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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雪人 ...

  •   老太爷一连昏迷了几日,正值新年,百姓们恭贺新岁,爆竹声彻夜不休,官家放的烟火映照得满城绚丽,但一切热闹,都与陈家无关。

      老爷与老夫人年岁已高,从大夫口中得知噩耗时,老爷便一头栽倒了,老夫人也操劳多日,现下只能回屋躺着。

      陈恕行尸走肉一般,日夜守着老太爷,这几天陈家人都不敢合眼,怕老太爷突然就去了。

      姜贞和陈家几个孩子白日里就在暖阁里待着,陈莹和陈愈偷偷哭了好几天,小辈中,老太爷对他们算得上是最疼爱的,太爷爷要离世,两人止不住的伤心。

      陈莹埋在姜贞的臂弯里哭泣,泪水打湿了衣裳,姜贞搂着她,心中也是悲怆。

      即便再不舍,那一日还是到来了。

      下着雪的一个夜晚,老太爷忽然醒了。

      陈恕就坐在他的床边,老太爷一醒,他立刻便看到了,但还没来得及欣喜,就见老太爷的瞳仁格外明亮,脸色也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润,他的心“咚”一声沉入井中。

      压住心头的慌乱,陈恕勉强挤出一抹笑,“太爷爷,您醒了,可要喝点温水?”

      老太爷从未感受到身子如此轻快,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含笑看着陈恕道:“恕哥儿,别忙活了,把你祖父,你爹叫进来吧,我有话要说。”

      “太爷爷……”

      陈恕再忍不住眼泪,他紧紧攥住老太爷的手,年幼时这双手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字,而如今,这双枯瘦的手却如此冰冷。

      老太爷朝他点了点头,从容道:“恕哥儿,去吧。”

      陈恕艰难地起身,从床边走出去,不过十几步,他的步履却沉重如同灌铅。

      门外,陈家所有人都到齐了,一张张紧张的脸盯着陈恕。

      陈恕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太爷爷醒了,要见祖父和爹。”

      老爷一个趔趄,捂着胸口就要朝后栽去,幸好被陈明修扶了一把。

      两人满脸泪水地进去了,剩下的人站在外头,脸色或是呆滞或是悲痛,漫天大雪纷纷落下,整个素心堂一片死寂。

      老爷和陈明修的哭声从卧房中隐隐传来。

      屋里,老太爷交代完了儿子和孙子,看他们二人涕泗横流的模样,笑了笑道:“哭成这个样子,像什么话,我去后,你们二人当守祖宗基业,将来,恕哥儿可执牛耳,族中子弟,有他庇护,至少衣食无忧。”

      “出去吧,把德哥儿媳妇儿叫进来。”老太爷吩咐道。

      陈明修扶着哭的喘不过气的老爷出去了,在等大夫人小白氏进来的片刻,老太爷虚虚拢了拢手指。

      如他所料,什么也握不住。

      他这一生,浮浮沉沉,与旧主离心,与老友翻脸,与子孙伤情,功与过,什么都成浮云了。

      大夫人没料到老太爷还有话要交代她,进去不过半刻钟,便嚎啕大哭,被下人抬着出来了。

      老太爷把能嘱咐的都一一嘱咐了,每一个被叫进去的人都是哭着出来,悲伤不能自抑。

      最后进去的是陈恕,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老太爷让姜贞也和陈恕一起进去。

      姜贞紧紧跟在陈恕身后,他掀起帘子,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安神香的气息,本是沉静的气味,却让姜贞蓦地红了眼眶。

      老太爷靠坐着,慈爱的面庞一如以往。

      陈恕与姜贞站在他床前,陈恕眼睛通红,却强忍着不掉眼泪,姜贞低着头,泪水在脚尖聚成小洼。

      “恕哥儿,你是太爷爷最放心的好孩子,其他的事我都不担心,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问问你的心再做决定。”老太爷叹息一声,他可惜的是,他这一去,陈恕又要好几年才能参加乡试。

      陈恕重重点头,“太爷爷,我记住了。”

      老太爷目光流连在陈恕身上,依依不舍,“真快啊,恕哥儿,我还记得你两三岁的模样呢。”

      他的手在空中轻轻比划,“才这么高一点,我教你背太白的诗,你牙都没长齐就能背下来。”

      陈恕满眼含泪,一颗心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碎了。

      姜贞站在陈恕身边,看见陈恕垂在身侧的手在不住颤抖。

      “贞贞。”

      老太爷忽然唤了她一声。

      姜贞忙上前跪倒在床前,应道:“太爷爷,贞贞在这儿。”

      老太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目光深邃又复杂。

      他凝视着姜贞那双酷似其父姜和的眼睛,神思恍惚地呢喃,“贞贞,太爷爷对不住你……”

      姜贞不明白这话,老太爷嘴角微微抽动,吩咐陈恕道:“恕哥儿,我床脚有个暗格,你摸一摸,里面有个匣子帮我取出来。”

      陈恕点头,在床脚一阵摸索,按到一处雕花时,还真弹出一个暗格。

      里面只有一只黄花梨木匣子。

      老太爷艰难地指了指一旁他用了很多年的麦麸枕头,“钥匙在枕头里头。”

      陈恕依言找出钥匙,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看样子上了年头,信封已经泛黄。

      老太爷将信交到姜贞手上,一字一句嘱咐道:“贞贞,这封信你收好,你切记,若将来你或是你夫君能手握权势,你再打开它,若你只想过平凡日子,就权当没见过这封信。”

      他的语气太沉重,姜贞不知如何反应,满脸讶然。

      老太爷又看向陈恕,示意他近身,气息微弱,但言辞严厉道:“陈恕,将来姜贞若有求于你,你一定要帮她,记住,千万记住……”

      他紧紧攥着陈恕的手,捏的指骨生疼。

      老太爷忽然重重咳嗽了两声,剩下的话陈恕并没有听清,他凑近半步,老太爷却软软地往旁边一倒。

      “太爷爷!”姜贞惊叫了一声。

      陈恕头脑嗡地懵了。

      太爷爷握着他的手,松松地垂下了。

      *
      大雪似乎没有尽头。

      陈家搭起了灵堂,麻衣孝服跪了满堂,老爷哭的晕过去,只能由陈明修暂时主持大局,先给老太爷沐浴换上寿衣,等三日后移入棺中,棺材也是老太爷早就选好的,与早已去世的老太夫人的寿棺同一木材。

      陈恕一直守着老太爷,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他感到满目眩晕,天地都颠倒了。

      江氏怕他倒下,让人架着他去厢房换了孝服,陈恕出来后,便在灵堂长跪不起。

      “二爷,这可怎么办才好?”江氏抹着泪。

      陈明修叹口气,“就依着恕哥儿吧,他比谁都难过。”

      他让人去陈家亲属家报丧,陈家大半夜的动静,还没等到天亮,陈家老太爷仙逝的消息就传遍了江都。

      昔年受过老太爷恩惠,或是仰望老太爷德行的人,都远远朝陈府叩拜。

      翌日天蒙蒙亮,陈家大爷从盛京赶回来了。

      他胡子拉碴,满面尘土地奔进素心堂,跪在老太爷面前嚎啕大哭,“祖父啊祖父,你怎么不等等德哥儿,怎么不等等我啊……”

      陈家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老爷率先反应过来,抄起手中的拐杖就抽,骂道:“你个不肖子孙!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外面!”

      陈明修和大夫人连忙上前拉住老爷,陈明德在地上滚了两圈,龇牙咧嘴地爬过来,抱着老爷的腿哭道:“爹,儿子接到信就往回赶,儿子不知道祖父这么快就……”

      姜贞听着这位只存在于大家口中的大爷的话,皱紧了眉头。

      老太爷第一次晕倒时,陈家应该就派人给大爷去了信,算算日子将近两个月了,大爷这话,实在站不住脚。

      陈明德理亏,他的确早知道老太爷不太好,但他想着老太爷身子一向硬朗,虽有些旧疾,那也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从盛京赶回去,耗时不说,差事也得耽误。

      但他不能让别人觉得他不孝,于是拼命地给老太爷磕头。

      老爷不住斥骂,夹杂着陈明德的哭诉,以及旁人的劝说,灵堂中闹哄哄的。

      陈恕充耳不闻,他起身给香炉续上新的香火,再次跪好。

      姜贞只觉得,他的眉眼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冷冽。

      陈家请人算了日子,定下五日后下葬。

      上门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姜贞不是陈家人,不必去门口答拜迎送,但她也想位老太爷做些什么,于是便主动接下饭祭的活。

      所谓饭祭,就是每日清晨和夜里,为逝者奉上一碗新鲜的饭菜,这是为了让逝者在地下也能吃得饱,还有另一种传说,是为了喂饱过路的小鬼,不叫他们扰了亲人的魂魄。

      姜贞每日去换饭菜时,陈恕都在灵堂中跪着,俨然已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安葬前的晚上,她照旧在子时去灵堂,江氏叫住了她。

      “贞贞,帮我劝劝恕哥儿吧,他这几日滴米未进,要是他倒了,这不是要我和二爷的命吗?”江氏这几天也忙得脚不沾地,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她不知劝过陈恕多少次,但陈恕如今魂不守舍,很难听得进去。

      姜贞点点头,没让红杏跟着,独自前去灵堂。

      她走得很快,雪落了满头,在灯火通明的灵堂前止住脚步,一眼便看见一身麻衣跪在里面的少年。

      姜贞先去厨房端了新鲜的饭菜,换好饭祭,带着敬意给老太爷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头。

      陈恕脸色麻木,似乎眼前没有人。

      姜贞心里叹了口气,小声道:“恕哥哥,我来守一会儿吧,你去歇一歇。”

      说了两遍,陈恕终于有了些反应,眼睫颤了颤,“不必。”

      姜贞垂眸看着石砖,陈恕显然此刻是听不进去话的,她思索片刻,默默起身。

      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陈恕看了祭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眸光微动,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和太爷爷。

      陈恕不喜欢太多人挤在这一方小小的灵堂中,那些人的祭拜,有多少带着真心?族人更关心陈家将来还会不会资助族学,父亲的同僚是来与陈家攀关系的,就连他的亲大伯,装模作样哭了两日,也暗中问起家中产业的分配……

      他们都肮脏,腐臭……

      陈恕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的恶念。

      他想问问太爷爷,自己是不是病了,但回答他的只有一缕青烟。

      陈恕痛苦地闭上眼。

      忽然,身边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陈恕睁开眼,方才以为离开的姜贞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雪人,杏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恕哥哥,你看。”她冻得发抖,哆嗦着叫他。

      陈恕垂眼,融化的雪水滴滴答答滴在地上,雪人的面容看不太清,但陈恕从那姿态中,认出了这雪人是照着太爷爷的模样捏成的。

      冷得没有知觉的心似乎也暖和一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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