,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裴响只看了她一眼,并未阻止。
      似乎他比她想象中更放得开。

      于是林软星便毫无顾忌地将火苗凑上去,看着烟丝燃烧着蜷曲着,在烟卷中化成黑灰。
      她深深吸了一口,被浓烈的烟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果然,纯粹的烟丝跟城里卖的那些香烟不一样。
      没了过滤嘴,这股呛人的味道久久弥散在鼻腔中,挥之不去。

      裴响没有抬头。
      他一直安静吃着他的饭,一口一口抿着,斯文又缓慢。
      林软星则专心致志地驯服这野烟,一口一口,呛红了眼。

      两人都默契地互相不看对方。

      等裴响吃完饭,林软星又开始等他喝药。

      桌上还零散放着拆开的药片,黑黢黢的搪瓷杯盛着棕色的中药,浓郁的药香冲刺着鼻腔,闻着就很苦。
      可他却好像感觉不到苦味,默默喝着,咕噜噜往下咽。

      林软星看着他喝完药。
      原本她并不想留下来的,只是外婆叮嘱她一定要亲眼看他喝完,而且又用那种卑微哀求的眼神。
      但一想着,这是她欠他的,便又留了下来。

      裴响将桌上的饭碗收拾整齐,慢慢叠好,再细心地摆放进饭笼里,盖上盖。
      他的动作很小心,虔诚的像在供奉神明。

      林软星看着他的动作,嘴角扯出一抹嘲讽。

      如果外婆知道他如此有心,一定高兴坏了吧,又要夸他多么多么能干。
      可是他现在都这样了,不赶紧养好身体,还让年迈的外婆替他担惊受怕,甚至还得让她来给他送饭送药,自己心里不愧疚吗。

      也对,裴大爷都去世了。
      想着他现在孤身一人,不该如此,林软星就收敛了神情。

      她平静地拎着饭笼准备离开。
      刚准备起身,她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脚步,扭头看了眼裴响。
      她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喂,你有没有微信?”

      这时,头顶的钨丝灯泡不知怎么的,发出嗞嗞的声音,光线忽明忽暗。
      随着一道滋啦的响声,灯泡骤然灭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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